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永昌城最大的酒楼:云来酒楼。此酒楼背靠钟鸣街,面朝鹊湖,坐落在永昌城最为繁华之地。
钟鸣街有御街之称,街道两旁皆是楼阁建筑,茶楼酒楼戏楼栉次鳞比。鹊湖始建于前朝,传说建成之初万鹊从天而至,鸣叫了三天三夜,故以鹊为名。
酒楼内陈设雅致,幽香袅袅。正中一方小戏台,背刻镂空人鸟图,两边立着图腾柱,上下台阶铺着红地毯,看上去应是时常有人说书表演。
叶娉不掩欣赏之色,却也心疼自己的钱袋子。转念一想羊毛长在羊身上,银子花在温御身上也是应当的。
云来酒楼的招牌菜是炙羊肉,倒是应景。
小二自然认得温御,战战兢兢又不失恭敬地将两人此至二楼雅间。此时天色还未暗,斜阳铺金。从窗户望去,鹊湖之上波光粼粼,几处画舫点缀其上。
不多时,羊肉上桌。
叶娉光是闻着味儿,已是迫不及待。
“郡王,请。”
三喜和几个侍卫皆退在门外,雅间唯他们夫妻二人。她意思意思地给温御夹了一块肉,便自顾开吃。
羊肉果真如传闻中的一般鲜美无膻味,几道菜亦是各有千秋,配着青梅酒,颇有几分闲情雅致。
吃肉喝酒的光景,外面天色渐暗,湖边已是华灯映月,一派盛世祥和。湖上花舫灯火通明,如一颗颗遗落在湖中的璀璨明珠。
远处飘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和着悠扬的古琴,丝丝入耳。晚风微凉,裹着丝丝的水气在湖面凝结成雾。远远望去,灯红雾绕,如仙如幻。
雅间两边皆有窗,临湖可看美景,临楼可听楼下的说书和曲艺。华灯初上时,一蒙着面纱的女子端坐在小戏台上,抱着琵琶身姿曼妙。
不多时,琵琶声起。
唱的是闺思幽怨,声声缠绵。
叶娉垫了肚子,举怀向温御。
“我敬郡王。”
温御问:“这有什么说法?”
“羊肉配酒,天长地久。”
“倒是押韵。”
“感情深,一口闷。”
“也好。”
碰杯之后,温御当真一饮而尽。
叶娉见他心情不错,赶紧趁热打铁,“我只知庆阳郡主私下品性似乎有些不妥,嫁进国公府之后,居然试图勾引沈世子。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人察觉?”
“原来还有这一出。”
咦?
难道他不知道吗?
叶娉暗道,莫非是庆阳郡主藏得深,竟是瞒过了所有人?若真这样,倒是让人有些失望,她还想知道温夫人识破庆阳郡主的本性之后是什么反应。
“原来郡王不知。”
“我不知她曾诱过沈世子。”
叶娉眼睛一亮,所以他只是不知道庆阳勾引过沈世子的事,旁的却是知道的。当下兴致又起,眸子灿若星辰。
“那就是被人察觉了?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温夫人作何表现?”
一连三问,足见她的迫切。
温御眼帘微垂,他和庆阳算是表兄妹。璋王甫一回京,便对他示好不断,几次三番借口赏石赏树邀他过府。每每赏景或是席间,庆阳皆陪在一侧。思及这位表妹日后的行事作风,他自然是极为不喜。
他还以为世间最为好事之人,非自己的好友进元莫属,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也如此爱打听。瞧着满心眼的好奇,同他幼年时在宫里看到的那些想偷吃又怕人的野猫一般无二。
他优雅地吃菜,修长的手指如玉骨般,煞是赏心悦目。
叶娉眼下无欣赏之心,唯想知道后事如何。她忍着急切,又是给温御夹菜,又是给他倒酒。心知他分明是故意的,不由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楼下的琵琶越发如泣如诉,不时传来客人的叫好声。那女子抱着琵琶半遮面,楚楚凄婉又我见犹怜。
这时一男子眯着醉眼,倚着戏台边朝女子勾手指。
“三百两银子,等会弹完了跟本公子走。”
那女子应是见惯这等场面,虽说白了脸,但拨弄琵琶的动作未停。
云来酒楼客似云来,日进斗金,背后东家自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那女子能出入酒楼弹琵琶,也不可能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此人虽穿得人五人六,但发间无冠、衣上绣纹无金银线,瞧着并非世家子弟。若真敢闹事,酒楼的掌柜自会出面。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女子谢过众人,抱着琵琶准备退下。
那男子备感受辱,酒气壮胆之下将其拦住。
“怎么?看不上爷的三百两银子?”
“小女子卖艺不卖身,还请公子见谅。”
“出来卖的,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不成?装什么清高!”那男子欲上前拉住琵琶女,不想被人制止。他扭头一看,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愣了愣。
华服公子道:“天子脚下,不容放肆之人。”
他长相不俗,气质不俗,头上玉冠品相不凡,一看便是世家高门出来的锦绣公子。那男子虽有酒意,但并非没有眼色之人。赶紧借口喝多了,说了几句歉意之言,灰溜溜地离开。
琵琶女向华服公子道谢,娇不胜羞。
食客中有人认出华服男子,自是好一番夸赞。称赞其不愧有父母之风,当真是谦谦君子平易近人。
叶娉此时正趴在窗户边,看得是津津有味。
单论长相,温廷之自然是个美男子。贵公子路见不平,替卖艺女解了围,按照通俗的套路,应该会发生点什么。
然而温廷之却是对琵琶女的娇羞视若无睹,做了好事之后不求回报,一拂华服潇洒离去,颇有几分深藏功与名的意味。
“光看相貌,温世子也不差沈世子多少,庆阳郡主难不成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她看似喃喃自问,其实是问给温御听的。
话音一落,便看到温御起身过来。
“好看不中用,着实让人有苦说不出,这话是庆阳说的。”
“好看不中用?”叶娉的眼里闪着八卦之光,难道说温廷之那方面不行?不对啊,她记得书里不是提到过庆阳郡主连生两子。“不会吧,不是还生了两个儿子?”
“识字而已,与学识渊博天壤之别。”
“说的也是。”
只是这个比喻是不是不太好。
所以后来庆阳郡主嫌弃温廷之无能,那么温夫人知道吗?
“这话她和谁说的,传开了吗?”
“人尽皆知。”
叶娉闻言,眉眼弯弯。
温夫人当时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那后来呢?”
“和离之后,温廷之未再娶,而庆阳则是出入皆有男子相伴,招摇过市再无顾忌。”
“庆阳郡主倒是活出了自我。”
“你很是羡慕?”
气氛骤变,叶娉心下一个激灵。
“怎么可能?郡王长得好看又学识渊博,深得我心。”
她身体往后靠,颤着心偎在温御的怀里,心里想的却是太中用了也不好,同样是让人有苦说不出。
……
戌时三刻,汤冷菜凉。
夫妻二人出了酒楼,坐上马车。
这一顿饭吃了近三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个七品官员一年的俸银。叶娉想到还有一顿饭,更是肉疼。
远处歌声依旧,琴声不绝。街上行人不多,往来皆是呼朋唤友的男子,鲜少看到女子或是孩童。
叶娉不无遗憾地想着,古代的夜生活是属于男人的。她现在好歹也算是一个富婆,但除了有限的范围内享受之外,很多事都不可为。
那位庆阳郡主不管人品如何,活得倒是快活。出入皆有男子相伴,可见养了不少的面首,想来个个不仅长得好,且还十分中用。
挺让人羡慕的。
“你们那里,夫妻之间无事时做些什么?”温御突然发问。
叶娉发着愣,回道:“逛街、看戏、钻小树林,大抵都是这些。”
“钻小树林?”
“…就是找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最好是树木成荫有遮有拦。花前月下的诉说衷肠,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温御若有所思,吩咐车夫调转方向。
叶娉方才还靠着坐,听到他让车夫调头立马坐直。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这个时候他不会是想带自己去钻小树林吧?
话说京中除了各府高墙之内,哪里还有小树林?
还真有。
那片小树林就在通天台后面,守卫森严无令不得入内。叶娉一脸懵地跟着他进去,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温御牵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般穿梭在黑压压的树林中。她的心“扑通”乱跳,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别的。
树林之中,居然还有石桌石凳。
她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而温御就坐在她旁边。抬头是树影重重的天幕,无星无月却有微弱的天光。
一切如梦如幻,极为不真实。
“说吧。”温御开口,低而沉。
说什么?
叶娉哭笑不得。
这煞神今天抽的哪门子的风,居然想和她谈情说爱。
在她发呆时,温御幽深的眼神淡淡睨了过来。当下一个激灵,立马回过神来。煞神开了口,她不得不应。
“最初是我痴缠,那时候郡王是不是很讨厌我?”
“并未。”
“…那郡王是不是觉得我与众不同,一开始就对我生了兴趣?”
“无关紧要之人,我从不在意。”
叶娉真想拍屁股走人,见过不解风情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她好想骂人,天都聊死了,还想谈情说爱,简直是强人所难。
她低着头,作伤心状。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招惹郡王。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喜欢郡王,日夜饱受相思之苦。我也不是真的没脸没皮之人,世人毁我谤我,我也会难过,也会伤心。那时我常常在想,您身份尊贵,是天上的云。我出身低微,比地下的泥还不如,不敢以这等污泥之身,沾染了您的高贵,只求往后能远远看着郡王,便已心满意足…”
“如今我得偿所愿,可欢喜?”
“喜不自胜。”
“好。”
好什么!
这是谈情说爱吗?
这是在审问吧。
“你有何想做之事?”
更像审问了。
叶娉依旧低着头,“能有幸陪在郡王身边,就是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一辈子专注一件事,足矣。”
所谓的谈情说爱,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在谈。这话她自己听着都有些感动,这人应该会满意吧?
温御眼神沉沉,如无尽的黑夜。
这小骗子惯会哄人。
逛街看戏,皆是无趣之事。各府之中皆有园子,既然是花前月下,不应该有美景相伴吗?为何是钻小树林?
叶娉半天等不来他说话,心口突突不停。忽地瞥见不远处似有什么东西晃过,隐约还听到沙沙的声音,她吓得一蹦三尺高,像八爪鱼一般抱着眼前的人。
“蛇!有蛇!”
温香软玉在怀,温御眸色越深。
原来这就是钻小树林的乐趣。
……
三喜和几个侍卫一直等候在小树林外,她不时朝里面张望,实在是不明白郡王好端端的带她家姑娘进去做什么。
难道是小解?
若是内急,方才应该直接回府便是,何必绕到此地?
她脖子都快望断时,温御和叶娉终于出来。
叶娉脸色有些白,之前确实吓得不轻,都是自己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蛇,不过是一只夜间出来觅食的林鼠而已。
“姑娘,你和郡王刚刚做什么去了?”三喜过来扶她,小声问道。
“谈情去了。”叶娉有气无力地回着,说出来谁信,号称玉面煞神的温郡王居然和她钻小树林谈情说爱。
三喜纳闷,“弹琴?”
叶娉无语点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你们进去后,是不是发现忘带琴了?”
所以郡王妃的脸色才这么不好。
“是啊,没情,干谈。”
“空着弹啊。”三喜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家主子,真是难为她家大姑娘了,没琴还要干弹。
“可不就是空谈。”
没有情,没有爱,有的全是做戏。所谓一场游戏一场空,自然全是空的。哪怕是硬谈,那也是空谈。
“大姑娘,你可真不容易。”三喜感叹。
叶娉越发无语,捏了一下她肉乎乎的脸。
“三喜,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三喜捂脸,“…没,没有。”
“没有就好,少吃点,有好吃的让着点三福,你看三福瘦得,你都能一个抵她两个了。”
“知道了。”
主仆二人低声说着话,突然齐齐感觉气氛不对。
温御站在不远处,寒刀似的目光看着叶娉摸在三喜脸上的那只手,吓得叶娉立马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一夜照旧翻云覆雨,翌日叶娉又是睡到辰时才起。对镜梳妆时,她想起一事。昨日问了庆阳郡主的事,竟是把温如玉给忘了。
她知道的结局是温如玉身败名裂后被送出京外,此后再无音讯。但书只是书,哪里比得上她男人知道的多。
三喜观她神色,小声询问。“郡王妃,今日可是还要去国公府?”
镜子里不仅映出叶娉娇艳如花的脸,还有三喜颇为喜庆的圆脸。若论信任,叶娉最信任的当然是三喜。但曾娘子和三福两人能力不错,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倒也用得顺手。
“不去。”
“…那要不要派人去送个信?”
叶娉目露赞许,到底是高门大宅锻炼人,三喜都成长了。
“派个人去,就说我今日要看府中的账册,待理顺账册之后再去听老夫人教诲。”
三喜领命,安排下去。
叶娉看账册是假,躲懒是真。
简略地将账册过了一遍,大抵心里有了数。整个东院的人情往来看似不多,主子也只有温御一个,但花费委实不算少。
她慢悠悠地喝着茶,又歪了一会才起。
也没出府,而是去了雪园。
温如沁早就巴巴地等着,她不敢去温御的院子,所以只能盼着叶娉来找她。
姑嫂二人本就交好,又是一般的年纪,说说笑笑极为融洽。待到午膳将近时,叶娉自然是留下一起吃饭。
庄子送了新鲜的牛肉过来,温如沁惦记着上回的羊肉锅子,便提议吃牛肉锅子。
这时的牛肉难得,叶娉自穿越后从未吃过。牛肉锅子和羊肉锅子的吃法差不多,蘸料依旧是她亲自调配。
汤香味浓,飘得老远。
一个婆子匆匆跑进院子,不知和红桑说了什么。
红桑脸色一变,几步进屋。
“郡王妃,姑娘,老夫人来了。”
温如沁闻言,吓得“腾”地站起来,“二嫂,这…这怎么办?”
祖母怎么会过来?
“坐下。”叶娉将她按坐回去,“那是你祖母,又不是吃人的老虎。都说虎毒不食子孙,她就算是老虎,也不会吃你。”
“……可是祖母不喜欢我。”
“她也不喜欢我。”
“那…那怎么办?”
“她来就来呗,怕什么。”
这时温老夫人已到了雪园门口,闻到了肉香。顿时一张脸拉得老长,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说什么看账册,原来是躲懒偷吃。
她面色阴沉地进了院子,叶娉和温如沁正好出来。
“方才我还和雪娘说,今日一早就听到喜鹊枝头叫,也不知是什么喜事。没想到竟是借了东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叶娉一边说着,上前来挽温老夫人的左胳膊。
温如沁得了眼色,小心紧张地上前挽着温老夫人的右胳膊。见祖母没说什么,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二嫂说的对,这是她的祖母,不是吃人的老虎。
叶娉暗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笑着对温老夫人道:“我和雪娘想着怕是有贵客上门,早早就备了牛肉锅子。祖母若是不嫌弃,不如进屋尝一尝味道?”
越是靠近屋子,肉香的味道更浓。除了肉香,还有说不出来的香辣味,激得人胃口大开,口水直流。
温老夫人暗暗吞着口水,作矜持状,“既然如此,那就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