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舟进了屋, 穿过厅堂走到外间门口。
先没敢进,躲在门边,把小脑袋探出去一点儿,瞪着大眼睛偷偷往里瞅了瞅。
这一瞅, 正正对上世子爷他老人家那说不上是生气, 还是幽怨, 还是想杀人的目光。
哎呦妈耶, 吓死舟舟了!
沈灵舟吓得小心肝一哆嗦,连忙把小脑袋缩回去, 摸着怀里的狗狗,小声说:“花花,不怕哦。”
也不知道是安慰狗狗,还是给她自己壮胆。
宁奕驰看着门框边上露出的那一小截粉色裙摆, 在心底冷哼一声,脸色依然超级难看。
虽然他也知道, 小姑娘的丫鬟把她从小带到这么大, 两人的感情非比寻常。
可一想到小东西刚才居然为了个丫鬟和他拼命, 他就忍不住要捂胸口。
没良心的小东西, 白疼她了, 全白疼了!
他在小东西心里, 还不如个丫鬟。
还有她跑出门之前,看他的那是个什么眼神,这是要和他彻底翻脸, 断绝关系吗?
一想到那个绝情的眼神, 还有特意绕过来后补的那毫不留情的一脚, 宁奕驰又伸手捂住了心口。
年方十六岁的世子爷, 头一次觉得, 他要是哪天早死了,不会是因为身上的余毒复发,也不会是因为在战场上厮杀,绝对就是被门口那个小东西活生生给气的。
沈灵舟在外头躲了一小会儿,决定要敢作敢当。
顶多她跟世子哥哥再认个错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光是今天这一天,她就已经认错认了好几次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再说了,她刚才踢他,那不是因为他先出手打了她屁股嘛。她是小姑娘啊,怎么能打小姑娘的屁股呢。
还有,谁让他拿她家菘蓝吓唬她来着。
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话,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嘛。她又不是不讲理。
所以说,是世子哥哥有错在先嘛。
现在闹成这种尴尴尬尬不上不下的局面,那也不能全怪在她一个人脑袋上。
要算起来,他打她这事,她还生气呢。她觉得他还应该给她道歉呢。哼!
做好心理建设,沈灵舟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小身板,雄赳赳地迈进了门槛。
随后在世子爷那说不出是什么眼神的注视下,大摇大摆走到榻那,把狗狗和布兜放下,随后爬上去坐在了榻边上。
沈灵舟晃着两条小短腿,摸着狗狗脑袋,假装在那和花花玩。
一边玩,一边偷瞄世子哥哥,等着他老人家开口喊她过去。
只要他喊她,哪怕敷衍地跟她道个歉,说“舟舟,哥哥错了,哥哥不该打小姑娘屁股,保证以后不打了”,她就立马原谅他,然后再给他道个歉。
你看,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可沈灵舟等啊等,等啊等,她觉得她家花花那毛茸茸的脑袋瓜子都要被她给薅秃了,也不见世子爷他老人家开口。
不但不开口,他反倒还拿起一本书,靠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
嘿!世子爷他老人家这是不准备和好了是吗?
哎,行吧,行吧,大家总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
舟舟肚子能撑船,那就还是舟舟主动些吧。
沈灵舟爬下榻,走到宁奕驰面前,伸出小胖指头,在他腿上戳了戳,抬着小脑袋看他,奶声奶气的:“哥哥,舟舟错。”
宁奕驰依然看著书,可却伸出一只手,把小姑娘的小胖指头从自己腿上捏起来,拎到空中放开了。从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宁奕驰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确,别挨他。
连挨都不让挨了,看来世子哥哥是真生气了,那好吧。
沈灵舟想了想,一个人默默走到墙角,背对着墙角站好了。
宁奕驰余光扫到小姑娘耷拉着小脑袋站在墙角,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小东西这是给自己罚站去了?
见她嘟着小嘴委屈巴拉的小模样,宁奕驰有心喊她回来。可一想到刚才那毫不留情地四脚,生生忍住了。
做错了事,想站就站一会儿吧。不然小东西还以为他堂堂镇远侯世子没脾气呢。
可当他翻了两页书,再次用余光看向小姑娘,又差点儿气得直接升天。
就见小姑娘刚刚站那么一小会儿,两只小手就背在身后去了,圆滚滚的小胖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墙上。
一条小胖腿搭在另一条小胖腿上,悬空的那只小脚丫子还在地上一点一点的。
不光脚丫子点,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悠闲惬意得很呢。
她这是罚站吗,啊?她这是诚心气他呢吧。
宁奕驰觉得自己急迫需要到院子里站一会儿,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不然待会儿指定能背过气去。
他放下书,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从桌子后绕出来。
咦?世子哥哥去哪儿啊?
见宁奕驰要走,沈灵舟小脚丫子也不点了,抬起小脑袋,视线跟着他转。
眼看着他拂袖离去,要走到门口了,沈灵舟也顾不上罚站了,噔噔噔追上去,一把抱住宁奕驰的腿,仰着小脑袋看他,小奶音疑惑地问:“哥哥?”
吵架吵一半,是要和好,还是要决裂,给个准话啊。
腿上突然挂上来个圆墩墩的小东西,宁奕驰只好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拎开。
可还没等他再迈步,她又扑上来。
他又拎下去,小姑娘锲而不舍地又扑上来。
这就是个小赖皮。要是往日,宁奕驰早就叹口气把人拎起来抱住了。
可世子爷今天心气不顺,就是不想让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得逞,冷着脸再一次伸手把她拎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较着劲儿,又来了两个回合之后,沈灵舟累了,小脑门上全是汗。
跟那冷冰冰跟个大木头桩子似的世子爷对视一会儿,沈灵舟也来气了。她还不信这个劲儿了!
鼓着小脸蛋最后一次扑上去,手脚并用,跟个树袋熊似地直接盘他腿上了。
奈何圆滚滚的小身子太重,两条小胳膊两条小短腿齐齐用力也挂不住,直接往下掉,一下子坐他鞋上了。
看着小姑娘眼睛弯弯的,肉嘟嘟的小脸蛋上带上得逞的笑,连脑袋瓜上的小揪揪都跟着嘚瑟地晃了晃,宁奕驰嘴角直抽抽。
他懒得再伸手把她拎下去,也不想开口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可他还气着呢,不想给小姑娘好脸色。
宁奕驰绷着脸,直接转身,抬脚往回走。
随着他的腿迈动,小姑娘就跟个挂件似的,被他带着往前走。
小姑娘像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呲着小奶牙眯着眼咯咯咯笑了。
听到小姑娘开心的笑声,看着那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宁奕驰觉得自己脑袋也是犯轴了。他跟一个三岁的小娃娃较个什么劲儿呢。
宁奕驰轻轻叹了口气,腿上挂着个小团子,走回榻边坐了。
伸手掐着小姑娘的小胖腰,把她从自己腿上薅下来,放在榻上。
随后歪着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已经到了下晌,他也乏了。
“哥哥?”沈灵舟爬过去,伸出小胖指头在他胸膛上戳了戳。
宁奕驰没睁眼,直接抬手按着小姑娘的脑门把她按着倒在榻上。
小东西刚才不也喊困了,就让她在这睡一会儿吧。
她那丫鬟手受了伤,现在也顾不好她,回头他睡醒了,去祖母屋里给她要两个人过来伺候着。
宁奕驰想得挺好,可他老人家不说话,沈灵舟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以为他还在生气呢。
沈灵舟躺在宁奕驰身边,歪着小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不理她,忍不住想叹气。
哎,世子哥哥这脾气还挺大的。
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把世子哥哥哄好呢?
沈灵舟躺在榻上,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现,有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爬下榻,塔拉着鞋走到桌子边,把那本《三字经》摸了下来。
噔噔噔走到榻边,踢了鞋子爬上去,一屁股在宁奕驰身边坐了。
伸出一只小胖手在宁奕驰肩膀上拍了两下,假模假样地说:“哥哥觉觉,舟舟念嗷。”
宁奕驰眼睑微掀,看了一眼,就见小姑娘两只小胖手捧着那本她常念的《三字经》,哗啦哗啦一个劲儿在那翻。
小东西这是想哄他睡觉?还算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
宁奕驰的嘴角淡淡弯了一下,闭上眼睛躺好了。等着小姑娘来哄他。
心道,小东西气人的时候是真的气人,可她乖巧懂事的时候,也是真的招人稀罕。
他这才教几天,现在孩子都能给他念书了。
宁奕驰顿时有一种老父亲一般的欣慰和自豪,嘴角不自知地缓缓勾了上去。
沈灵舟翻了好半天,终于停下了,小胖手指着特意找到的那一页,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闭目养神的世子哥哥,奶奶糯糯地开始念。
“子、不、教,父、之过。”
念完,沈灵舟抬眼又偷瞄了一下世子爷他老人家。
没反应,好,继续念。
“教、不、严,师、之、惰。”
一开始,宁奕驰老神在在地听着,听到第一句还在心中点评。
不错,念书的方法果然是对的,小姑娘大有进步。比刚开始念的时候流利多了,每个字每个字中间停顿的时间也少了。
看来,再这么念上三五个月,估计小姑娘就能连着说出五六个字了。
可当他听到小姑娘加重语气念第二句的时候,宁奕驰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徐徐还往上扬的嘴角僵在那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他怎么感觉,小姑娘这两句话念的,是在含沙射影骂他呢?
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小姑娘是个什么表情。可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小姑娘接着又念了一句。
“舟、不、教,哥、哥之、过。”声音奶奶的,糯糯的,还甜甜的。
宁奕驰睁眼,对上的就是小姑娘弯成一双月牙的眼睛,还有一口小白牙,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世子爷哪怕是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人,瞬间也确定了,小姑娘这就是在骂他呢,骂他没把她教好。
他这一天天抽出时间,费劲巴拉地教小东西念书,就是让她来骂自己的?
宁奕驰哭笑不得,真想把小姑娘拎起来,再拍上两巴掌。
可他哪敢!
不过小东西还真是聪明,还知道拐弯抹角骂人了。
宁奕驰僵住的嘴角再次缓缓上扬,扬着扬着,突然朗声笑了出来。
一张俊美的脸上,如同灿烂朝阳,把他从城外回来身上就一直带着的一丝戾气驱散,整个人都亮了起来,让人挪不开眼。
被他的笑感染,沈灵舟也咯咯咯笑出声,笑着笑着,突然觉得他们俩刚才这一番较劲儿也是怪好玩的,越想越觉得好笑,直接笑倒在了榻上。
一大一小,并排躺在榻上,傻里傻气笑了好久。
先前去追那两个劫匪的六名护卫空手而归,站在院子中跟常山说明情况,常山正准备往屋里走,去向宁奕驰汇报。
可当听到屋里传来的一大一小两道畅快的笑声,常山停住了脚步,转身走回去,让六名护卫先回去休息。
世子爷难得这么开心,还是先别去打扰了。
两个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
宁奕驰侧身躺着,伸手把小姑娘笑出来的眼泪擦掉,给她拿过来一个小被子盖在她圆溜溜的肚子上,轻轻拍着她:“睡吧。”
世子爷他老人家终于开口和她说话了,可真不容易。
沈灵舟眉眼弯弯地点点小脑袋,闭上眼睛,也伸出一只小手拍着宁奕驰肩膀:“哥哥觉觉。”
长满了窝窝软乎乎的小胖手在宁奕驰肩膀上拍了两下,又顽皮地拍到了他脸上,拍着拍着她还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两声。
知道小姑娘是借机打他呢,宁奕驰也由着她,眼含笑意那么看着她。
就见小姑娘的小胖手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越拍越慢,终于不动,睡过去了。
这是累坏了。
宁奕驰等了一会儿,这才把小姑娘的小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拿起来,准备放在榻上。
可还没等放下,小姑娘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一双大眼睛惊慌不已,等看清面前的人,这才又把眼睛闭上,咕哝了一句:“哥哥。”
嘴里喊着哥哥,圆不隆冬的小身子蜷成了个团,一拱一拱,拱进宁奕驰怀里,揪着他的衣襟乖乖窝好了。
还是吓到了。宁奕驰在心里叹气,伸出手去,兜在小姑娘脑后,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后脑勺,柔声道:“乖,哥哥在。”
没一会儿,小姑娘的呼吸平稳,攥着他衣襟的手松开,睡实了。
宁奕驰把手从小姑娘脑后挪到她后背上,贴着她的后背心,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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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昏暗的房间,宁奕驰静静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望着床顶,面上惨白,毫无血色,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被子上。
常山跪在床前,五尺的汉子泪流满面,哽咽着劝道:“世子爷,您就听大夫的吧,没了腿,咱还有命在,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宁奕驰额头上冷汗涔涔,可语气却无比平静:“没了腿,像个废物一样活着,这种日子我宁奕驰不要也罢。”
常山握拳重重砸了一下地,随后起身,咬牙道:“世子爷放心,属下翻遍这天底下,也要寻出个能治好您腿的大夫来。”
宁奕驰微合了一下眼睑,轻声道:“去吧,我累了,歇一会儿。”
“是,属下就在门外,您有事就唤一声。”常山应声,转身出门。
屋门关上,宁奕驰疲惫地闭上双眼,片刻之后再次睁开,双手撑着床艰难坐起来。
与常人而言,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却宛如耗费了所有力气。
俊眉紧锁,胸口起伏,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掉落在被子上。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掀开被子,看向被白布裹得臃肿不堪的双腿。
他试图控制双腿动上一动,可腿却丝毫不听使唤。
他伸手摸上去,毫无知觉,不痛,不痒。
宁奕驰下颚紧绷,眼神阴翳,好一会儿他颓然倒了下去。
目光扫到架子床边墙上挂着的黑色佩剑,他撑着胳膊再次起身,伸出修长瘦弱的胳膊去够。
距离太远,他双臂撑着身子挪到床边,伸着胳膊再去够,再去够,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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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奕驰猛地坐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外头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昏暗。
看着这熟悉的屋子,宁奕驰一时恍惚,下意识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腿。
两条腿都摸了摸,又抬了抬腿,宁奕驰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腿是好的。
方才,不过是个梦罢了。
可不知为何,刚才那梦境中的一切,都是那般真实。
常山说话的语气,通红的眼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更真实的,是那种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的无力感。
那一刻,他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废物。
那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一想起,心中就莫名发慌。
想到乌栾寨上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宁奕驰轻轻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应该是累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宁奕驰再次躺了下去。
可当看到身边蜷成一小团,睡得正酣的小姑娘时,他瞬间愣住。
脑中浮现出上山路上遇到的那个被巨石砸断双腿的车夫。
想到车夫那血肉模糊的双腿,宁奕驰不由自主地想,若是他们没有延迟出门,赶在那个时间过去……
那会不会,刚才梦中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
宁奕驰盯着小姑娘睡得粉扑扑的小脸,伸手摸着她的头顶,低声说:“舟舟,是你救了哥哥一条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