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该回去温书了,”年长女子穿着褪色的及膝绒袄,搓着手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前又加了一句,“五日后检查啊。”
等在车边那个小一辈的娘子点头应下,又疾步上来对着车窗劝说:“姑姑,三书六经我均已熟读,只《力经》尚有不解之处……”
她穿得也是素色,但明显袍角平整,纹绣鲜亮,不必细看也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此二人正是胡迁胡覆姑侄,因黎安县一行已推拉了两日,一个非去不可,一个担忧天寒地冻不利于行,舍不得放人。
她说的这事,其实做姑姑的早就提点过了。当时尚有几分耐心:“力经若要通达,非躬身行远难得真意。若是闭门空谈便解其中之妙,明德宫何须修经于险山深渊?你既有心向学,何不亲去游历?”但这孩子没听懂,还以为是邀请她一起去黎安县呢。
此刻胡迁已经备好车驾,哪肯同她继续掰扯,直截道:“覆儿啊,若天资有限,未必要强学出头。与其耗尽韶华,不如另谋出路。”不会就放弃,死磕没意义。
沉闷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原来连窗口的厚皮帘子也不愿掀开,怕灌了冷风进去。
胡覆哭笑不得,目送姑姑毫不留情地远去。为了甩脱亲侄,竟如此狠心贬损。她不过而立之年,便有秀才功名,在书院也是名列前茅,倒成了愚钝之辈了。
如果让那位公考提分班的老师知道胡迁这番高论,可能要把她引为知己,哪怕就是李晚庭听到了都得直呼:这就是荀子劝学、胡子劝退吗?
黎安县与安庆城相去近四十里,步行和驴车一样,都要走上半天。胡氏家业遍及姜州,论家中官身可能算不上头一等,论富庶绝对无可媲美。胡迁座驾由两匹健壮良马并驱,除了持缰绳的书童兼护卫胡有德和坐在车内的她便无其他负重了。
按说这个配置本应快黄杨她们三分,奈何泥路多有坎坷湿滑,胡迁又年事已高受不得颠簸,足是拖拖拉拉至黄昏才到黎安。
黎安是个小地方,农闲时去府城帮工才见过马,即便都是些劣等马,也要三十两银子。既然大伙用不起,路自然无需修得太好。胡迁是没见过这样的穷乡僻壤才不知道,马走在这样的小径上,真不一定有驴快。
乡民们没见过这么俊美的马,远远看见,还猜是知府来视察了,传着传着就把县姥们给招了出来。
有些小县位置好,人少地少天灾人祸也难波及到,官位空缺的时候就会让当地选3个县姥来代管。县姥们无权掌兵,但可以帮忙调解乡民之间的矛盾。与正式委派的县令不同,县令是要征兵练兵的。还有的县则属于封县,县民多半是县主的仆役或仆役后代,税收并不上交,直接就地纳入县主私库里去。
黎安县就属于那种不需要费心去管的小自治区。县姥、县令、县主其实都一样要被知府管辖过问,但县姥们很少见到知府本人,毕竟都已经散养了,这地方还能有什么值得下访的呢?再说了,县姥们并不是官,任免全看当地县民,知府是插手不了的。
所以胡迁下了车,见到三个老太太围着她,一副等她发言的样子,十分茫然。
杜县姥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这位大人开口,已经意识到可能是个乌龙了。她后退一步,拽了拽边上的李县姥。老姐妹之间很有默契,马上不问缘由就跟着故作无事地散开,只留下白县姥还在原地。
白县姥年纪虽然不小了,反应却还很敏锐。感觉到身边一空,侧目看去,果然那两人鸡贼地先溜了。这时候再跑也来不及,便扯出一点笑意道:“这位先生,我同那两位姐妹皆是本县的县姥,不知道您来黎安,可有什么事?”
胡迁还是头回接触真实的县姥会,以往在州府的地方志里读到,私以为众望所归,必是德高望重之辈。今日一见,那两个老姐姐脚底抹油似的,被这位一口道破身份之后都有些僵住,若无其事地转身行礼,心里不由暗暗发笑。再看那主动开口的,已经隐隐在面上带了一丝解气,更觉得县姥们顽童心性,质朴可爱。
世人都说人老成精,竟然是精怪的精。这三位要是能入朝为官,想必那殿堂要有趣许多,她哪怕无心仕途,也要去谋个一官半职凑凑热闹了。
“县姥不必多礼,老身只是听友人家中有言,贵县出了个小神童,心生好奇。不知县姥可有听闻此子?”
李杜两家本就是因两位县姥之间交好才结的亲,俩人的姐妹,正是李蛛和小李氏的婆婆杜连。俩人自然清楚小五的事,当下也不含糊,李县姥当即上前问道:“先生从安庆府来?”
“正是,”胡迁闻弦歌而知雅意,“小友在书斋不便前来,只同老身指了路。”
“先生随我来吧,”李县姥笑开来,不无炫耀道,“小五这孩子,在家可闲不住。前些天还跟着她姑姑姐姐出来找字练,把县里看得着的字都学了个遍。再不找个夫子来教,都怕这娃娃憋坏了……”
胡迁随着她一边往李蛛家走,耐心听着,一边十分配合地表现出些惊叹,哄得李蝶得意地又说了不少家长里短。杜县姥带着胡有德去栓马,两人落后几步跟在后面,面上都有几分无奈。
杜橫是觉得,老姐妹话未免太多。再说下去,家里的底都要漏完了。还好人家有钱,不至于看上那点东西。
胡有德则是心知主人见过多少风浪,绝不至于被这真假未辨的晒娃言论打动。为了哄人家多说些就如此做戏,实在调皮。
这两人对视间,一老一少见彼此同样神情,以为颇有共鸣,气氛倒还和谐。
一路聊到了妹妹家门口,李蝶已经把胡迁当做好闺蜜了,也不讲究什么礼数,直接对着院门喊道:“阿蛛,阿蛛——你看谁来了?”
李蛛一家老小存够了粮猫冬,每天都要睡到自然醒才起来。这时候刚用完饭就回屋窝着,打算趁被子余温未散再眯会。她没听到,边上的李晚庭倒是听到了,推推奶奶:“奶奶,大姑奶说有人找你呢!”
原来小孩体温高,家里几个孩子冬天都是跟长辈们一道睡的,李飞、李跳和李晚庭三个最安静,尤其是李晚庭,所以她周岁开始就跟着奶奶了。
这时候能有谁来找她?李蛛费劲地睁开眼,李晚庭已经把鞋子给她拿了过来,还用小拳头伸进去暖过,叫李蛛看了极是窝心。
“来了。”她拍拍孙女的头起身往外走,李蝶已经推开院门,见姐姐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冲自己笑。衣服料子看着不错,却挺破旧。
李蛛眼边还糊着些泪垢,脑子也混混沌沌地,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是?”
“你呀,快把你家小五叫出来。”李蝶嗔怪道,上前两步顺手帮妹妹擦去了眼屎。虽然两人是姐妹,但李蝶比李蛛大了九岁,照顾妹妹早已成习惯。哪怕妹妹当了祖母,自己也做曾祖母了,还是会条件反射。
胡迁在边上看得真切,不由心生羡慕。胡家豪奢,她已经是其中最俭朴的一个,依然非绸缎不穿,出入有书童随侍。住在自己院子里时,更是每个姐妹都有三个以上的仆役伺候起居,见面时自然都已衣冠楚楚,没有机会如此相处。
李蛛才刚反应过来,李蝶已经等不住了,又要开口唤李晚庭。刚喊出一句“小五——”,就见到李晚庭已经穿好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姑奶好,三位奶奶好。”
亲戚真多,李晚庭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问好机器。
她因为身量小,冬日里又穿得多,走快了要摔跤,几乎是一步步挪出来的。尽管李家院子不过一个拐角功夫,她还是挪了好些时候,人未到,声先至。李蝶和杜橫是已经习惯了,所以都自觉往下看,等着人出来;胡迁虽不明就里,用目光搜寻不到,但观察到了李县姥的样子,心中自然有数;而胡有德才刚满二十,忍不住面露古怪之色:这孩子该不会躺着喊话呢吧?
等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神童,她不由得暗赞:好根骨!别看人小,走得挺稳。这苗子不练武可惜了,要是跟侄小姐一样,没天分从文,考个武举想来不难!
其实不光胡有德,胡迁也有同样的想法。如今的读书人身体大多并不弱,她虽有胡有德护卫,自己也是习过武的,自然能看出这一点。脑子且不知如何,身子骨反正比侄女好,收下这小徒不比在家里给覆儿补习强?
(胡覆艰难微笑:谢邀。我年纪轻轻就考了秀才,你们两个礼貌吗。)
饶是李晚庭自己也没想到,为了早日摆脱婴幼儿时期全瘫到半瘫的艰苦阶段,她给未来夫子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广为称道的聪慧,而是健壮。
众人再看李家这小娃,一步一挪却也不急不躁,又极有礼数,已是不凡。院子里凉意阵阵,大人都有些畏寒,李蛛更担心孩子受不住,一把抱起往屋里走,众人随之鱼贯而入。
进了堂屋,杜橫走在最后,顺手把门帘带上,李蝶李蛛把水壶架在中间升起火来。冬日里待客往往如此,能借着烧水的热度取暖,已经是庶民们最大限度的奢侈享受了。
这是李晚庭第一次见这个操作,以为烧开了水就要停火。时间不长,一氧化碳浓度攒不到能出事的地步,所以不曾制止。胡迁知道多有不妥,环顾这堂屋四处,皆不透风,出言提醒:“《药经》云‘草木生炭气,微毒,久居其中,身不觉而渐衰殆’,闭门窗固可留热气,然于身体无利,还是通些风进来为好。”
黎安县诸人极少舍得在家中烧火取暖,虽然她说话文绉绉的难懂,但听了“毒”字,都有些后怕。杜橫最后一个进来,离门窗最近,便过去开。到底还是舍不得那点柴薪,几乎是一丝一丝地在摩挲,还一边不住问道:“这样可以吗?这样呢?”
胡有德看不过去:“我来罢。”
李蛛见这位还通药理,越发弄不懂其身份。姐姐李蝶见机凑过来,提了黄家和安庆府才有些底,于是笑道:“好在我们往日里不舍得生火,否则中了毒都不知道是什么害的。先生还读过医书?”
李晚庭也肃然起敬,这位还懂化学啊。
胡迁见李家人一派坦然,并不因露怯而反怪人出言相助揭了短,更觉其家风纯良,自谦道:“《药经》是六经之一,读书人哪有不识之理。”
见她谈及书经,李蛛便知这哪怕不是黄家人寻来的先生,也必然认识厉害夫子,有心求问孙女求师一事。但她一时真有些张不开口,这先生如此风采,刚刚又好心帮他们“解毒”——现在自己说想白嫖人家或人家朋友,多少有点害臊。
胡迁又岂是那等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李家人舍不得燃火,是因贫寒,如此家境自然也拿不出束脩。再想到来时那仅容一车独行的泥泞小路,远看便知狭小的县城,对马车满眼新奇的县民们……她瞬间理解了张掌柜的有口难言。原来这家人实则要找一个收徒的免费师母,想来本地无人通文墨,否则如此美玉也不至于舍近求远。她不知道周王二人被李家嫌弃,自己主动开口道:“听说,小五已经识了不少字,老身三岁开蒙,不及小五远矣。不知小五愿不愿意将字写与我看看?”
最后一句是对着小五说的,李家姐妹听了都喜不自胜,殷切地去瞧小五。李晚庭点点头,乖巧应好,不待她两条短腿扑腾下地,李蛛已经快步去里屋拿了她的迷你文具套装出来。
小时候刚学书法,才勉强像模像样就在过年时被要求表演。那时她还十分抗拒,觉得自己像是马戏团里被迫营业的狗熊和猴子。如今心态大有不同,有意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来,于是端端正正地在地上分别用掉渣小毛笔和炭笔写下了“县衙”和“黎安”。
她不光写,还刻意模仿县里这两处字的风格。因笔画繁多,她手骨还没完全发育好,力有不逮,断断续续地竟写了近两分钟。
虽然写得慢,但字于乡野小童而言,已是好到出奇。众人不敢打扰,都屏息凝神,静静等她写完。因此,到安字最后一笔收尾时,堂内全如她一般额头渗出薄汗,更响起整齐的一片吐气声。
六个或老或少女人的呼气声低微,却也都绵长,聚在一起如微风徐来。
天色渐暗,弈国万家万户的灯火渐渐代替了日光。那背后,是无数个女人,在火折子边轻轻吹气,温柔而有力的风便托起了一轮明月。
明月点亮了夜空,火光点亮了女人们的脸。星子像汗水,闪烁在她们撑起的一片天。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一个和谐词,忘记预览看了,辈分称谓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