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挠似羽毛刷过心间,又似燕子掠过平静的湖面。温御下意识将手握紧,仿佛要将这种感觉牢牢攥住。依旧是如冰玉般的容颜,凌然不变的神色,然而心间涟漪阵阵波光潋滟只有他自己知道。
偏有那不知收敛的作乱者,还不知死活地朝他抛着媚眼。
二人一个站在门框处,明艳无双楚楚动人。一个立在门外的台阶上,姿仪出众清冷雅致。任是谁瞧了都会夸赞这对小夫妻容貌之绝色,堪称为神仙眷侣。也必是会感慨他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温御上了马车,叶娉犹在那里倚门相送。
阳光淬洒,从云层内喷薄而出,仿佛某种压抑不住的情绪,无惧所有的阻拦。她莫名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心下亦是一片燥热。
自己撩人不是头一回,不管是硬撩还是生撩,比这更让人荡漾的事她都做过,为何仅是抠了一下温御的手心,倒把她整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这不应该。
许是以前撩人不走心,现在好像有点走心了。
她自嘲地想着,一转身便看到叶母和叶氏正含笑看着,叶母眼里的欢喜和叶氏眸中的欣慰让她刚褪的红潮又起。
当真是脸皮薄了,这也能脸红。
“以前我还以为郡王冷清,怕是不太会体贴人,没想到郡王性子虽淡,却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叶母感慨道:“新婚夫妻合该是这样,想当年我和你们的祖父新婚时,别说是拉手,便是我说话靠近了些,他都能脸红半天。”
叶娉失笑,祖母和祖父之间,害羞的果真是祖父。
全是女眷在家,说话自然随意了许多。便是保守如叶氏,都问了叶娉一些夫妻间的事,倒把自己弄了一个大红脸。
叶娉回娘家,自是备了不少的东西。明面上的东西全是叶氏收着,她取出一套金镂空的头面给叶婷。
叶婷微愣,然后急着推拒。
“大姐,我…我不能要。”
大姐嫁入高门,不知多少人眼红。当初多少人暗自等着看他们家的笑话,笑话他们家准备的寒酸嫁妆。若不是郡王提前送了东西过来,堵住世人的嘴,大姐定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你以为这是公主府的东西?”叶娉将东西塞给她。“这是我自己出钱给你打的,你放心戴着,日后添进自己的嫁妆里。”
“大姐自己的钱?”
大姐哪里来的钱?
面膏的生意大姐没带走,哪里来的进项?
叶娉纤指一点她的脑门,“我可是一品诰命,我是俸银的。”
盛朝一品诰命等同于国夫人,除了俸银以外还有官米和四季恩赏,算下来一年差不多有近千两银子。她在公主府,吃穿用度全都不是自己的。就好比给人打工包吃住,自己的工资全都能攒下来。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打工人,大约可以称之为合伙人。
这套头面所用的金子是当初温御夜里询问她之后的咨询费,她自己再添补了一些。若不是怕婷娘不肯要,以她现在的经济能力送几套宝石头面或是金镶玉的头面也不在话下。
日后婷娘以后就算不高嫁,嫁的人家也不会差,嫁妆什么的应该早早准备。她又将头面推了过去,这次叶婷还是不肯收。
“高门大宅处处要打点,大姐还是自己留着…”
“我是当家主母,府里上下还用得着打点吗?”
下人不看主子的脸色行事,留着有何用?
最后还是叶母发了话,叶婷这才把东西收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眼底的喜悦骗不了人。叶家不富,早年因着叶婷体弱不怎么出门做客,但凡是好点的东西都紧着原主。原主有四季新衣,还有两套戴得出去的首饰,而叶婷什么都没有。两人明明是双生姐妹,因着叶婷瘦弱,从来都是穿着原主的旧衣。
叶娉看着就连欢喜都透着几分羞涩的妹妹,莫名有些鼻头发酸。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宋进元,若是对方没有那见鬼的命格该有多好。
妹妹的亲事她一直记挂着,早在上次宋家有意结亲之后她便让温御代为留心。温御是天子近臣,又深知朝中动向,他挑中的人必然是不会差的。
前两天他提到了一位武将,叶娉打算近几日寻个机会见一见。若真是一个不错的后生,她再安排婷娘和那人见上一面。
她正想着,叶氏说起一事,也是关于叶婷的。
“刘大人家的那位公子,你成亲那日来帮过忙,不知你可还记得?”
“有点印象,似乎很随和。”
好像叫刘典,个子不低,长相可以称之为英俊。
叶氏猛点头,“对,我瞧着是个性子活泼的。”
刘大人和叶庚是同僚,刘家又是世族大户,说起来这亲事还是他们高攀了。听叶氏的意思,叶庚心里也是同意的,之所以一直没有给刘家回话,就是想问问叶娉和温御的意思。
叶家没有太多的规矩,便是议论这样的事也没有避着叶婷。叶婷捧着匣子的手紧了紧,瞧着脸色略显苍白。
“婷娘那日也见过刘公子,印象如何?”叶娉问。
叶婷低着头,“我…我没仔细看。”
叶氏笑道:“你别逗婷娘,她可不像你。我瞧着刘公子性情开朗,正好抵了婷娘这不爱说话的性子。”
叶娉和叶婷一胎双生,双生子天生的心灵相通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母亲说婷娘是害羞,她却不这么想。
她握了一下妹妹的手,“若是不愿意,无须勉强自己。”
叶氏闻言,明显震惊。
婷娘不愿意吗?
叶婷低声嚅道:“我…我没有不愿意。”
叶母在一旁皱眉,二孙女是她一手带大的,性子瞧着是弱了些,但也不是那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人。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为何吞吞吐吐?
“婷娘,你可中意刘公子?”
叶婷没有回答,头埋得更低。
她这般表现,叶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婷娘不是不愿意,可也没有很愿意。大抵是觉得这门亲事不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难道婷娘有了别的心思?
叶母眉头皱得更深,看二孙女这样子,明显是不太中意刘公子。刘公子出身不错,性子也好,但婷娘如果不喜欢,他们做长辈的也不能逼着孩子嫁过去。
她看了一眼儿媳,叶氏脸色无比纠结。
叶氏自小在王家长大,最是循规蹈矩之人。如果不是这些年在叶家自在惯了,又遇到叶母这样的婆婆,恐怕她此时都坐不住了。
婚姻大事,哪有问姑娘家自己的?
“婷娘,刘公子相貌周正家世不俗,性情也好,你哪里不满意?”
“娘,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因为喜欢他的家世性情,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是因为不喜欢他的家世性情而不喜欢他这个人。”
大女儿的话,让叶氏越发纠结了。
所以婷娘是不喜欢刘公子本人?
为什么?
相貌周正家世不俗,性情也好,为什么不喜欢?
叶娉也在想这个问题,婷娘性子软,平日里又很听大人的话,并不是一个有着明显喜恶的人。除非…
“婷娘可是有喜欢的人?”
叶婷头更低了,但耳根红得吓人。
这就是了。
叶娉恍然大悟,想不到她家婷娘也有喜欢的人。
叶母和叶氏皆是大吃一惊,婷娘日日都在家中鲜少出门,一直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何时有了喜欢的男子?
“没事,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只要那人品性端正即可。”
“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哪。
叶娉心下啧啧,这傻孩子不会因为一个人是好人就喜欢上了吧?
是谁呢?
她心下微动,示意妹妹和自己出去。
叶母和叶氏知道她们姐妹俩有话说,有些话婷娘不肯在长辈面前透口风,但肯定愿意说给娉娘听。
叶娉没有问那个人是谁,而是说起早前宋家说亲一事。
“刘姑娘的事你是知道的,你可知刘家为何转头和谢家定亲,那是因为刘家去几家寺庙问了卦,皆是大凶之相。刘姑娘若是嫁进宋家,恐怕命都保不住。后来常夫人做中人,和母亲提了宋大人,母亲极是欢喜,是我不同意。你可知我为何不同意?我并非是对宋大人有看法,也并非是对宋家有什么忌讳,仅是因为我担心你,我怕你出事。”
“大姐,我…知道你最是心疼我。刘姑娘和宋大人八字相冲,别人未必…”
“我初时也曾这般侥幸过,但后来宋大人去护国寺找过空见大师,大师给他批了命,正是克妻之命。”
叶婷脸色更白,已经面无血色。
原来是这样。
她还以为是家人觉得宋家门第太高,怕她嫁过去后挺不直腰。
叶娉摸着她的发,“婷娘,万事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你眼下觉得他是一个好人,还没有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天下男儿何其之多,我相信你会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
这时忠婶从外面进来,老远就听到她欢喜的声音,好像是说什么老爷升官了,叶氏闻声险些跳起,赶紧出去惊喜相问。
“谁升官了?”
“夫人,是老爷,咱们家老爷升官了!”
叶母也跟了出来,“没听错,升至几品了?什么职位?”
“说是什么祭酒,几品奴婢没听清。”忠婶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来得及问清楚。当下急急地问回来报信的叶忠,这才知道叶庚升任国子监祭酒,正五品的官职。
叶氏喜极而泣,叶母亦是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叶娉和叶婷两姐妹相视一眼,皆是一脸的欢喜。父亲好些年没动一动了,这一动就是连升几级,直接升至国子监祭酒。
上一任的祭酒年老致仕,按以往的流程要么是从别处调任,要么就是下面的司业往上升,怎么也不可能是身为监丞的叶庚跃级接任。
国子监的人都说,叶庚是沾了那位郡王女婿的光。刘大人最是为他感到高兴,而最不忿的是司业柳大人。
柳大人本以为老祭酒致仕后,这个位置会是自己的。就在前不久,他还极力拉拢叶庚,说待自己升为祭酒之后,必荐言叶庚当司业。谁知叶庚不声不响,竟是谋在了他前头。他脸色青红交加,别提有多尴尬。
叶庚此时正被同僚们围着,听着那些贺喜和恭维之词。突然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柳大人。
明明这目光很是谦和,柳大人却被看得一阵心虚。
这位叶大人,从前真是小看了。
他硬着头皮上前,道了一声恭喜。
叶庚还了一个礼,说了一句以后还得仰仗柳大人之类的客套话。这话本是官腔,但听在柳大人的耳里却是极其难受。
靠女人上位的男人,也不嫌臊得慌。
“以前有人说我靠妻子的娘家,想来现在也会有人暗地底说我是靠女儿的夫家。没错,我就是一个靠妻子靠女儿的男人。若没有我的妻子,我不可能安心在外。若不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挺过来。往后再有人想说这些,大可不必躲着说,直接说与我听便是。”
众人皆惊,一时寂静。
刘大人最先反应过来,拍了一下叶庚的背。
“叶大人说得极是,如此说来我也是一个靠妻子靠女儿的男人。”
所有人齐齐尬笑,柳大人的脸都笑僵了。
好你个叶庚,居然要来明的!
下值时,叶庚被众星捧月拥簇着出去。
从前享受此等待遇的柳大人则落在了后面,他心中嫉妒与庆幸并存,嫉妒叶庚的好运道,又庆幸自己之前一直向叶庚示好。
一行人刚出了国子监,远远看到公主府的马车。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车帘,露出车主人矜贵无双的侧颜。
众人惊骇,竟然是温郡王。
直到叶庚上了温御的马车,所有人还停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柳大人暗自警醒自己日后切莫露出嫉妒之色,务必要和叶大人处好关系。叶家有那样一位显贵的女婿,他再是嫉妒也无济于事。
申时将过,马车停在叶宅外,远远便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
叶廉和叶正兄弟俩已放学归家,此时叶娉正抱着叶正又是亲又是哈痒,还夸张地感叹胖小子又重了,逗得叶正咯咯直笑。
温御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姐弟合乐的场景。他幽深的眸底微起波动,若是他们日后有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般?
叶庚一路和女婿相谈,深觉受益匪浅,又因着刚升了职,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前几个月时,他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家人喜气洋洋,气氛欢快。
叶母开口留饭,温御未说什么便应下了。喜得叶母走路都带着风,兴致勃勃地撸着袖子就去了厨房。
叶家的饭菜,自然不会多奢华,但胜在家常且口味鲜明。
叶娉极喜欢叶母做的豉汁肉沫雪菜,酸辣爽口又下饭。叶母知道她爱吃,特意将这道菜摆在她面前。
她频繁朝这道菜下手,温御想不注意都难。
“这菜看着不起眼,却是我祖母的拿手好菜,郡王要不要尝尝?”她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放到温御的碗里。
温御自小在宫里长大,从未吃过这等民间小菜。
叶母和叶氏顿时提了心,紧张地看着他。若是郡王不愿赏脸,她们倒无事,只是怕娉娘面子挂不住。
温御在众人的注目下动了筷子,优雅地送入口中。
叶娉笑眯眯地看着他,“味道如何?”
“别有一番滋味。”
叶母放了心,笑得见牙不见眼。谁说郡王不近人情的,她瞧着这个孙女婿虽然面上冷了些,但心地是个不错的。
她家娉娘,是个有福气的。
夫妻俩告辞时,天色已黑。
叶宅门外的灯笼通明,照亮了门前的路。
一家人送了出来,叶娉低声和叶婷说着话,叶婷不时点头。姐妹俩已经说开了,叶婷到底用情不深,又逢家中有喜,自是将那心思给冲谈了。只惋惜像宋大人那么好的人,居然命格那么差。
叶正最是不舍得大姐,赖在叶娉的身上不肯放人。他人小,再是天资过人,终究不过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叶娉哄他,“小四乖,大姐过几天再来看你。”
“大姐说话算数。”小人儿伸出手指,“拉钩。”
姐弟俩拉了钩,叶正还在哼哼叽叽。
“大姐以后带小外甥女来玩。”
叶娉都愣了,“哪里来的小外甥女?”
叶正指了指她的肚子,“小外甥女在大姐的肚子里。”
她低头看了看,心下一动。
“好哇,以后大姐带小外甥女来找你玩。”
小叶正的话,她上了心。
算日子,她的月事就在明天。
翌日一早,不见动静。
三喜给她梳头时,眯成缝的眼睛里已露了一丝喜气。她缓缓抬眸,从镜子里给了这丫头一个淡定的眼神。
一天还没完,别高兴得太早。
等啊等,等到熄灯就寝,该来的还是没有来。叶娉心里隐约有了期待,当身后的男人贴上来时,她趴在对方身上咬起了耳朵。
温御不再动作,抱着她睡。
她两条腿被夹着,上半身被搂着,这种怀抱委实有些让人窒息。抗议了好几回依然不见改变,气得她磨牙咬人,始作俑者还是我行我素。
第二天,月事还是没来。
第三天,仍旧如此。
第四天……
第五天,古大夫悄悄上门。
这天温御没有上值,古大夫看到他之后,老而世故的眼中并没有意外之色,有的只有通透人情的睿智。
叶娉静坐,将手腕搁在脉枕上。
古大夫按了两根手指,反复切脉之后道了一声恭喜。
瞬间,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叶娉下意识望去,正好和温御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们真的要当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