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寅州之南产好土,好土出御瓷,谓之寅州青瓷。坛身浮雕青竹,竹叶略圆,呈狂放之姿。内里所藏,正是寅州贡酒琴山金竹。

琴山金竹酿造之水,取自金竹春露,年产不过二十余坛,皆是进贡之物。寅州是璋王的封地,璋王此次进京,一并将这些贡酒进献。

温御得酒两坛,一坛在此。

修长的两指,勾着酒坛的挂绳。酒坛的青瓷如玉,那根节分明的两指亦是如玉。恰逢月明星稀,风云堆聚,好似世间万千风华,悉数堆砌于他一身。

如此天人之姿,堪与明月同辉。

他话是对叶庚说的,看的却是叶娉。

叶娉不傻,赶紧上前接酒。

叶母席间和儿子喝了一点小酒,方才不显,此时略有些酒气上头。打眼瞧着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玉人,笑得有些熏熏然。

“御哥儿和娉娘这等相貌,委实该多生些孩子。”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

叶氏顿时臊得无地自容,叶庚亦是脸色胀红。

偏生这个时候,先前一直乖巧听着祖母和姐姐们说话的叶正欢喜出声。“大姐好看,郡王好看,生一堆好看的孩子,以后叫我舅舅。”

“看看我们家小四,这是想当舅舅了。”叶母越发笑得飘然。“御哥儿,娉娘,你们可听好了?”

叶娉真想说生一堆委实办不到,两三个倒是可以考虑。她小心翼翼地窥着温御的脸色,作害羞状。

气氛一时尴尬,静得有些诡异。

风静无声之时,温御开了口。

“老夫人所言,极是。”

极是?!

叶娉瞠目,难道她嫁进公主府之后的命运,就是不停生生生?一想到一堆长得像她或是长得像温御的孩子围着她喊娘,她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可以。

哪怕是再被美色所迷,也不能沉迷于和他日夜造人。荣华富贵近在眼前,美食美景时不我待,她岂能被一个男人绊住了腿,成为对方膝下的臣。

然而这种时候,她最好是闭嘴。

叶母满意至极,越看这未来的孙女婿越觉得欢喜。若不是她年纪大了,还得端着长辈的稳重,今夜必是要与未来的孙女婿一醉方休。

温御被请进堂屋,叶庚作陪。

叶母年纪大,叶正年纪太小,一老一小挨不住,一起回去歇息了,叶廉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读书。

贵客临门,有酒岂能无菜。

为表诚意,叶娉亲自下厨。

已过亥时,并无时间准备繁复的菜式。叶家非大户人家,厨房里也不会有取之不尽的食材,有的只有今日剩下的边角料。

羊肉几乎用尽,仅余洗净的羊杂,配菜还有一些。她拼拼凑凑勉强捧出爆炒羊杂、凉拌杂菌、葱香豆腐等六道菜。

叶氏瞧着这几道菜,颇有几分忐忑。温郡王那等身份,应是早已吃尽世间山珍海味,这些家常小菜怕是有些上不了席面。何况羊杂对于世家大户而言是贱食,一般的贵人见之生厌。

然而家中此时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东西。她纠结半天,寄望于女儿的厨艺,又乞望未来姑爷的宽容。

当她硬着头皮将菜送到堂屋时,叶庚和温御已经无话了好一阵子。

叶庚不是圆滑的性子,多年为官却未沾染官场的习气。温御摄政多年,从来只有别人巴结逢迎他。

是以寥寥几句寒暄之后,戛然冷场。

叶氏的身影一出现,叶庚紧绷的神色明显松了一些,有菜可佐酒,应会好上许多。只是当一道道的菜端上来,他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他竟是忘了,自己家里是什么光景。哪怕是穷尽所有,也置办不出一桌上等的席面款待尊贵如温郡王这样的客人。

叶氏上完菜后,轻声提了一嘴这菜是叶娉做的。

叶庚与她夫妻多年,自是有些默契。

既然这些菜是女儿置办的,或许温郡王会宽容一二。

“我家娉娘自小识字,还算是通晓一些道理。于厨艺上更是费心钻研,寻常的食材也能做出极好的滋味。”

这是夸了女儿,又遮盖了这几道菜的普通。

他紧张地看着温御,生怕这位郡王爷会愤而走人。

温御在他紧张的眼神中,优雅地拿起筷子,最先伸向的是那道看上去颜色浓厚的爆炒羊杂。羊杂脆嫩,滋味香辣,较之羊肉亦不逊色。

“确实极好。”

“郡王请。”叶庚长松一口气,赶紧替温御倒酒。

竹香四溢,不压酒香。

不愧是贡酒,当真是酒中极品。

叶庚虽不好酒,却也能品出此酒的清雅甘醇。似他这等品阶,莫说是稀少的上等贡品,便是往年产量较多进贡最多的贡品他也未曾沾过一星半点。以往同僚私话,也曾听其他人提及一些,诸如布料果品之类,言其何等稀世何等甘甜。那时他除去羡慕向往,再无别的心思。

酒过三旬,他胆子略大了些。

借着此酒,提及璋王,说起寅州风土人情。温御不是搭上一两句话,足已让他信心倍增。这一把酒言谈,竟是持续到了子时。

男人们在堂屋吃酒,叶氏和两个女儿在房间里说话。

叶娉分线,叶婷学描样。

叶氏拿着一个绣绷,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看到两个女儿不甚娴熟的样子,不知是愁还是无奈。

娉娘还好,女红不成,厨艺尚可。婷娘因着体弱,从小到大除了习武强身,竟是什么也没有学过。如今世人皆知婷娘力气大,往后她可怎么和相看的人家说道。难不成说我女儿样样不成,唯有一把子力气?

烛火暖黄,晕染着母女三人,一室的温馨静好。

叶娉有些熬不住,不太雅观地打着哈欠。

叶氏终于逮到由头,从女子言行举止说到女红,又从女红说到贞贤淑德,仿佛是一气想将那些礼教规矩,为人处事的种种忌讳一股脑塞进姐妹俩的脑子里。

外面月已中天,叶家堂屋灯火依旧。

酒喝了半坛,温御清冷如故,叶庚舌头略大。

“娉娘这孩子心眼实…但她是真心喜欢郡王。若不是为情所困,万般由不得自己,她也做不出那些事。”

温御垂眸,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杯中的琼浆玉液打着旋。

那个小骗子,果然骗过了所有人。如此也好,世人皆知她心悦自己,哪怕是假的,天长日久也是真。

他眸色渐深,如万籁归于黑夜。

子时三刻,酒香渐散。

温御起身告辞,叶庚赶紧相送。

偏房烛影重重,隐约还可听见女子低低的说话声。零零碎碎听不真切,不时还夹杂着哈欠连连。

叶庚吹了凉风,酒气散了一些,听出那哈欠正是出自娉娘,当下有些赧然。他见温御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暗自庆幸郡王同娉娘不熟,应是听不出那哈欠是何人出声。

他将身份尊贵的未来姑爷送出门,待到公主府的马车远去,他依旧处在能与对方酒话朝政的兴奋激动之中,望着自家不大的一方宅院,无端生出几分豪情与志气。

正所谓老夫白发亦有志,敢与诸才话古今。因着前些日子备觉心灰意冷的仕途之心,此时竟踌躇满志不减金榜提名时。

翌日上值,柳大人又主动与他闲聊。

柳大人好酒,说起璋王进京一事,自然会提到寅州贡酒琴山金竹。柳家门第不低,但却不是顶极世家,自然是够不上御赐此酒的资格。

“也不知那酒,比之玉竹春如何?”

玉竹春亦是好酒,但非贡品。

叶庚尽量神色如常,声音也是。“那酒较之玉竹春更为清冽,竹香也更浓郁一些。”

柳大人先是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无震惊地问道:“叶大人如何知道那酒的滋味?”

“昨日承天来看下官,提了一坛子过来,眼下还余了半坛。柳大人若是不嫌弃,下官匀一些给你。”

“承天?”柳大人愣了一下,倏地睁大双眼。

叶大人说的承天,是温郡王!

这个叶大人,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璋王入京之后,先是进宫面圣,然后是祭祀皇陵。阖京上下对这位深得帝心的王爷的关注甚多,大到王爷祭陵之时哭至晕厥,小到王府新栽了一棵云松。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津津乐道口沫横飞。

日子一日又一日,叶娉和温御的婚期步步逼近。

自打那日送酒过后,两人再未见过。叶娉便是足不出户,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情。比如陪同璋王祭陵,比说被璋王请去观赏云松。

婚期紧迫,她要做的事太多。

先是去近郊的庄子上巡查一番,挑选了一个得用的丫头和一个陪嫁婆子。那丫头是她一眼看中,虽黑瘦但力气不小,取名三福。婆子姓曾,人称曾娘子。曾娘子的男人是庄子上的小管事,瞧着有几分镇得住场子的手段。

安排好这些,她再去看京中的两处宅子和三间铺子。两处宅子都是四进,皆在闹中取静的好位置。三间铺子地段都极好,且都是布行,其中一间正是她藏身过的那一间。

从她第一次去巡查庄子时,她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那两人被她发现行踪之后说是受温御之命,还说主子交待过若是行迹暴露也无妨,差事不能丢。

她很满意温御此举,备觉受用。

离大婚还有五日时,庆阳郡主的帖子就送至叶家。

叶娉反复看着帖子,神色不明。

这位庆阳郡主,为人颇有些一言难尽。书中提到温如沁与沈翎成亲之后,她居然趁着夫妻二人去国公府拜访时有意无意地接近沈翎。

这样的人,不宜结交。

她婉谢过后,解释说是自己近日忙着备嫁,一应宴请皆不会参加。还请送帖子之人代为转告,希望庆阳郡主体谅。

庆阳郡主如何揣测,旁人并不知道。

世人只知道叶娉拒了王府的帖子,是以有人说她托大,讽刺她小人得志便猖狂。也有说她上不了台面的,难登大雅之堂。

温老夫人听闻此事后,更是将她贬得一无是处,痛心自己的二孙子将要娶这么一位出身低又小家气的妻子。

对于这些是非传言,叶娉充耳不闻。

庆阳郡主举办的宴会过后第二天,便传出其与温廷之定亲的消息。听说温老夫人对这门亲事极其满意,逢人就夸庆阳郡主知礼又大方。

叶娉对此嗤之以鼻。

是骡子是马,日后便知。

……

婚期如约而至。

天不亮,叶家上下已起。

点嫁妆,备仪礼。

叶氏两眼肿如杏核,一看便知应是哭了一夜。叶母神色尚可,端坐一旁观看大孙女装扮。一品诰命规制的喜服,绣着圆形云鹤图。凤冠熠熠,其上二龙戏珠,左右各插一支五尾步摇,金珠流苏步步生花。

镜中佳人明丽艳绝,殊色惊鸿一笑倾城。

叶母频频赞叹,一是惊叹大孙女的美艳,二是惊讶大孙女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贵气,再是感慨此女出自叶家,心中难免骄傲。

他日再回青州,必是要去叶家祖坟瞧瞧,是否真的冒了青烟。

妆毕,叶娉起身。

整理一番后抬颌而立,越显高贵。

请来做全福夫人的常夫人目露惊艳,不吝夸赞,“郡王妃这般容貌,实属难得。”

她这等身份,自是见过不少绝色女子。上至宫妃,下至世家宠妾。美艳者如韭菜常出常新,有的初时惊艳,过后尔尔。有的盛宠不衰,独冠群芳。

如叶家两女如此姿色者,委实不多。更难得的是,两女各有各的美,一个美得艳极又纯极,一个美得病态可怜。前者让人惊艳,后者让人怜惜,竟是恨不得左右兼顾,直叫人看迷了眼。

叶母性子爽直,有人夸赞自己孙女,她没有不附和的道理,“老婆子这两个孙女,着实生得好。”

常夫人与她一见如故,闻言好一番感慨,越发相谈甚欢。

盛朝婚例,女子出门之前,哭比笑更吉利。

叶氏最是哭得厉害,叶婷仅次之。若不是怕弄褶了叶娉的喜服,母女俩必定会过来抱着叶娉一起哭。

叶娉穿来数月,早已融入叶家。

她哭不出来,眼中却有湿气。见母亲和妹妹哭得伤心,遂安慰她们日后会常回娘家看看。谁料叶氏一听此言,泪水更多。

女子一旦出嫁,哪里似在娘家这般自在。公主府高门大户,规矩不知多少,娉娘这一嫁以后怕是想见都难。

叶家门外,一身郡王冕服的温御领着一众世家子孙接亲。宋进元为首,其次是常家大公子常慎言和沈翎等人。

如此排场,着实风光。

叶家在京中无亲,两个儿子又小,是以拦门之人请的是常家二公子常慎行和刘大人的儿子刘典。

饶是常慎行叫得欢实,摩拳擦掌要为难温御。但他与刘典面对温御等人时气势极弱,拦门之礼形同虚设。

接亲之人入院,顿时显得小院逼仄。

观礼之人有宾客也有附近街坊,众人热闹之余无一不羡慕叶家的运道。这般低微的门第,竟是攀上这样一门高亲。

日后哪怕是叶家院子再小,也不容人轻视。

吉时一到,叶娉顶着沉重的凤冠,一步步出了叶家门。

流苏不动,隔着一层红纱,她看见那个如松如竹的身影。长身玉立,皎冷如月,一想到今夜将要与这神仙男子一起共沉沦,她心里涟漪渐生。

既是赐婚,自有礼部官员唱词。

入耳皆是吉祥话,伴随着炮竹声声。家人的祝福和哭泣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此情此景,如梦一般不切实际。

叶娉入轿,端坐不动。

温御骑马,如高山凛凛。

帘落,轿起。

喜轿绕南城而过,再绕北城一圈,最后抵至公主府。一应繁琐的流程过后,叶娉似全身骨头散架般送进洞房。

方才高堂敬酒时,她记得温驸马手里抱着的是长公主的牌位。温老夫人未出席,说是病得起不来,怕病气冲撞了喜气。至于温夫人和温国公,她没怎么注意。眼下她累极困极,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强撑着走完最后的流程,她再也忍不住,一屁股靠坐在床上,手指都不想动。隔着红色的遮面喜纱,男人那张脸流光溢彩,身姿更是长身玉立。

这脸,这腿…

她浑身一热,似是又充满力气。

喜娘下人等早已清退,也未有习俗中的闹婚房之人。如此简化直接,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奇怪,只因温御平日为人一向如此。

世人不会知道,孤冷如他,亦有心急之时。

他几步近前,修长的手指挑开叶娉脸上的红纱。四目骤然相对,一个暗沉深不见底,一个蠢蠢欲动。

旖旎顿生,温度渐高。

若是就此洞房,也不是不可以。

叶娉觉得,她无异议。

修长的手伸过来,似乎带着无限的张力。她心中如热油四溅,隐约可见火光漫天。这般热得厉害,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谁知那手未落在她身上,却是取下她头上的凤冠。

“先洗。”温御的声音很低。

叶娉脸更红,唤了三喜进来。

洗漱完毕,房间内再剩夫妻二人。

灯下看美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红衣轻薄,衬得那玉面越发俊美出尘。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无边的魅色。叶娉口干舌燥,一连喝了两杯茶水。若不是理智提醒自己,她或许真的会忍不住扑过去。

温御眼风微动,生平第一次觉得这身皮囊可用。

龙凤烛火摇曳欢呼,好似春风又绿江南岸。红纱轻幔流泄激动,恰如秋水再映明月光。不知是春风带来生机,还是明月从天陨落坠入湖水,一切仿佛皆是上天注定的相会。

青丝交缠,缱绻无边时,叶娉心头不合时宜地泛起一句话:终于吃到天鹅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