一场蹴鞠比赛的最终结果, 自然是周希光带领的红队获胜。对于观赛的王公贵族们来说,押中胜方得到彩头固然心潮澎湃,但更令人心情难以平复的是赛场上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以至于场内两队准备退场, 观赛的众人——特别是年少的女郎和郎君们, 依旧激动得不能自己。
好多早见过周希光的女郎, 到场时已有准备,此时抛下亲自折的桃花枝、梨花枝, 不乏掷下大朵娇嫩牡丹花的。没有准备的小娘子,摘下头上的珠翠, 用贴身的香帕裹着丢进场内,郎君们吃亏一点,只能丢佩戴的玉和束发的簪子。
幸好看台和高墙围起来的鞠城之间有一段距离,否则数道“暗器”丢下去是要砸伤人的。
毕竟“暗器”太多, 身手再好也避不尽啊。
阿娇的看台之下, 另有八处雅座, 数位娘子、郎君欢喜地叫嚷着, 丢出的随身之物也有他们的一份。由于“鞠城”座次的特殊性, 阿娇居高临下能把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可他们是看不到阿娇的。
一位青春貌美的小娘子拉着身边男子的衣袖, 撒娇道:“大兄,我听人说周大人并没有娶妻,他可曾定亲?若是不曾, 你回去禀告双亲, 派人上门替我提亲如何?如此好男儿,怎能无妻?周大人威武俊美,我心悦他。”
“呸!”
小娘子的兄长还没说话, 邻座一位明艳的少女叉着腰骂道:“情愿嫁给周大人的不知凡几,何曾轮得到你一名越女。”
这小娘子乃越国之人,并非长安人士。
明艳少女看来,周大人要娶妻,论资历、论情分也该寻一位长安的贵女……区区越女也想拔得头筹,简直不把长安觊觎周大人的人家看在眼中。之前,贵女们大多是慕他颜色。如今,周大人升官,不少人家都把他列为婚嫁市场上顶好的女婿人选——少年郎前程可期啊!
这番对话正好被退场上楼的周希光听见。脚步一顿,接着继续上行。
本朝男子初婚一般是在十五到十九岁,超过十九岁便算是晚婚。当初周希光刚满十五岁,周母便在梁国相看人家……要说周希光的婚事还真不难!他在都城长安都受足追捧,要想在梁国说一门“高攀”的婚事很简单,只要家中的父母足够疼女儿,就没有不成的。不过,周家并非好高骛远的人家,相看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
后来,因为父子俩调动到长安,周母原先相看的人家便全都不合适了。
一家人搬到长安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连朝中事务都还没有捋明白,哪有工夫解决儿子/自己的人生大事。掌管后宅的周母忙着“外交”,打理内外诸事,也是忙得脚跟不沾地。
家里一致觉得,稀里糊涂的结一门亲,不如等在长安扎下根来再论。好饭不怕晚嘛!
这么拖着,一直到如今周希光年满二十一岁。周母早从不急到着急,可周希光却也从不急着说亲变为不愿说亲。
周希光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之上,朗声道:“翁主……”
阿娇一边竖着耳朵听楼下雅座几个郎君、娘子的争执,一边眼睛发亮的看着还未退场的几个俊俏郎君用花哨的技巧展示蹴鞠技艺,还有人飞身接住女郎抛下的花枝,并挥手道谢。楼上的女郎羞得双颊通红,狠狠啐他一口。
阿娇自然是注意到周希光已然退场的,以他不爱出风头的性格,应下蹴鞠比赛都是惊奇事,怎么会打完比赛还多待呢!
“周大人来啦!”
阿娇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吩咐一句:“快打水来给我们的‘常胜将军’擦汗。”
周希光:“……不用,我已更换过衣物了。”
他怎么可能一身臭汗的来见阿娇,自然是梳洗过的。
阿娇“哦”一声问:“我们现在走吗?一会散场的时候,外面的人一定很多。”
周希光:“不用急,我今日并无别的公事,可等翁主用完膳再走。”
阿娇这才想起老北京鸡肉圈和烤面包块都还没吃,而且是一口都有没吃。吃瓜都吃饱了!话是这么说,她却觉察出一点身体放出的饥饿信号。来的路上,她在车上只用过几口清水,然而在还没出宫的时候,她就有些饿了。
“周大人坐下一起用吧。”
既然是按照春游的规格准备的食物,不可能只够阿娇一个人用。
周希光常和阿娇一起用膳,早已习惯,并没有推却。他打开油纸包,看到雪白的一张厚面皮裹成擀面杖的形状,问道:“这是何物啊?”
“老北京……这叫鸡肉圈,里面是烤熟的鸡肉,本也有用油炸鸡肉的做法,不过我更喜欢烤制的。”
没那么容易上火,再说吃太多油炸的食物对皮肤也不好。
阿娇继续道:“里面裹着咸蛋黄和一种我新做出来的酱料,另有大葱丝和包菜丝解腻,味道很不错。”
阿娇自夸不错的食物,一般都不会难吃。
周希光一口咬下,只觉肉的炭香和不知名的酱的醇厚混合在一起,微咸带着细微回味的甜,本来并不饿的他,莫名觉得饥饿袭来。配着蜂蜜抹的脆面包吃完一整根鸡肉圈,心里想着:老北京是何地?
他素来不爱刨根问底,特别是阿娇的事……转瞬便把念头抛到脑后。
两人用罢间食——也可是说是一顿早午茶。生生拖到大部分观赛者散去,才套上马车回宫。
正是春日好时节,道路两旁种植的桃树和梨树纷纷开花,红的、白的细小花朵经微风一吹,漫天飞舞。阿娇透过薄纱瞧见美景,忍不住撩起幔帐,把手伸出窗外。
周希光打马跟随在车旁,戒备着周围路过之人。等把阿娇送到宫中,他扯着缰绳一路来到城外,折下花儿半开未开的花枝,插在瓶中,用水养护着,放于司苗署正衙的多宝阁上。路过之人都能看到花枝,闻到淡淡的香味。
他拭去额上的细汗,想着:翁主每日都要进出司苗署,哪怕能看上一眼……这一趟跑得也千值万值。
宫廷里的郎官都是轮休轮值,周希光今日能去蹴鞠便是不当职,自长乐宫出来,他骑着马来到鞠城。
鞠城的管事早等着他了。
见到周希光,也没有废话,直接捧出一只黑漆匣子。
这是周希光参与蹴鞠赛的报酬,他打开匣子一看,见里面的确是一颗颗个大浑圆的珍珠。珍珠都是越圆润越昂贵,匣中全都是珍品,最奇异的是一匣子珍珠里有一颗极美的蓝色珍珠,在一众白珍珠中尤为扎眼。
对爱珍珠的人来说,一匣子珍珠的价值都比不上一颗蓝珍珠。
周希光欣赏片刻,关上匣子。
他之前一见蓝珍珠,就觉得适合翁主。
翁主喜欢珍珠,得到异色珍珠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这不像是一枝花,可以放在司苗署的正衙……该如何送出去呢?
另一边,阿娇回到长乐宫,还没歇足一刻钟,便见青君蹙着眉走进外堂。这一副报丧鸟的样子,搁谁都知道她有坏消息要通传。果然,青君小声道:“椒房殿来人请您过去一趟……皇后娘娘病重,想见您一面。”
阿娇微微一愣。
去年一场大雪过后,薄娘娘便病重下不了床了。
这事满宫里都知道,此时再说病重,恐怕是大限将至的意思。
阿娇连忙站起来,登上车赶往椒房殿。她到的时候,路过正殿外间,见高位嫔妃们几乎都在。之所以用“几乎”两个字,概因缺一位栗姬娘娘。
薄娘娘不受宠,在宫中几乎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可她毕竟是皇后,是正妻主母。一旦病重,身为妾室的嫔妃们都要在床边伺候她,才符合礼法。
不仅妃嫔们该来,皇子公主们都该来。
虽然一群孩子没一个是正宫皇后所出,但侍奉皇后多少占一个“孝”字。
这是有好处的,干什么不来呢?
薄姬娘娘刚病的时候,大王娘娘王娡第一个赶到椒房殿,亲自喂水喂药。陛下知晓,没有夸她,可窦太后不仅狠夸,还赏东西给她了。人人都说大王娘娘厚道,知礼贤惠。为什么?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她待薄娘娘的态度。一向恭敬,不因为薄娘娘不受宠爱又无子嗣就看轻薄娘娘。
其余嫔妃不管来得早晚,最后都来了。
唯有一人,太子之母栗姬娘娘未到。
她不仅起初未到,之后一直未到,以至于小半年时间过去,嫔妃们在皇后娘娘榻前轮值侍奉好几轮,她一次都没露过面。
阿娇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你的确是太子的母亲,但你还不是皇后啊?
栗姬的想法很简单。她此时端坐在正殿里,梗着脖颈不愿去看跪在下首的太子荣。
“娘,皇后只剩下一口气了!您去她榻边奉一盏茶吧。”
栗姬:“儿啊!娘起初听说薄姬有疾,没有前去就是不愿成为笑柄……”她把刘嫖替女求亲不成的事满宫宣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让你成日给陛下送美人,让你下巴抬到天上去!哈哈,依旧要来奉承于我。早知今日,你该后悔从前的作为吧!可是,随着阿娇一天天长大,身边所有的人都在不停的对她说:你要是为太子荣聘阿娇该多好啊!若得如此良妻,太子荣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你为何要捡芝麻,丢掉寒瓜呢?
这是不争的事实,没办法反驳。
栗姬看得分明,连太子荣对她都隐隐有责怪之意。
她发现搬起石头砸的是自己的脚!心里不懊恼吗?
栗姬是一个要脸面的人,长久以来不愿意再与刘嫖和陈阿娇相见。听说薄姬榻前有母女二人相候,哪里肯踏足椒房殿,让她们看到自己奉茶送水像侍婢伺候主人一样对待薄姬呢?
之前没去,一直不去的话,还可被夸一句傲骨。
“我此时踏进椒房殿,那群贱人们必要直接笑出声音。我不愿受辱至此……儿啊!你是太子,我是太子之母。难道我受苦难生下你不算,还要为你受折辱吗?我不去椒房殿,你的父亲并不是不知晓,他亦是默许的态度。丈夫尚且知道心疼妻子,而你是做儿子的,若还知晓该孝顺娘亲,就不该逼我。”
太子荣只能站起来,无奈道:“儿子先退下了。”
栗姬冷冷道:“你也不许去椒房殿。呵!何必到薄姬榻前假惺惺的哭泣,我们母子俩该饮酒庆贺才是……”
“娘,不可啊!”
栗姬不会真的饮酒,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时候饮酒实在不合时宜。可她的喜悦不是假的,心里痛快地大笑三声:薄姬身居皇后之位多年,犹如鸠占鹊巢。如今,总该归还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