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衣单髻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无助凄楚中尚有几分得体。瞧其举止做派,说是一般人家的小姐也使得。此女莫名出现在婚礼之上,且口口声声让温廷之救她救他们的孩子,立马在宾客中掀起一阵哗然。
外人或许不知此女是谁,还当是温廷之在外面惹出来的风流债。国公府的下人却是一眼将人认了出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世子爷身边大丫头芳儿。
芳儿不仅模样生得好,还识文断字,平日里很是体面。听说前几日生了病,为怕冲撞了世子爷大婚的喜气,已被夫人送出府养病。
府中今日热闹至极,下人们也是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竟没有人看到这芳儿是何时进的府,又是何时过来的。
宾客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温廷之素有谦和有礼平易近人的名声,品性上一直端正,从未传出过有损私德之事。猛不丁出了这档事,还是在大婚之日,怎能不让人惊诧。
温夫人在听到芳儿声音的刹那间,心思已转了千百回。
芳儿是她亲自命人送走的,派去盯着的人也是她的心腹。如今芳儿突然回来,事先她未收到半点消息,可见此事一定有人从中捣鬼。
“世子…世子……”
一声声哭泣传了进来,温廷之明显在犹豫。一对上温夫人隐晦的目光,他刚迈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母亲说嫡子未生,不能先有庶子。母亲还说温家长孙,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婢生子。
温夫人还没出去,只见温老夫人已先一步出了喜堂。
温老夫人最是看重长孙,一直以为长孙品性极佳,绝不可能做出婚前弄出庶子的事情。她死死盯着芳儿,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奴婢…奴婢有了世子的孩子。奴婢命贱,奴婢死不足惜,可是奴婢肚子里的孩子是温家的血脉,奴婢实在是舍不得…”
“她…她说的可是真的?”
温老夫人猛地回头,问温夫人。
“媳妇不知。前几日这丫头生病了,为怕她冲撞了喜气,媳妇便送她出府去养病。芳儿,你方才说你有孩子了,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别怕,你是我们国公府的人,是生是死我们都会为你做主的。”
芳儿瞳孔猛缩,夫人的手段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话哪里是要为她做主,分明是在警告她,她的生死都由主子们说了算。
原本她已经认命了,可是她现在还想拼一拼。
“夫人,奴婢是世子爷的人,日夜都陪在世子爷身边…奴婢什么都不求,只求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休得胡说,世子岂是这等不知事之人。你快如实招来,到底是受何指使,居然敢将这样的污水泼到世子的头上。”
“夫人…奴婢清白的身子给了世子,奴婢只有世子一个男人。世子…世子,求你救救奴婢!夫人想杀了奴婢,想让奴婢一尸两命。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偷偷跑了出来…奴婢死不足惜,可怜我们的孩子,他还没有出生…他是世子的第一个孩子!”
芳儿哭喊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温廷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没有训斥芳儿,也没有否认,旁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人不无遗憾地想着,此前还道这位国公府的世子爷清明正派,多少和温郡王有点像,没想到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婚前有通房姨娘的人不少,但越是显贵的世家,越是忌讳庶子生在嫡子前头。温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没想到居然和商贾人家的风气一般无二。
温老夫人胀着一张老脸,别提有多愤怒。今天是他们国公府的大喜之事,她之前有多得意多风光,眼下就有多尴尬多丢脸。
她到底在内宅浸淫多年,岂会连这点苗头形式都看不出来。
廷哥儿,真是让她太失望了。
还有王氏,居然连这么阴损的事也做得出来,她果然是看走了眼。
她身体晃了一下,便感觉有人从后面扶住了自己。转头看见自己的二孙媳妇,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紧紧握住叶娉的手。
叶娉低语,“凡事皆有利弊,若这丫头真怀了大哥的孩子,也算是双喜临门。大喜的日子,事事都要以和为贵,哪怕是哭也是高兴。”
大婚之日闹出这样的事,算什么喜事。
不想温老夫人却是眼前一亮,“你说的是,多少也是一件喜事。”
总好过叫别人看了笑话去。
这时庆阳郡主一把揭开了盖头,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只见她上前亲自将芳儿扶起,取了帕子替芳儿擦眼睛。莫说芳儿懵了,众人皆是傻眼。
“你怀了世子的孩子,这是喜事。”
喜事么?
叶娉暗道,莫非庆阳郡主真的不在意?
庆阳郡主这番举动摆明是替温廷之认下芳儿肚子里的孩子,只是这样一来等同于打了温夫人的脸。
刚成亲就干上了,简直不要太好。
叶娉心想着,越发期待起来。
温老夫人很满意庆阳郡主的懂事大度,两下一对比,那是越发看温夫人不顺眼。这个王氏以前瞧着事事妥帖,为何最近行事如此让人恼火。
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不快派人扶这丫头去歇着。”
庶出的子孙再是不金贵,那也是她的亲曾孙。
温夫人被庆阳郡主落了脸面,碎在地上的面子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又听到温老夫人这句拎不清的话,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她自来贤惠,端庄优雅像刻进了骨子里。哪怕是心里叫嚣着想骂人,面上依然让人看不出端倪。
“母亲,您和郡主有所不知,这芳儿并非是生了病才被送走的,而是她和廷儿前院的一个奴才不清不楚。我怕她坏了府里的风气,念她侍候廷儿多年想给她一个体面。没想到她居然生出这样的恶念,还想将肚子里来历不明的东西栽到廷儿头上。”
“夫人,奴婢没有…奴婢敢对天发誓言!您不能这么冤枉奴婢,奴婢的身子除了世子爷,谁也没有碰过…世子,世子,你说句话,你不是说要护着奴婢…”
“廷儿,母亲知道你最是心善。可是这丫头已经背主,她自己和别人有染,竟然还想栽到你这个主子头上,其心可诛!她明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还闹了这么一出,分明是置你于不仁不义之地。你可不能心软,更不能委屈郡主。”
温廷之不敢看自己的母亲,也不敢看身边的庆阳郡主。他以前确实喜欢芳儿的温柔,但此时此刻已经全是厌恶。
“芳儿,我以前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我?”
一句话,彻底粉碎了芳儿的念想。
温夫人紧绷的弦松了一些,廷儿还是向着她的。
叶娉因为扶着温老夫人,可谓是占据了看戏的绝佳位置。这个叫芳儿的丫头也是识人不清,居然到现在才看透温廷之的真面目。
“祖母,我看这事有蹊跷。到底是两条人命,何况芳儿肚子里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大哥的。不如先把人送出去,万不能在大哥大喜的日子闹出人命。”
人命两个字,让温老夫人心下一个突突。
“来人哪,先把这丫头带下去!”
“母亲,事情还没弄清楚,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你是想出人命吗?”
“我不想有人坏了廷儿的名声。”
婆媳二人僵持不下时,庆阳郡主道:“大喜的日子,若是能再添一桩喜事也无妨。不如就依祖母之言,将人先带下去吧。”
她再次打温夫人的脸,不少人看出了苗头。
三代婆媳,二对一。
今日若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温夫人寸步不让,这事关乎的不仅是她儿子的名声,还有她自己的威望。她绝不允许有人坏了她儿子的品性,更不允许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儿媳压了一头。
摆在芳儿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生,一条是死。温夫人步步相逼,她除了一死以证清白,似乎别无路走。
走投无路之际,她突然高喊,“夫人,奴婢是清白的,奴婢没有与人苟且。若夫人非要诬陷奴婢,奴婢只能报官!”
报官二字刚落,即有人站了出来。
“好好的喝个喜酒,也能听到有人报官,本官还真是劳碌命。”一人唠叨着,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叶娉心下翻了一个白眼,顿时无语。
她怎么忘了自己这位未来的妹夫,此人不仅最爱看热闹,还是整个永昌城最会看热闹的人。无论何时何地,这人都能站在吃瓜第一线,且参与感极强。
“大人,是奴婢要报官…”
“芳儿!”温廷之突然出声,这事若是过了衙门,那可就真的闹大了。
芳儿一听主子在唤自己,倾刻间泪如雨下。
“世子,奴婢是迫不得已。夫人要杀奴婢,奴婢死不足惜,可是奴婢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奴婢虽是一条贱命,可奴婢肚子里的孩子是世子的骨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宾客中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这丫头不太可能扯谎。”
“不一定,温夫人最是通晓事理,若非这丫头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世子,她岂会这般。”
“不管是不是,今日可是世子和郡主大婚,当以大局为重。人家郡主都愿意息事宁人,她为何非要将事情闹大?”
叶娉听到这些话,眸光微动。
庆阳郡主这一招,倒是妙得很。
“这位姑娘,此事你还报不报官了?”宋进元问道。
芳儿明显在迟疑。
宋进元双手环胸,“本官知道刑司衙门有一奇人,能验血亲真假。不若让这位姑娘先将孩子生下来,到时一验便知。”
还有这样的奇人?
叶娉疑惑地朝温御看去,温御朝她轻轻点头。
真有?
温夫人似是浑身一震,尔后慢慢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再多坚持已经无用,还不如就此先搁置一旁。
“既然如此,那且等孩子生下来。”
她松了口,事情算是暂告一段。
叶娉在温老夫人耳边轻声低语几句,温老夫人当下开口让人把芳儿送去她的怡心堂,由她亲自盯着直到孩子生下来。
芳儿千恩万谢,哭着被人带走。
锣鼓声又起,转瞬间恢复成热闹的景象。接下来一切章程照旧,众人拥簇着将一对新人去新房。
到底是出了岔子,温老夫人也没了心情。老太太借口乏累头疼早早离席,由细嬷嬷扶着回了怡心堂。
国公府的宴席,自然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然而出了这样的事,所有宾客的心思都不在酒席之上,哪怕温夫人还是和以往一样端庄得体,待人接物面面俱到,别人看她的目光再也不复从前。她所到之处尽管恭喜声不断,但这声声恭喜多少变了味。
有人私下提起温如玉,好好的国公府嫡女居然得了疯病,吵着喊着要杀自己的祖母,那该有多吓人。还有温世子,好的不学竟然学那等上不台面的人,还未成亲就弄大通房的肚子怎么看也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守礼。
这位温夫人的贤名,也不知有几分真。
人一旦起了疑,总会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去寻常证据。恰似燎原的星火,初时只有一星半点,渐渐滚成火球火浪,最后延绵不绝。
席散时,一片狼藉。
不论是酒桌,还是人心。
叶娉和温御最后走,他们离开时宾客已经散尽。
大红的灯笼处处高挂,喜庆的红纸随风飘扬。酒肉之气弥漫在空气中,奢靡的富贵随处可见。只是这样的富贵在夜色中仿佛一束烟火,渐渐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光亮。门外的石狮静默着,光亮点点如同无声的眼泪。
温家先祖若有灵,恐怕真的会哭。
烂到骨子里的荣耀,好比树皮之下的腐屑成堆。哪怕看上去再是粗壮威风,实则已不堪一场风雨。
两府离得近,叶娉准备走路回去。
他们在前面走,马车在后面慢慢跟着。
夜色将他们身影拉长,由远及近。
“以前我还有点同情温廷之,不过现在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怨不得庆阳郡主后来给她戴绿帽子。”
互戴而已。
“宋进元说的那个验血亲的事,怎么验的,准不准?”
等了半天,温御一个字都没回答。
叶娉疑惑地看他一眼,“是不是不准,就是吓唬人用的?”
他“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会准,这样的法子再过一千年也不一定会出现,以现在的条件而言完全做不到。但是在我们那里,这都不是事。”
话音一落,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又怎么了?
她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这老男人发的是什么神经?
片刻的功夫,这样的感觉又不见了。
所以是不能提她以前的事吗?
呵。
别扭的男人。
“你站着不动干什么?”她回过身,一把将人牵住。也不管温御是什么表情,强行与他十指相扣。
既然山不就我,我就来就山。他们可是两情相悦,有闹别扭搞误会的时间,还不如多来些甜蜜互动。
“阿御,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
“你知不知道月亮上有什么?”
“我告诉你,月亮上可没有嫦娥和玉兔,只有一堆的石山。”
晚风微热,亦如人心。
哪怕是冰封得再久,也有大地回春的那一天。
眼看着快到公主府,打眼望去台阶上坐着一人。那人也看到了他们,像是被惊吓到一般“呼”地站了起来。
宋进元拼命揉眼,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温承天这小子居然牵着郡王妃的手!
他们亲亲热热,却一直不肯松口他和叶二姑娘的婚期。可怜他想讨个媳妇,过得了岳父岳母那一关,却过不了大姨子这一关。
不行,他也要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