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无星,秋风瑟瑟。
不时有风卷起路边残留的屑子,在地上打着旋儿又最终落下。看似没有尽头的路,二人并肩同行。他们是那么的默契,任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交情匪浅。
“小时候父亲逼我习武,母亲不敢阻拦。习武枯燥而艰苦,我初时极为不喜欢。我记得有一次我偷懒躲起来,躲到祖母的院子里的一间小房子里。祖母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情。她怕我饿着,偷偷让丫头给我送点心…
我都这么大了,她还叫我的小名。她说我的小名叫得越多,我的身体就会越好…她叫我壮儿的时候是那么的慈爱那么的和蔼。她明明盼着我好,明明是疼我的,为什么会这样…”
“正是因为她对你有疼爱之情,所以她才没有对你下手。她既然不能容易你有子嗣,只能对你所娶之人下手。”
这就是人性。
人性的复杂变幻莫测,最是难以看透。恰如这世间明明已有黑白两种截然相反的颜色,却依然存在赤橙青黄等诸多颜色。
宋老夫人恨那丫头,但人心肉长,她却不恨宋将军,也不恨宋进元。可她心里的那根刺扎得实在是太深,深到几十年如一日地血流不止。她的痛苦她的纠结,最后终于让她朝无辜之人下了手。
“…你说在你的梦里,我三娶三丧…我现在信了,我信了…”宋进元的声音渐低,他是真的信了。
如果不是郡王妃发现,他的婷娘……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个银碗居然是毒碗!
“承天,你是不是也没想到?我自以为识透人心,却还是看不清。空明大师说得对,不破不立,原来是这么个破法。可笑我还以为只要自己破府而出,自立门户,所谓的命数就会迎刃而解。”
这个破是碗破的破,也是家破的破。事情已经败露,祖母会被送出京,对外的说法是出京静养。
夜似乎很长,路也很长。
这样的夜归,这样和同行,在前世里对他们而言已是寻常。
温御的神色在黑暗中越显肃穆,他的小姑娘说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改变叶家人的命运。她却是不知道,她改变的不止是叶家人,还有他和进元。
到了分岔口,两人停了下来。
“承天,谢谢你,还有大姐。”
这一声大姐,宋进元叫得顺口了许多。
当初他听到大姐在国公府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承天大腿表明心迹时,哪里能想得到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女子会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
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大姐不愧是大姐,不仅胆大子,而且文采也好。好久没有听到大姐的惊世之语,我还真有点怀念。”
“她也是你能议论的?若不是冲着你这声大姐,你以为自己还能好好站着吗?”
宋进元做出怕怕的样子,“原来你是这样的温郡王,我是你兄弟的时候你不照顾我,叫郡王妃一声大姐你就往开一面,真是有了夫人忘了兄弟,亏我以前还把你当成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知道就好。”温御转身之际,又道:“以后要对婷娘好,否则我夫人会不高兴。我夫人不高兴,我就不高兴。我如果不高兴,你是知道的。”
宋进元闻言呆若木鸡,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御上了马车,然后望着往公主府方向驶离的马车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当知道这小子的手段,就是没想到这小子有一天会这么对他。
好你个温承天!
这话他记住了。
……
马车踽踽前行,破开黑夜。
这黑夜似乎与前世无数个夜并无不同,一样的暗沉一样的静寂。间或传来巡守的口令与偶尔一两声的鸡鸣狗吠,还有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呜咽。
夜就是夜,掩藏了太多的罪,裹挟了太多的恶。旮旯里藏污纳垢,堂皇中遮盖着污秽。见过太多人性的恶,看过太多伪装的善。那原本热血的心,在日复一日逐渐冷凝,最终如同结冰的湖。
那湖早已封冻,却不知何时冰雪消融,微风细波之下,湖底隐有泉眼缓缓打开,温热的水汩汩冒泡。一圈一圈的泡,初时尚小,渐渐变大,直至将冰冷的心包裹。
温御突然迫切想看到心底的那个人,想看她笑,想看她撒娇,想听她说一些细碎的琐事,更想听她说那些让人心驰意乱的话。
“再快些。”
他一声吩咐,马车更是如离弦的箭。
不待马车彻底停稳,他飞身下来。
如一阵疾风而过,他人已进了公主府。熟悉的路,熟悉的一切,便是呼吸间似乎都有了让人眷恋的气息,迫使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古桐树,望着黑漆的屋子,他眉心微颦。以往无论多晚,哪怕是睡了,小姑娘也会为他留灯。
不待他进屋,曾娘子立马禀报,说二姑奶奶和二姑爷今晚留宿,郡王妃已同二姑奶奶一起宿在雪园。
话一说话,曾娘即感觉到寒气骇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半晌,温御挥手让她退下。
她心里的那口气还没松,即见郡王爷并未进屋,而是直接出了无名居。当下心里一个突突,艰难地喘了好几口气。
郡王爱重郡王妃,必是舍不得说半句狠话。二姑奶奶是女子,郡王想来也不会苛责太多。所以郡王心里的怒火,怕是要冲着二姑爷去了。
那位有京中第一公子之称的二姑爷,可能要倒霉了。
……
公主府的客院内,灯火通明。
沈翎睡不着,索性找了几本书打发。原本他还很期待今晚能宿在妻子未出嫁前的香闺,没想到却被赶出来独守空闺。
有了嫂子相陪的雪娘,哪里还像是在侯府那般满心满眼的都是他。别说是围着他转,便是多给他一个眼神都没有。
长夜漫漫,不能和雪娘交颈而眠,他居然如此的不习惯。也不知自己的那个大舅哥,今夜会不会无眠。
他一时思忖一时自嘲,手里的书半天都未翻动。
突然一阵寒气从门外席卷而来,他一看到来人立马站了起来。
峻冷的颜,强大到让人害怕的气势。
正是他刚才还在想的那位大舅哥。
当对方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由得站得比往日里更加笔直。他也不知为何缘由,明明这位大舅哥不过是比他大几岁而已,却总让他生出两人错辈的感觉。
“郡王…”
温御一脸的面无表情,紫色的官服在夜色与灯火的交映下尤显神秘。他一手自然地垂放有腰刀上,似乎永远保持着下一刻就要出手的状态。
他刚从雪园过来。雪园内一片宁静,守在外面的下人说郡王妃和二姑奶奶都睡下了。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当时他是直接让人将自己的妹妹叫醒,然后进去抱走自己的小妻子。
如今他的小妻子已怀有身孕,最不喜夜里被人惊扰。何况眼下秋露寒重,怀了身子的女子确实不宜在夜里惊了风。
他在门外静立了一会后,直接来到这里。
“明日一早,你们就走。”
冰冷的语气,虽无任何起伏感情,但任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寒意。沈翎无比肯定,大舅哥肯定是生气了。他心里暗暗叫苦,极为恭敬地应下。
二人平日里交集不多,亦不是那等可以随时相谈的朋友。
许是他态度端正,也较为识趣,温御眼底的寒意略略淡了一些。
十多年后的朝堂上,他已是文臣中的典范。哪怕温御没有将他视为心腹,他依然是一位有能力有谋略的好属下。
那时候的他,已是沈侯,再无此时的稚嫩。
“早点歇着。”
留下这句话,温御消失在夜色中。
沈翎站在门外目送,久久无法相信方才那句话是温御说的。传闻中的温郡王冷血而手段狠厉,对任何人都是冷漠无言,更遑论这称得上是关切的话语。
他心中百味交揉,最后望着夜色露出一抹笑意。
那位人人惧怕的郡王爷,或许并非真的无情之人。
今夜他独守空房,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何况他的那位大舅哥也和他一样,就是不知是否心境也相同。
翌日早起,他收拾妥当后去雪园。
远远听到院子里女子的欢笑声,他听出了自己妻子的声音,竟是有些愣了,原来雪娘也会笑得那么开怀。
或许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雪娘才会如此放得开。而他显然还没得到雪娘真正的信任,所以雪娘在他面前在侯府从来不会这样笑。
这样的笑声,他希望能日日听到。
阳光透过渐有黄变的树叶,在树下那对姑嫂的身上洒下点点星光。一个美好纯洁如朝露,一个绝美艳色似晨曦。
论容貌,姑嫂俩皆是上乘。哪怕二人都是一身简单的常服,发无首饰,面无脂粉,却胜过世间万千娇妍。
“这天气可真好,雪娘你闻闻,是不是能闻到丰收的气息?”
丰收的气息是什么样子,温如沁不知道,但她知道和二嫂在一起最是舒服,这是安心的气息,也是欢喜的气息。
“闻着真舒服。”
“是啊,好舒服。”
叶娉抬头,从树叶的缝隙中感受秋日的美好。这样的日子最是适合与三五好友,一起欢庆丰收的喜悦。她突然想起自己前段时间让人做好的烧烤炉子,因她怀孕之后就一直搁置。
她一提议,温如沁立马同意。
烤肉温如沁吃过,但似乎没有二嫂说的这么诱人。
叶娉来了兴致,立马吩咐下去。
略一思索,又派了三喜带人去接叶婷。
宋家出了那样的事,婷娘的心情肯定不会好。一来是接婷娘过来小住几日散散心,二来她们姐妹俩也可以好好聚一聚。
一听叶娉要去接叶婷,温如沁越发高兴。一时说自己好久没有见到叶婷了,一时又说要和叶婷学几招强身健体,还说等叶婷来了她们三人一起住在雪园。
她们说得兴高采烈,听得沈翎面色发苦。
大舅哥可是让他们夫妻一早就走人,如今不仅走不成,且还要把宋夫人也给招来。一个大舅哥已让他发怵,再来一个宋大人,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位。
但是雪娘很开心,他不忍心扫兴。
怎么办?
眼下京中该上值的人都去上值了,大舅哥和宋大人也不在。若等他们都下了值,他该如何面对?
叶娉眼睛尖,已经看到他。
他理了理衣服,从容进去。
温如沁玉雪般的脸因为高兴而红润,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开心。反正只要是和二嫂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无聊,也永远让人心情愉悦。她欢快地说自己今天还要留在公主府,贤惠地说他若是有事可先回侯府。
说完这些后她似是觉得自己有些忘了形,又说了好些话找补。大意是自己想多住几日陪陪自己的嫂子,还请体谅云云。
“是我舍不得雪娘,想多留两日,还请沈世子应允,回去同沈夫人说一声。”叶娉道。她可不想沈世子责怪雪娘,更不希望沈夫人多想。
叶娉开了口,沈翎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应下。
他其实也有官职在身,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磨砺。原本他告假了三日,今日也可不去。如今这般情况,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上值的好。
申时将过,同僚们一个个下值,最后剩他一人。他好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估摸着时辰万般艰难地做了决定。
躲是躲不掉的,他也不是那种人。该面对的他一定会去面对,哪怕面对的是盛朝最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两个人。
他派人去侯府送了信,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公主府。从门房那得知大舅哥和宋大人都在,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还未到雪园,便看到站在院外的两人。一个势如古剑,韬光养晦不掩其赫赫威压。另一个状若无形,随意懒散不时又锋芒毕露。
不等他上前行礼,那两人齐齐回头。一个一脸冷漠,一个竟然还对他笑出了酒窝,不管是冷脸还是笑脸,同样让他感到胆战心惊。
完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倒大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