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进元上门致歉。
歉礼丰厚,诚意十足。
四季干果,八盒点心,还有一匣子金条,喻意负荆请罪之意。金条锃亮,足有二十根,每一根都有五两重,出手十分阔绰。
是个识相的。
叶娉心道,不管这礼她收不收,但此人送礼实在是送到了她心上。在她看来,什么虚礼都不如钱实在。所以这位宋大人惯会揣摩别人的心思,连她的喜好都猜中了。
宋进元姿态摆得低,一口一个郡王妃,对自己昨日之事进行深刻的反省,又道日后绝不负叶二姑娘云云。
原不原谅已经没多大意义,叶娉知道他对亲事志在必得。如果婷娘不喜欢他,叶娉还有理由阻拦。而今他们算是郎有情妾有意,旁人若是再拦便有拆人姻缘之嫌。
“宋大人,丑话说在前头。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亲事是你求的,说句难听的话,除了我家婷娘,你怕是再无选择。日后你有责任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无忧。若你有负于她,我们当姐姐姐夫的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我说的有负,是指你生了异心。哪怕是一个没有名分的通房,在我看来都是对你们宋家祖训的沾污。叶家虽穷,但还养得起女儿外孙。到时我们叶家养大的孩子,自然是要姓叶的。”
并非叶娉小人之心,而是这个时代对女子太不公允。宋进元应该是一个极有原则之人,否则前世也不会没有纳一房妾室先续香火。但时移世易,谁也不能保证这辈子他还能谨遵宋家祖训。
宋进元闻言,倒吸凉气。
这个大姨子是真狠!
“郡王妃放心,我宋某人绝对不会辜负叶二姑娘。”
宋家的祖训,他是万万不敢违抗的。他爹最是一个固执的人,若他真敢违了祖先的训言,他爹肯定会把他的腿打折,再将他从族谱除名。
他的回答,叶娉不置可否。
誓言最是不可信。
她看向温御,“郡王,您可都听见了。”
温御“嗯”了一声。
宋进元又开了眼界,虽说他没有想过三妻四妾,但寻常男子哪个没有妾室姨娘。宋家有祖训,别人家可没有。听郡王妃这话外之意,若是承天以后敢有二心,她必然也是会带着孩子和离回娘家的,且也会让孩子改姓叶。
他和温承天这小子,果然是一对难兄难弟。
温御眼风如刀,睨了过来。
又是这种同情的目光。
该被人同情是进元,进元哪来的脸同情别人。
“日后若宋大人生出异心,我必会主持公道。”
宋进元作苦相,好你个温成天,果然是有了夫人忘了朋友。既然如此,以后大家彼此监督。若这小子被他逮着沾花惹草,他一定不会心慈手软的。
叶娉不知他心里的较劲,若是知道定会哭笑不得地道一声谢。
最后她没收那些东西,客客气气派人送宋进元出去。宋进元人走了,东西却没带走。看着那被留在一处假山旁的东西,她轻轻一声叹息。
“这个宋进元,倒是油滑。”
既然他这么有诚心,东西她就收了,到时候还能为婷娘添一份嫁妆。
“若不是看在郡王的面子上,我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他。”
收了东西,她还不忘卖温御一个好。
“你们那里,和离是否寻常?”温御突然问。
叶娉对他敏锐的洞察力已经见怪不怪,当下点头。“那是自然。我们那里和这里不一样,执行的一夫一妻制。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位妻子,若是在外面和别的女子不清不楚,是会被人所不耻的。女子守妇德,男子也要守男德。”
所以温郡王,你也要守男德哦。
否则我会休了你。
这话她当然不可能说,她说的是,“我相信郡王是一位品德高尚之人,正如我相信自己会永远喜欢郡王一样。”
花言巧语的小骗子。
温御心下受用,冷玉般的脸上却是不见波澜。
“你我是赐婚,非死不能离。”
叶娉微怔,她忘了这茬。
好一非死不能离!
姓温的说话要不要这么残酷,不愧是干刑司的,说话也太不忌讳了些。什么死啊死的,她还想好好活着。
“太好了,我差点都忘了。我们是赐婚,我和郡王一定会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重点是白头到老。
她想活到老,直至老死。
……
宋进元的动作极快,很快又请了常夫人做中人。常夫人到叶家那一天,叶娉也在场。因着事先通过气,叶母和叶母和并未作过多的推拒,按章程考虑几天后爽快应下。
定亲那一日,宋将军和宋夫人亲自登门。宋将军是武将,他对叶婷十分满意。一双虎目灼灼,直言宋家捡到宝了。
自家姑娘被看重,叶家人自然是欢喜无比。
叶娉看着满脸羞涩,眼睛却是极亮的妹妹,心里其实也很为她高兴。这个时代的女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已是极为不易。夫君不会纳妾,又与公婆分府而居,对婷娘来说这门亲事委实是再好不过。她和婷娘一胎双生,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感知到婷娘的开心。
既然开心,那就欢欢喜喜地嫁过去。
那一匣子金条摆在桌上,她说明了前因后果。当她说出那番警告宋进元的话时,叶婷再也没忍住,抱着她哭了起来。
“大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叶娉拍着她的背,“都要嫁人了,以后若受了委屈就告诉大姐,大姐一定会为你出头。你放心宋大人再是厉害,他也厉害不过你姐夫。你要记住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自己活得痛快。若是一昧委屈自己,不仅感动不了别人,也感动不了你自己。”
有大姐这句话,她所有的忐忑都没了。
别人说什么大姐在娘胎里就抢走了她所有的福气,她只知道自己所有的福气都是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大姐。
她呜呜应下,将叶娉抱得更紧。
叶娉望着窗外那株桃树,树上的桃子挂满枝头,看着极是喜人。她见证了这棵树的花开,也见证了它的成果,她相信她还会见证它的果熟蒂落。
从穿越至今,她如这桃树一样开花结果。
书里的那些情节,早已远去。
至此以后,这人生将真正属于她。
……
两家亲事一定,阖京上下又是好一番议论。
人人都道叶家当真是不得了,大女儿是郡王妃,二女儿居然攀上了将军府。两个女儿都是高嫁,叶大人还升了官。
有人说叶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叶娉听说后一笑置之。试问谁不想得道,谁不想得道之后带着全家人升天。
酸话随别人说,她压根不在乎。正所谓他们说他们的,日子是自己的。她不仅不生气,反倒是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饭。
怀孕后的反应她一样也没有,既不孕吐也不嗜睡,一切如常。若不是三喜等人时常提醒一些忌讳,她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孕妇。
吃完饭后,她在窗榻前歪着。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阳光也一天比一天热情。因着她怀孕,屋子里早早就放了冰。冰放得不多,只放了两个冰鉴,丝丝的凉意刚刚好。
新鲜的水果摆在榻前的小桌上,还有点心果脯等。她一手翻着话本子,一手吃着水果点心,别提有多惬意。
“郡王妃,你以前说的人生两大自在,奴婢瞧着你现在都有了。”三喜突然来了一句。
叶娉闻言,笑眼弯弯。
可不是,她现在简直是人生巅峰。有钱有地位还有人侍候,这日子别提多爽。她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感慨,这孩子真会投胎。
“突然想数钱了。”她说。
“要不奴婢去换些铜钱?”三喜提议。
叶娉刚要开口,便听到三福问床底下的几个箱子要不要搬出去晒一晒。床底下那几口箱子原本就一直在的,雕工精美新漆油亮,看着不像是搁置许久的物件。
温御的东西,下人们轻易不敢动。
方才三福试着推了一下,箱子还挺沉。想着会不会是书之类的东西,为怕虫蛀还是应趁着天气好搬出去透个风。
三福一问,叶娉才堪堪想起这事。暗道自己当真是一孕傻三年,忘性如此之大。前些日子曾娘子就提过这几只箱子的事,她记得自己当夜就问了温御。温御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随她处置便可。
那夜她被折腾得天上云间来来回回,一起床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再次被三福提及,她当下一张粉脸似芙蓉三变,心头更是燥热成一团火。
“先看看是何物。”
三福得了吩咐,费力将箱子从床底拖出来。铜锁开着,一掀开便见满满当当的新制铜钱。一共有四只箱子,每只箱子都是一样的铜钱。
三喜惊呼,“郡王想得真周到,必是知道郡王妃喜欢数着钱玩,早早就备下了这些个铜钱。倒是不用出去换了,眼下郡王妃就能数个尽兴。”
叶娉心道,看不出来姓温的还会这一招,真是一个老闷骚。不声不响给她一个惊喜,这个惊喜她喜欢。
数着数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些铜钱真是给她准备的?
她一人数着无趣,将三喜曾娘子三福都叫上。主仆几人将铜钱按照一百枚一串的规格串起,一边说着闲话,气氛十分轻快。
风清抱着一摞账册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一身宽松常服的郡王妃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席子上堆放着一堆崭新的铜钱,旁边围坐着郡王妃身边的婆子丫头。
别的世家夫人闲时弹弹琴作作画,再不济也会做些女红。哪像郡王妃,竟然不怕沾了铜臭味,毫无体面地和下人们一起串铜钱。
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行事就是难登大雅之堂。
她心中生出几分轻视,不知不觉间昂起了头挺直了背。她自认比起教养学识,自己并不输给这位郡王妃。
叶娉腰下垫着靠枕,只在风清进来时抬了一下眼,漫不经心地让她有事说事,然后继续手里的数铜钱的活计。
“奴婢是来送上个月的账册。”
“先放那里,我晚些时候看。”
风清没走,道:“这些账目多且繁琐,郡王妃若是需要奴婢详细禀报,奴婢愿意为郡王妃分忧。”
叶娉闻言,认真看了她一眼。
她长相出众,是那种鹅脸蛋柳叶眉杏核眼的标准美人。樱草色的衣裙衬得她的皮肤又嫩又白,虽然没有过多的妆扮,但自带一股书香之气。
“如此,那你报一报上月厨房采买的账。”
风清一听,心下一喜。
郡王果然什么都不懂,真正管过中馈的人都知道,一府之中最让人头疼的账上便是厨房的细账。
厨房食材多且杂,用料更是五花八门,价格也是起起伏伏。单说一个肉,其中就不下于二十种,每一种的价格日日都有所不同。
“回郡王妃,上月东府厨房采买的账目共有三本。一本是肉,一本是菜,还一本是柴米油盐等用料,您想先听哪一本?”
“肉吧。”
这个她吃得多。
风清掩去心中鄙夷,一般世家的夫人和姑娘都喜食清淡,这位郡王妃的口味极重,且极其喜食荤腥。
“一日鸡四只鳜鱼六尾活虾三斤。鸡每斤四十五文,共二十六斤四钱,用钱一两一钱八十八文。鳜鱼每斤三十三文,共八斤七两,用钱两百八十七文。虾每斤二十九文,用钱八十七文。二日羊肉半扇鸡两只豕肉半扇,羊肉每斤六十八文,共二十三斤,用钱一两五钱六十四文。鸡每斤四十七文,共十二斤,用钱六百十一文。豕肉每斤五十五文,共九十八斤,用钱五两三钱九十文……”
“报总账。”
这些碎账,叶娉听着头疼。
风清心下越发得意,她就知道这位郡王妃什么都不懂,连账目都不愿意听,何谈管家之术?恭人实在是太高估郡王妃了。
“上月采买生肉共用钱九十二两四钱,菜十五两,用料等是四十九两。”
一个月光吃就要吃一百多两银子,家大业大开销也大。
她在雪娘那里吃过几次饭,那些羊肉都是庄子上送的。温御身为郡王,不可能没有庄子。那么为什么他们东院所有的肉菜皆是从外面采买?
风清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暗道这位郡王定然是吓坏了,恐怕叶家一年到头也花不到这些银子。
果然是小家子气。
叶娉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她眼底的不屑和轻视。当下将手里穿了一半的铜钱一放,冷冷地看了过去。
“把账册拿过来。”
风清心下一个激灵,将账册呈上。
叶娉打开一本,字迹倒是十分清秀。
可惜了。
若是没有旁的心思,这样的人她倒是愿意一直用着。
“你看一看,上面的字可能认全?”她将账册递给曾娘子。
曾娘先是一愣,尔后赶紧双手将账册接过。“回郡王妃的话,奴婢大多认识,略有几字不太确定。”
“无妨,都是寻常的字。”叶娉道:“这上面的记账之法不难学,日后咱们院子里的一切开销,也用这法子记账。”
“奴婢…奴婢一定办好此事。”曾娘子想说的是她连账册都不会看,哪里会记账,不过话到嘴边她就想到了什么,赶紧表了态。
叶娉很满意她的反应,就知道她不是一个蠢的。
“不用担心,我会教你。”
“谢郡王妃。”曾娘子心情激动,下人中最体面的就是管事婆子。管事婆子又分几种,其中又以记账的管事最为受人尊敬。她能被郡王选中,已是几辈子烧的高香。若还能有幸被郡王妃亲自教导记账,她这辈子怎么着都值了。
风清听着叶娉那句话,有些不信。
郡王妃会算账,怎么可能?
这记账算账之法可是长公主亲创的,大多在世家大户里流传。叶家那样的门第,进出账目不外乎几笔,怎么可能用得上这样的法子。
叶娉眉眼不抬,对曾娘子道:“算数之法也不难,我也会教你。你们若是想学,也一并可以参加。”
她后面的话是对三喜和三福说的,三喜和三福赶紧谢恩。三喜还罢了,这就是一个吃货,只知道跟着自家主子有吃就行。而三福则红了眼,心下发誓这辈子都要效忠郡王妃。
恰在这里,外面的下人传话郡王已经进了府。
叶娉若有所思,视线落在风清身上。风清尽力让自己表现如常,但是轻抚平裙边的动作没能挑过叶娉的眼。
不多会的功夫,温御进屋。
凛寒威严,如峭壁凌人。
曾娘子三喜等人准备行礼退出去,被叶娉叫住。
叶娉道:“郡王回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说要教她们记账算数之法,日后咱们院子里也该有自己的账目。未经您的允许,我擅自将您教给我的方法传出去,您不介意吧?”
这话是把她自己会记账算账的原因过了明路。
“你看着办。”
“那我就替她们谢过郡王。”叶娉袖子一抬,示意曾娘子等人出去。见风清面色迟疑,却是未动,便道:“风清姑娘你先回去,以后等我身边的人都学会了看账记账,也就不劳你辛苦跑一趟,我让她们去和锦恭人对账即可。”
风清张了张嘴,顿觉脚步千斤重。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来无名居……
原来恭人说的没错,郡王妃真的会看账算账,而且还是郡王教的。她好不甘心,不甘心白白错失这样的机会。
郡王为什么不看她?
她今天故意穿了樱草色的衣裙,听说这颜色是长公主最喜欢的。她迈着沉重的步子,眼看着就要跨过门槛。
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寒气,紧接着她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比梦里的冷多了,每个字都像一把尖锐的冰刀子,活生生剐着她的心。
“再敢着此色,本郡王就让人剥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