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台之上,红烛默默燃烧。
一烛刻龙,一烛刻凤,谓之龙凤呈祥。双烛比臂粗,高约三尺,足可以用至大婚九日之后,喻意天长地久之意。
一室辉映,静到诡异。
叶娉在温御的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样子,像是要被无尽的漩涡吞噬干净。她在风云变幻中瑟瑟发抖,却并不觉得恐惧。
良久,风散云歇。
漩涡归于平静,墨一样的沉。
温御就势坐下,长手长腿的整个人似趴在她身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完美的下巴抵在她的发上,冷冽的气息无处不在。
“你想回去吗?”
想。
这里再好,但规矩太多,她不喜欢。
叶娉不说话,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温御修长的手顺着她发,滑落到她的颈间,微凉的手指摩梭着她的皮肤,引得她的心一时心悸一时发慌。
“若是死了,是否就能回去?”
叶娉瞪大眼,暗赞不愧是天下第一刑司,思维就是异于常人,居然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长公主回去了,还是想成全她?
她不想死!
“…我不想回去,我哪也不想去。我这辈子只想留在郡王身边,陪郡王看尽四时美景,花开花落。如果有可能,下辈子我还想遇到郡王,下下辈子也是。”
“是吗?”
危险的气息逼近,叶娉这下是真的怕了。
眼前的男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毛头小子,这人活了两辈子,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样的离奇怪事没听过,也自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识破过无数阴谋诡计。她毫不怀疑这人的手段,也毫不置疑他的狠辣。最近他对自己的宽容让她生出了太多的错觉,竟然误以为自己可以在他的面前班门弄斧。
“我对郡王的心思,旁人不知,郡王还不明白吗?我不想死,也不敢死,我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郡王。哪怕死后会回去,我也不愿意。出嫁之前,祖母和母亲叮嘱我…若想坐稳郡王妃的位置,敢紧生个儿子才行。可是我怕…我怕自己难产…怕自己和郡王的缘分太浅。在我心里,除了郡王,别的都不重要。这一生,我只盼自己能和郡王白首不相离。”
话音一落,她便感觉在自己颈间威胁的手指往上,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贴近。温热的唇随即覆上,辗转如战场厮杀。
一室生春,烛光艳艳。
所以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初一倒是清静了,十五就得双倍奉还。
一夜风雨摧残,醒来时全身如散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她躺尸般地一动也不动,脑海中莫名出现那具骷髅架,仿佛能看见自己的骨头根根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样子。
姓温的王八蛋,简直不是人!
三喜侍候她更衣时,又是脸红又是偷笑,好似她得了多大的雨露滋养,还得对那个始作俑者感激涕零。
“郡王妃,要不要奴婢现在开始准备小主子的衣服?”
叶娉磨了磨牙,挤出两个字。
“不用。”
不用吗?
三喜纳闷了,那些东西不是应该早点准备吗?怎么郡王妃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难道是不想生孩子?
叶娉忍了又忍,要是自己不解释,这个胖丫头定会脑补一大堆。万一再惹出什么乌龙事,还得她出面收场。
“我还想和郡王多多相处,若是过早有了孩子,怕是会分心。”
原来是这样。
三喜恍然。
自家姑娘这般痴情,真让人感动。
“你哭什么?”叶娉一脸莫名,这丫头好端端的抹什么眼泪。
三喜抽抽答答,“郡王妃,奴婢真是太感动了。你对郡王一片痴情,定是感动了老天爷,才让你嫁给郡王…”
叶娉想翻白眼,嫁给温御有什么好。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上床如上刑,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且性子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此前她窃喜自己能拥明月入怀,现在才知道明月之所以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自是有一定的道理。一旦真的落入怀中,一时冷一时烫,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她扶着腰有气无力地道:“别感动了,快过来扶我。”
……
一府主母,睡到哪时起无人说道,但该做的事不能落下。叶娉用了粥和小菜,歇了一会儿,便准备去国公府。
她到恰心堂时,温老夫人刚念过佛经,正端坐着转动手里的佛珠。那佛珠早已出浆,看色泽应是有好些年头。盘珠子的手保养得宜,白皙不见老年斑。
田嬷嬷示意她不要打扰,她便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一刻钟后,温老夫人终于睁眼。一抬眸便看到叶娉眼有神往,一脸羡慕的样子,心下很是得意舒坦。
“祖母好生雍容,孙媳险些看呆了。”
温老夫人越发自得,她这般身份,当然雍容。这叶氏人不讨喜,出身也不好,但说话好歹还算有些中听。
她朝田嬷嬷使了一个眼色,田嬷嬷即开始长篇大论。说的都是世家女子的仪容举止,一板一眼极为严肃。
叶娉就知道会有这些东西等着自己,她若真的照着这些条条框框而活,端庄是端庄了,人也一定会越活越木。
有钱有权所为哪般,还不是希望活得更加恣意。若身份越高,反倒将自己套进牢笼中,意义何在?
她频频失神,惹得温老夫人面有不快。
“祖母莫怪,孙媳方才一直在想祖母保养如此得宜,若是换一身绛色或是朱色的衣服,必是气色更好。”
温老夫人今日穿的是黑青的绣团蝠纹褙子,料子精贵,但颜色颇显老气。她忽地想起自己好似多年未穿过颜色亮眼的衣服,犹记得年轻那会,老国公就赞她穿红衣最好看。她皮肤白,红色尤为衬她的皮肤。这些年来,她的一应衣食都是大儿媳妇打理。近些年莫说是早年偏爱的正红色,便是赭色都极少有。
王氏说什么暗绿为稳,黑青为重,最是配她的身份,她一直深以为然。蓦然听到叶氏的话,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好多东西。
叶娉见她发呆,心下微动。
“祖母这般福气,正是应该让世人所见。红气养人,不仅彰显气色,更能显现祖母之福泽深厚。”
田嬷嬷皱眉,“郡王妃,老夫人衣着向来有规制,岂能胡闹?”
“什么规制?谁规定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必须衣着寡素,孰不知心若年轻,则朱颜永在。即便晚霞余晖短,也能红满半边天。祖母是国公府的老夫人,最是应该让世人仰其光彩,何需每日里暗色沉沉,不知情的还当是日子不如意。”
“老夫人一应份例,皆是府中最好,怎会让人觉得不如意?”
“我。”叶娉声音清脆,语速不慢。“我嫁进来后与祖母见面两回,上次祖母一身深黛,原本就身体不适,越发显得气色不佳。幸亏祖母生得白,压得住那颜色。若换成旁人,只怕会被误以为重病缠身时日不多。”
温老夫人年纪越大,很是听不得时日无多这样的话。若不是叶娉比喻的是别人,还说她皮肤白,她定是要动怒的。
“好了,些许小事,吵什么。”
叶娉眼有惋惜,似自言自语。“我就是看着不舒服,若我以后也能如祖母这般显年轻,我必不会把自己打扮得如此老气横秋。不说是日日穿红戴绿,那也是要穿得体面又华贵,让世人羡慕又惊叹。”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温老夫人听见。
温老夫人年轻时就是爱掐尖的性子,一心想活得高高在上,荣华富贵让人艳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只顾端庄,将旁的全撇下了呢?
“祖母,不如您和孙媳说说,您年轻时那会京里都兴什么衣服款式?”叶娉突兀地转了话题,却勾起了温老夫人的兴致。
温老夫人出身好,嫁得又好,对于自己年轻时那会京中盛行的衣服款式,简直是如数家珍。她从穿花云锦曳地裙,说到广袖流仙百褶裙,从兴盛的软烟罗,说到金丝锦,越说越高兴。
叶娉不时发问,适时给她斟茶倒水,颇有些祖孙和乐的气氛。
田嬷嬷在一旁傻眼,老夫人不是交待过今日务必要让郡王背下那些规矩,怎么变了卦?她假装咳了好几声提醒,无奈温老夫人说到兴头上,还不悦地瞪了她好几眼。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叶娉来时是巳时一刻,眼下将近午时。寻常百姓一日多为两餐,但大户富户大多都是三餐甚至四餐。
午时左右,恰是温老夫人的午膳时间。
温老夫人今日说得尽兴,看叶娉的眼神也缓和了一些,自然是装模作样留叶娉一起用饭。叶娉满脸欢喜,一副期待的模样。
这般表现,让温老夫人心里既舒畅又不屑。心里想着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终归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叶娉期待之余,看上去又有些忐忑。“…祖母怜爱,孙媳心中实在是欢喜。只是孙媳口味重,吃不惯清淡的饭菜,许是会影响祖母的胃口。”
她早就算好时间,料想这老太太不会留她吃饭。所以她想着不管这老太太怎么刁难她,她插科打诨便是,最多待一个时辰就能走人。
谁知温老夫人听她这么说后,并没有顺势让她离开,而是抬了抬下巴,道:“我们国公府是什么门第,你想吃口味重的菜,让厨子做便是,哪里来的这些个别扭,没得让人觉得小家子气。”
叶娉心下“咦”了一声,这是诚心留她吃饭的意思吗?难道是自己今天表现得太好,让温老夫人另眼相看了?
早知如此,她应该收敛一些。
正思忖着,温老夫人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什么想吃的菜,让厨房去准备。”
既然如此,叶娉岂会客气。
“孙媳口味重,嘴也粗。最喜酸菜鱼、锅包肉、辣子鸡这些地方菜。”
温老夫人微不可见地咽了一下口水,道:“你告诉厨房怎么做,让他们做给你吃。”
叶娉说了做法,田嬷嬷一脸不虞地去厨房安排。
国公府的厨子厨艺高超,这三道菜做好后和说的半点不差。酸辣的香气飘散在屋子里,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菜色一分为二,摆在叶娉面前的除了这三道菜,还有一道竹荪汤。摆在温老夫人面前的六道菜,每一道都十分清淡。
田嬷嬷给温老夫人布菜,先是鱼肉,后是豆皮三丝卷。那道清蒸鱼和叶娉面前的酸菜鱼为同一种鱼,但品相色泽却大不相同。
温老夫人提筷,味如嚼蜡般吃了一口菜。
叶娉见她动筷,立马开动。
国公府的厨子非同一般,几道菜的口味比忠婶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各自尝过味道后,叶娉换了干净的筷子,象征性的给温老夫人夹菜。
“郡王妃,老夫人一应饮食皆清淡…”
叶娉的手落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正当她打算撤回时,便听到温老夫人道:“御哥儿媳妇孝顺我,我岂能拂了小辈的孝心。”
叶娉松了筷子,锅包肉稳稳当当地落在温老夫人面前的碗中。
温老夫人板着脸,嫌弃般夹起锅包肉。然后在田嬷嬷担忧的目光中,面露难色地送入口中,端庄优雅地吃完。
叶娉表了孝心,心安理得地埋头吃饭。
田嬷嬷继续给温老夫人布菜,温老夫人却一直盯着叶娉,以及叶娉面前的那几道菜。刚才那锅包肉外酥里嫩,酸甜可口,可惜太少了些。叶氏最跟前的那道酸菜鱼闻着就让人流口水,也不知道是什么味。还有那辣子鸡,看色泽就十分诱人,一定很好吃。
想当年她还在娘家做姑娘时,也是口味偏重之人。嫁人后为表优雅得体,饮食也变得清淡讲究。丧夫之后更是要修身养性,不能重口腹之欲。年纪渐大后,又要保持长辈尊严,又有大儿媳妇调理身体,越发不能随心所欲。
许是她目光实在是垂涎,叶娉很难不注意。
叶娉暗道,原来这老太太也好吃。
“祖母,方才那锅巴肉可还适口,要不要再来一点?”
温老夫人拉不下面子,斜了她一眼。她心下好笑,极为正经地又给温老夫人夹了一筷子锅包肉,还有酸菜鱼和辣子鸡。
田嬷嬷眉头都皱成麻花,颇为不善地看了一眼叶娉。
叶娉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一副想将菜夹回的姿势。“祖母,您是不是不能多吃这些?都怪孙媳,也没问清楚。”
“你一片孝心,下不为例。”
“是。”
若不是温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叶娉还真信她是勉为其难。这老太太也不怕辣,恐怕以前也是个能吃辣的。
正吃着饭,温夫人突然来了。
一看温老夫人居然在吃辣子鸡,吓得又是传大夫,又是命人煮消食汤。虽然没有说叶娉半句,但那责备的眼神却是分明。
大夫看过后,开了方子,叮嘱以后一定要注意。
温夫人一脸心有余悸,“母亲,您脾胃虚弱,下次可千万不能为了顾全小辈的面子,强撑着为难自己。”
温老夫人原本吃得开开心心,被这么一折腾心里莫名有些火大,生平第一次觉得大儿媳妇多事。
她阴着脸不说话,温夫人心下一个“咯噔。”
“娉娘,你下回可不敢如此。祖母一应饮食不可有丝毫差错,幸好今日我来得及时,否则你祖母吃把那些菜全吃了,肠胃必会不适。”
“侄媳记下了。”
“你先前不知,这事也不能怪你。大伯娘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日后凡事多思多问,莫要再出这般纰漏。”
“是。”叶娉虚心受教,模样别提多乖巧。“侄媳没想太多,只是想着这些菜口味别致,想让祖母尝一尝。祖母贵为国公府的老夫人,又是颐养天年的年纪,理应万事顺着自己的心意而为。世间山川美景不能一一看遍,但这天下美食却无需行万里路,也能在府里吃到,何乐而不为。养身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完全失了乐趣,浅尝辄止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许是侄媳想岔了,大伯娘教训得是。”
温老夫人被扰了兴致,老大的不高兴,脸色越发阴沉了。叶娉有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她贵为国公府的老夫人,难道连多吃一口也不能随自己的心意吗?
当下她就面露不悦,看了温夫人一眼。
温夫人忧心道:“母亲,儿媳盼着您长命百岁,比起您的身体,旁的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
温老夫人闻言,脸色好看了一些。大儿媳妇也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怪只怪叶氏不知事,给她夹得多了些。
叶娉可看是看出来了,这老太太不仅难侍候偏心眼,还是一个软耳朵,难怪这些年被温夫人哄得不知东南西北。
“原来长命百岁,是要舍弃所有的喜好。锦衣华服不能穿,山珍海味不能吃,空守着满府的福贵,难道只能看不能动,全部留给别人吗?”
温老夫人乍听这话,无异平地一声惊雷。自打丈夫去世后,她是越穿越素净。到如今上身的颜色不是暗绿就是黑青,无半分鲜亮之色。吃食方面也是清淡为宜,不能食大荤不能吃海味,少油少盐越发没有滋味。一府的荣华富贵,她这些年确实只能看不能动。她死以后,所有的一切是谁接手?
是王氏!
这个发现让她莫名心惊。
忽然她想到更多,这些年王氏不让她这样不让她那样,说是为她的身体好,难道早就算计着等她死后继承她的一切财产?
她眼神突变,狠狠地瞪向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