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个脸色苍白弱不经风的姑娘,看上去多走几步路都受不住的模样,却扛着一个几人合力才能抬动的箱子。
这般景象,何等让人震撼。比之蚍蜉撼树,亦是不遑多让。
饶是宋进元见过不少能人异士,自认为定力足够,见此情景都惊得险些失态,更何况是王四爷温如玉等人。
王四爷不会想到叶家居然会有一个大力女,更不会想到他本是故意刁难,目的是出一口恶气让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出丑。而今来了这一出,不仅恶气没有出去,反倒又添了新的憋闷。
叶娉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些人怕是傻眼了吧。
她的妹妹叶婷,天生神力。
这个秘密一直被叶家人瞒着,毕竟女子力大如牛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原主也是七岁那年无意间知晓的。
那年元宵,原主悄悄背着体弱的妹妹去看花灯。她背得吃力,愣是一路强撑着。后来终于累极,一个脚下不稳姐妹俩摔在地上。
她在下,叶婷在上。叶婷没事,她却是半天爬不起来。当她被叶婷轻轻松松一路抱回家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妹妹居然是个大力女。
这些年叶家一直瞒着,因为叶婷体弱鲜少出门,是以一直未被人发现。
此一时,彼一时。
叶娉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叶家虽然低微,但也不是人人可踩的泥。她有无耻凶狠的名声在前,眼下婷娘又露出这一手,那些想害他们的人还不得掂量一二。毕竟她狠起来以一敌五不成问题,她的妹妹叶婷更是有横扫百人之力。
她的目光无所畏惧,直直地看向王四爷。
王四爷瞳孔一缩,他竟是在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身上感受到压迫感。对方的眼神似讥似笑,莫名让人发慌。仿佛是在告诉他,若是再敢招惹叶家,他们必会将王家踏平。
如果是几天前,他一定会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感到可笑。但是他此时真的生出一丝后悔,后悔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算计叶家。
叶娉的目光越过王四爷,落在温如玉身上。
这位国公府的大姑娘,身份是何等的尊贵。如果不是被逼无路,她并不愿意和这样有地位的人交恶。
可是她没有选择。
因为不挣扎,就是死。
这时叶婷将箱子放上马车,腼腆羞涩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她还是头一回在人前显出自己的力气之大,难免有些不太自在。
叶娉朝她赞许点头,正准备含笑过去。
温如玉忽然走出来几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娉娘,你真是越来越自甘下贱了。”
贱人就应该有贱人的样子,在贵人面前卑躬屈膝讨好巴结,永远也别想站起来做人。
叶娉脚下一顿,她忽然记起一些事情。
原主巴结讨好温如玉,目的确实不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当人上人。借着别人的力往上爬,哪怕是失力坠落也怨不得别人。但是借力者同样心怀鬼胎,温如玉把原主当枪使,从来不在意原主的死活。
某一次,秋日围猎。原主受温如玉的暗示,借着众位姑娘一起学骑马时突然策马冲向温如沁,最后同温如沁齐齐落马。
那一次,温如沁伤得不轻,原主也伤得不轻。原主满心以为自己此举必会打动温如玉,让对方将自己视为心腹。没想到她却是无意间听到温如玉说她人贱而不自知,贱人就应该被当成奴使。
她脚步微停,眼神厉厉,如出鞘的刀。
这些世族女子,惯会阴谋阳谋,害人时带着笑,杀人时不见血。那些手段她学不来,也不想学,但她绝不任人宰割。
她唇角微微勾起,然后在温如玉略微错愕的眼神中出手。一个不算太用力的轻推,便将温如玉推倒在地。
“好狗不挡道,温大姑娘莫不是不想做人,想做一条狗。”
“你…你好大的胆子!”温如玉的丫头怒道,忙去扶自家主子。
“这世道真是艰难,我不过是推了一条狗,却不想会被狗追着不放。”叶娉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三喜不敢对上温如玉,但她可不怕温如玉的丫头。她也去扶自家姑娘,仗着身材圆润撞了那丫头一下。
“你…”
“好狗不挡道,你听不懂人话吗?”
一直看戏的宋进元再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叶家姐妹一个比一个出人意料,连丫头都如此与众不同。
真有意思。
他眼神落在那个纤弱苍白的少女身上,还以为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白兔,没想到居然是扮猪吃老虎。
这般天赋,若生在他们武家之家,必是家族大幸。
可惜了。
叶婷本就有些忐忑,母亲一直严令她不能外露自己力气大的事。哪怕是去青州之前,母亲都不忘再三叮嘱她。
她怕别人异样的目光,不经意抬头却看到那个被称为宋大人的男子在看她,眼神中有欣赏还有怜悯。
他欣赏的应该是自己的力气,怜悯的恐怕是她的身体。
她才不需要同情。
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姐妹俩同三喜上了马车,四喜坐在辕座上一扬鞭,马儿便“哒哒”地跑远。
马车晃晃悠悠,一如叶婷的心情。
叶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握住她纤细的手。“婷娘,你说你曾经梦到我不在了。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曾经生出过那样的心思。”
“大姐。”叶婷惊呼,眼底全是后怕。
“别担心,后来我突然想通了,凭什么我要去死?我一死了之,祖母和父亲母亲该怎么办,你和两个弟弟该怎么办?”
“大姐,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可若是我们一味退让,那些人只会得寸进尺。所以我变了,我不再讨好巴结,不想让那些人看不起。哪怕是众人流言蜚语将我唾弃,我也要活得堂堂正正!”
叶婷已是泪流满面,怪不得她觉得大姐的性子有所不同,原来是因为这样。
祖母说过,人生一世,如果不想活得憋屈,那就不要委屈自己。她不是怕委屈的人,但是她不想自己的至亲受委屈。
“大姐,不怕。日后再有人欺负你,我就打回去!”
“好,以后胆敢有人欺负我们家,我们一起打回去!”
……
叶氏看到二女儿扛着一口大箱子回家,惊得差点晕过去。这些年她千叮万嘱,生怕婷娘力气大的事情为外人所知,怎么今儿个婷娘如此不知避讳,何况家中还有客人。
那粉衣雪肤一脸震惊的娇客,正是温如沁。
温如沁得知叶娉当街被王沐为难后,忧心到彻夜难眠。一早心急如焚来到叶家,却是和叶娉姐妹二人刚好错过。
她这等身份,不太好去凑王家子被行刑的热闹,索性留在叶家等叶娉回来。她美目圆睁,看着扛着巨大箱子的叶婷。
这位力大无比的姑娘,应是娉娘的双生妹妹。
她隐约听过娉娘的妹妹身子骨不太好,近几年一直在青州老家养着。只是眼前这位和娉娘长得极为相似的瘦弱少女,居然举着一个看上去都吓人的大箱子。
不是身子不好吗?
她吃惊的当口,叶婷已将箱子放下。
有客人在,叶氏很多话不便说,眼神却是极其不悦和埋怨地看了一眼大女儿。她可是知道的,婷娘没这么大的胆子,胆子大的向来是娉娘。
叶娉看到温如沁,当下眉眼弯弯。她一手牵着叶婷,一手拉着温如沁,为两位姑娘相互介绍一番。
从某些方面说,叶婷和温如沁的性子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都是腼腆又不争不抢的性子,且还有着同款与世无争的纯良。
两人一见如故,齐齐跟在叶娉身后。
看到那满满一箱子的铜钱,叶氏又是惊又是气。惊的是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铜钱,气的是自己曾经的嫡兄分明是在羞辱他们叶家。
世家大户,多少银子银票没有,非要砸出一大箱子铜钱,不是羞辱是什么?
娉家怎么就要了呢?
她欲言又止,眼里全是不赞同,又因为事已至此无法圆回去,秀美的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又添几分愁色。
叶母倒是觉得大孙女做得对,若不是当年她父亲名声在外,他们父女二人的走镖之路肯定没有那么太平。
这世上有的人,既然不能让他们喜欢,那便让他们忌惮,让他们害怕。
“若真是不敢收这钱,我们叶家才是落了下风。我看这钱收得极好,打了他们的脸,还扬了咱们婷娘的名。”
叶氏愁色更甚,娉娘已经是名声在外,因痴缠温郡王被人耻笑不知廉耻,现在所是又多了一个凶悍的名声。两个女儿,一个凶悍一个力大,真的好吗?
她是世家大户里养出来的女子,自小奉信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何她生的一双女儿,外貌个个出挑,秉性却是如此异于常人。
真等议亲之时,该如何说道?
难道说我家大女儿善打架,我家二女儿力气大。谁家相看媳妇的婆母会为儿子娶一个会打架力气大的儿媳?
这怎是一个愁字能了。
叶母哪里不知道她的担心,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多思无益。”
娉娘的性子,倒是越发像父亲,婷娘又承继了父亲的力大。想来父亲在天之灵,知道自己有一双这样的曾外孙女,必是欢喜的。
婆婆发了话,叶氏不好再说什么。
她被叶母叫走时,眉间全是忧色。
……
叶娉指挥着自己的妹妹,将箱子里的铜钱全倒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她一路摩拳擦掌,早就准备亲自动手数钱。毕竟谁还没有一个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梦想。
“雪娘,要不要一起数钱?”
温如沁愣了。
“很好玩的。”叶娉循循善诱道。
一听她说好玩,温如沁立马心动。
娉娘不会骗她,娉娘说好玩,那一定很在趣。
红桑不敢苟同,数铜子有什么好玩的,这都是低贱的活计。她家姑娘可是公主府的姑娘,哪里能干这样的事。
她刚一张嘴,就被叶娉堵了回去。
“红桑也一起来,人多数得快。”
温如沁点头,这么多的铜钱,叶家人手又少,她和红桑正好可以帮忙。
自家姑娘都同意了,红桑还能说什么。她再是心里不乐意,碍于自家姑娘的面子也不好表现出来。姑娘真是着了叶姑娘的魔,说什么听什么。她也不是说叶姑娘不好,就是觉得叶姑娘对姑娘不太尊敬。
一屋子的姑娘,齐齐围坐在那堆钱山旁。叶氏姐妹,温如沁主仆,还有二福三喜四喜三个丫头。
铜钱上刻大盛通宝字样,每一千文折银一两。为方便取用和计算,叶娉让让她们一百文成一串。
一串串的铜钱穿起来,堆放在一边,慢慢堆成小山样。
“人生两大自在,你们可知是哪两种?”叶娉突然问。
所有人都看着她。
“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温如沁迟疑回答,羞红了脸。
叶娉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的雪娘宝贝,我说的是自在,不是大喜事。”
温如沁被这声雪娘宝贝叫得小脸红似血,父亲和姨娘都从未如此唤过她,原来她在娉娘的心里是宝贝。
叶婷有些吃味,大姐对温二姑娘极好。这三年来自己不在大姐身边,难道大姐已经认了新的妹妹?
她竟是忘了,温如沁比她们姐妹俩年长半岁。
叶娉何等敏锐,当下又摸了摸妹妹的头,“婷娘宝贝,你说是哪两种?”
叶婷立马心满意足,她也是大姐的宝贝。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这是长寿,不是自在。”叶娉将手中刚串好的钱串子往上抛,然后轻松接住。抛来抛去几个回合之后,她才道:“这人生两大自在,一是睡觉睡到自己醒,二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众女先是不解,尔后恍然大悟。
就连最开始不太乐意的红桑,此时已是大受震动。她是个丫头,虽说是姑娘跟前的大丫头,但也是吃过苦的。
下人们起得早睡得晚,日日如此。若能天天睡到自己醒,那该多好?谁会钱多,哪怕是数到手抽筋,那也是快活的。
叶大姑娘这话,实在是话糙理不糙,且说到她的心坎上。
叶正人小,家里有热闹的事哪能少得了他。他不知何时进来,有模有样地跟在自家大姐身边帮忙数钱。
他字都不认识几个,数数也数不全,叶娉只当他是好玩。眼看着半个时辰过去,小人儿还一本正经地坐着没走。更让叶娉惊讶的是,他数出来的钱串居然没有一串是错的。
这个胖乎乎,只知道吃的小弟,莫非是个数学天才?
叶娉留了心,仔细观察。
众人数了近两个时辰半,才算是将一大箱子铜钱数完,整整四千五百零三串。十串为一两,共计四百五十两零三百文。
看着那一堆串好的铜钱,众人皆是成就感满满。
叶母和叶氏早已备好饭菜,温如沁原本还想推辞,被叶娉几句好听的话哄得开心无比,羞涩地留下来用饭。
相比公主府的饭菜,叶家的伙食太过简单寻常。但因着叶母早年走南闯北,便是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繁复的味道。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叶家的饭菜合胃口,温如沁比往常多用了半碗。她原本还不好意思,却见叶娉和叶婷姐妹俩都比自己吃的多,惊讶的同时很快释怀。
离开时,她终于有机会问出来时就想问的话。
“娉娘,外面风言风语久久不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名声在外,已是让人闻之却步。日后你要做何打算?可有什么章程?”
“别人笑我贬我,且由他们去。”叶娉垂眸,深情哀婉道:“日后我就留在叶家,好好当我的叶家大姑娘。守得一颗心,此生不移情。”
娉娘竟是存了这样的打算。
温如沁红了眼眶,娉娘有什么错。
王家实在是欺人太甚!坏人名声还不够,还想断人活路。事情败露之后,还敢上门相逼。相逼不成,又纵容子孙作恶。
如果换成是她,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娉娘…你真是太苦了。”
叶娉有些不忍,她装过了头,又惹了这善良的姑娘落泪。她忽然想到那位温郡王说的话,假话说多了,不仅骗过了别人,迟早有一日也能骗过自己。
从一开始,她对温如沁确实是虚情。这才多久的功夫,虚情已变成实情,她是真的喜欢这位人美心善的女主。
那么温御呢?
她说的那些深情话语,她做的那些痴狂之举,真的会骗过自己吗?
不,不会的。
温御不是温如沁,他是长得美,但是为人冷血无情。
“我不苦,我心里比蜜还甜。”
只要能活命,再苦也甜。
温如沁以为她是强颜欢笑安慰自己,越发替她难过。她猛然间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二哥娶了娉娘,那该多好。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临别之际,叶娉送了她一串她自己亲手串好的铜钱,说是让她留做纪念。她将铜钱收好,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红桑也得了铜钱,不是一串,而是整整十串。叶大姑娘亲自给她的,还对她道了一句辛苦,让她险些红了眼。
她仔细回想,不知为何愣是想不起对方以前的模样。
“姑娘,你还记得叶大姑娘以前怎么对你的吗?”
温如沁正伤心着,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轻轻摇头,“她以前是有病,并非真的故意害我。我已经忘记她以前的样子了,我只知道现在的娉娘很好。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红桑心想,原来姑娘和自己一样,也不太记得叶大姑娘以前的样子。又猛然间发现,自家姑娘现在说话似乎和以前也不一样。
“姑娘,你怎么也学了叶姑娘,什么喜欢啊喜欢的…”
温如沁红了脸,攥紧那串铜钱。她也不知为何,以前这般羞人的话她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这才微微松开一些。
进了府,主仆二人往西院走。走到无人之处,温如沁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她学着叶娉的样子将那串铜钱抛来抛去。
“娉娘说得对,这人生两大自在确实莫过于睡觉睡到自己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突然红桑扯了自家姑娘一把。
温如沁抬头看去,只见二哥神情冷穆目不斜视地往梨园的方向而去。她惊了一下,忘记自己正在抛铜钱,眼睁睁看着那串铜钱落在温御的脚边。
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紧绷。
红桑也吓傻了,郡王从来不搭理姑娘,姑娘一直小心谨慎,生怕惹了郡王不快。眼下姑娘这般不得体的举动被郡王瞧了去,还好死不死差点砸到郡王,郡王一定会大发雷霆。
主仆俩魂不附体时,只见温御突然弯腰,将那串铜钱捡了起来,还给了温如沁。
“拿好。”
温如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二哥不仅没有生气,还帮她捡了铜钱,叮嘱了她。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二哥,仿佛身在云里雾里。
“红桑,刚才二哥是不是和我说话了?”直到温御走了,她才激动地问红桑,眼眶红得吓人。
红桑也分外激动,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姑娘,郡王帮你捡了钱,还叮嘱你拿好。”
“二哥真的没有生气,他真的没有生气…”温如沁死死捏着那串钱,突然又哭又笑,“多亏娉娘送我的铜钱,她真是我的福星。”
红桑觉得福星不福星的不太准,但姑娘最近确实开心了许多。
温如沁犹在喜悦中,原本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又冒出来。
“我真的好喜欢娉娘,若是娉娘会成为我的二嫂,那该多好。”
她们不知道,已行至人影不见的人耳力极好。
温御闻言身形一顿,修长的手抚过下巴,那里似乎还有残留着些许温湿的软滑之感,眼底乍起暗涌。
那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当真是极会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