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头骨

小沙弥还在惶然惊叹:“可是吓人了,阿弥陀佛....”

“此事已是震惊上下,上人喊我召集人,官府要来查事的.....”

“也许,也许诸位也要受询呢。”

小沙弥被放行后,听到楼上有袅袅女声,跳上小道时下意识回望,只瞧见一笺青影在四四方方窗口绰绰淡去。

过午,官差果然来了,在大殿门前询问诸香客哪里人士,家住哪里...

不少香客早就想走,当碍于出了命案,官府不许,加上佛前座下,真鬼祟逃走了,来日怕遭天谴,只能忍着避讳回答官差问题。

这边,骊县的捕头徐清刀正在偌大的香炉鼎前查看香灰中的白骨。

越看越觉得心惊。

说是白骨也不对,因为只是头骨。

焦肉贴着头骨,烧得焦灰焦灰的,那俩窟窿就直勾勾盯着他们。

难怪其他差役都避开了,实在是吓人。

主要是这烤肉味儿....

仵作在边上,不急着起尸骨,因得先勘验尸骨在香炉中的情况。

于是他看了下头骨,再去看身边站在香炉鼎前许久的高挺青年。

徐清刀年少成名,有名师扶持传授,如今在十里八乡的有些断案名声。

“大人不在,清刀你受累了,可能看出什么?”

仵作想到自家县令大人最近一段时日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消息,似尤为慎重,四处调查,仿佛有什么棘手案子,可最近又无人报命案,更无百姓失踪,他想不通有什么麻烦这般劳累大人。

没曾想,在这菩提院忽出了这样的人头凶案。

徐清刀瞥过这留着两撇小胡须的仵作,“只有头骨,尸体不在,此地周遭无血迹,可见非案发现场,是有人杀了人后将头骨单独转移至此。”

“好生奇怪。”

仵作:“是奇怪,若为毁尸灭迹,要么全埋,要么全烧毁,只把头骨放在这香炉中,太过猖狂疯癫,倒像是故意要让人发现似的。”

徐清刀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觉得麻烦——若是真凶故意挑衅官府,此人的凶性就不可估量了。

他回头问了那一对发现头骨的母子,两人还有些惊惶,但儿子还算沉稳,回答了他的询问。

“是闻到了烤肉味,我跟娘亲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人越来越多,都来这少,纸钱堆积多了,火又小,一时烧不快,我就寻了棍子往里面捅了捅,想在下面开个缝隙好燃一些,结果棍子一端就好像在底部木炭堆里捅到了什么....”

说到这,毕竟也只是少年人,面色都仿佛被抽血了,支支吾吾说:“我拔了那棍子,才发现它嵌入了....那头骨的窟窿眼....”

他都不知那时何物。

年轻人,莽撞得很,随手一抽。

于是,连棍子带头骨显现了,还冒着火星子跟飞烟,以及烤肉香。

那一刻,围在香炉鼎边上烧纸钱求财祈福求婚姻求子嗣的一群人都惊呆了......手头松伐的纸钱落下,随风飘了周遭。

差役们询问那几个当时被吓哆嗦的香客,至今他们还颤颤悠悠恍如隔世。

徐清刀皱眉了。

头骨原本在木柴堆里?

也对,若非木柴堆压盖着,今日凌晨第一拨香客来烧香,岂不是一眼瞧见了。

————

仵作在起头骨,滚烫冒烟,周遭的百姓呼呼喝喝十分喧闹,若非差役拦着,他们也不知是要急着下山还是过来看热闹。

人,有时候胆大胆小很难说。

徐清刀蹲在白布之上看着这滚烫的头骨,也不好确定死者是男是女,更别提身份了。

“如果死的是山中住客还好,好查,如果是香客,人数太大,且往来无登记,就不好查了。”

他这话一说,仵作下意识看下老沙弥,后者果然抽抽嘴角,欲言又止。

说真的,年轻有为的徐捕头什么都好,就是人情世故差了些。

这说的是人话吗?

仵作:“这里是主殿,人来人往的,白日绝无可能,也只有晚上了,但晚上难道此地无人值守?”

边上的老沙弥闻声答:“佛祖门前三根香,若是香客们都下山了,山门封闭,这里是不留人的,便是我们这些供奉佛祖的出家人,也不得在此地逗留,毕竟,佛祖也需要清净。”

“我等要么回住所休息,要么在阁楼诵经。”

徐清刀:“菩提院一共多少僧人?”

“以及住客。”

言外之意是怀疑起了他们,毕竟白日来这里上香的香客能作案的机会几乎没有。

老沙弥虽然不满,但也没法说什么,只老实告知一共二十一位沙弥,以及菩提上人,至于住客一共七位。

徐清刀问了下各自住的地方,让老沙弥喊人过来,他们得询问昨夜这些人的动向。

老沙弥有些为难,道:“其余人还好,但有一处,恐怕不行。”

徐清刀:“女眷?不至于,莫非是连人命案子都要托大?”

大周民风开放,早在太祖时期就不拘女郎外出,为女官的都不在少数,否则香客里也不会有许多女眷。

仵作跟老沙弥又觉得这年轻人缺了火候了。

显然是贵人,阶级有别,怎么可能为了不知身份的死者屈尊前来配合查案。

老沙弥:“其人身份贵重,封辟一处做清修,护卫森严,寻常不理事的,若真要查案,恐得劳烦徐捕头自己过去才行。”

徐清刀这次明白了,暗想骊山小地能有什么权贵?大抵是居尊自傲。

他对这类人素来没什么好感,但也不为难人,应下了,正准备在仵作验头骨的时候前去喊人,却见老沙弥直了眼,越过自己。

徐清刀转头看去。

青天白日的,因刚下过雨,青色昭然,开阔的平台上那吓人的香炉鼎前面在他们这些衙门中人走开查询其他时,本该空无一人,此刻却有了其他人。

护卫跟嬷嬷女仆分列边上,护卫关注周遭,仆人在意主人。

那人被香炉鼎遮住了。

并不张扬,但本来喧闹的周遭从刚刚就莫名安静几分,也是源自某种对人不够了解的未知敬畏。

老沙弥过去说话,隔着香炉鼎也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是位女子。

“有位小师傅路过,说了有命案,官府来查,想来是要询问的,所以来了。”

老沙弥苦笑:“寺中出了这等事,让姑娘受累了。”

“上人从前也让我多走走,老拘着也对身体不利,倒不至于受累。”

“但我好奇,只有头骨吗?”

听着声音似乎温软,是位女郎,但提起“头骨”时,竟没有半点惊惧波澜。

徐清刀走过去,抬眸一瞧,香炉鼎后为诸人环绕庇护的果然是一位妙龄女子。

鼎内还有炭薪热意,青烟袅袅。

这人衣着青素,不事雕琢,一头青丝也仅有木簪束着,但气质显贵,是被金雕玉砌的权势娇养伺候着那种贵气。

偏书香气又极盛。

都说女帝曾经来过此地,曾言“青山绿水菩提院,能关住人间红尘事。”

但,好像关不住眼前清灼丽色。

迟早要灼世人眼。

徐清刀不得不收回此前的偏见——骊山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

得老须弥引荐,才知人家姓氏。

“宋姑娘,命案已出,当前可确定死者约在昨夜为人所害,断首抛于香炉鼎中,我等需要查问你们昨夜动向,以做查案。”

“昨晚你在何处,做何事,具体时辰一概说清,不得隐瞒,以及你这些仆役护卫所处....”

徐清刀一板一眼的,语气严肃,絮娘不喜这人的冒犯,但也知尊卑,未曾僭越替宋微辞说什么,只皱眉打量,听了其他小差役说话才知这人是当地县衙捕头。

好生年轻,难怪不知礼数。

宋微辞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昨夜我一直昏睡,因身体不好,带病中,也不知发生了合适,有身边人可为我证明。”

徐清刀看向絮娘等人,得了回应,再问其他人,基本也在阁楼院内附近。

但,他们是一体的,很难说是否互做供词。

不过这看着就柔弱的宋姑娘肯定做不了斩人首级的悍事。

于是徐清刀瞥过那些彪武护卫,暗中推敲他们来处,想着这般古怪的案子,非胆大妄为之人不敢做,本地一向淳朴,突遭遇此案,莫非是外来人所为?

“可问诸位本家来自何处?”

这一问,絮娘跟护卫长都皱眉了,眼神交换过,正琢磨着如何回应。

姑娘身份隐秘,若未得上峰允许,必不能昭然人前,可若是不说,焉知这鲁莽的捕头会不会追根问底。

正为难时。

“徐捕头,我那住处偏远 但路径分明,并不荒凉隐晦,期间我这边的人若在深夜携人头到此,不管走哪条路,必然历经三院,既客居清院,藏经阁以及师傅们居住的静院,三个地方,人都不少,要全然不为人所知,恐怕很难——而且我瞧着头骨下面的伤口粗粝交错,非一刀利落之功,以我这边护卫身手,真要动手,一刀横过既可断首,不必这般反复劈砍,可见凶手只是一般人,且气力不大,动手也不利落,恐怕是初次行凶吧。而且从凶器判断,轻薄刀刃跟重器劈砍很容易分辨。”

徐清刀顺着娓娓言语的宋微辞目光,刚好看到仵作正大大咧咧握着头骨检查,骨茬处可见断口痕迹。

絮娘挑眉,而稚童也只是好奇看着。

仵作抬头了,“姑娘好眼力。”

这话算是承认了宋微辞的判断。

“据查验,头骨上的斑驳痕迹有烧干的皮肉跟附着的烙干血痂,可见当时携带头颅转移到此时,头颅还在流血,路上却无多少血迹,可能昨夜暴雨,雨水洗掉了血迹,或者有包裹藏匿。”

“这头骨后脑勺有击打裂口,显是钝器从后重击,这样的骨裂程度,基本不可能活下来,那斩首之事乃是死后所为。若是带刀习武之人动手,一般不会是这样的致命伤,当前亦也断凶器应当是斧头或者粗背砍刀类的重器,非护卫已经杀手们常用的轻薄刀剑,当然,凡事也有例外。”

这个“例外”的意思是——当前没有证据指证这伙贵人,人家也有时间证词,你非要说人家是一体的,上下互做伪证,未免有故意刁难之嫌。

查案哪能靠“例外”来猜疑他人,在断案刑侦中先入为主乃是大忌。

这是在提醒徐清刀了。

仵作知道徐清刀对权贵有厌憎之心,怕他在县令大人不在的时候一时走偏了,凭白得罪人。

徐清刀听出来了,静了静心态,让书吏记下这些口供后就去询问他人了。

宋微辞这边配合完了官府的询问,絮娘低声问她是否要回去。

“我看着差役年轻不知事,怕是有些偏见,姑娘在这图惹麻烦,不如早些回去?左右查案是官府的事。”

宋微辞本来也没打算掺和,过来配合调查,一来是觉得不管这身体的背景如何,总归是命案,对官府太过傲慢,不太好,二来,她好奇。

此时正要走,却瞥见那仵作继续查看头骨骨裂之处时,头骨下方抖落出来的奇怪颗粒。

她顿足了,看了一眼,再回头看向鼎内因取头骨而搅动开来的灰烬堆,以及下面的木炭层。

有差役正在埋怨连死者身份都探查不出,毕竟只有烧毁的头骨,那边入住在清院内的客人也都在,并未失踪。

可见,这死者乃是流动入山之人,便是当地百姓,也得海底捞针,更别提还可能是别地闻名前来上香的,就更难查了。

他们抱怨,却被徐清刀呵斥。

宋微辞思索片刻,还是走过去给仵作指了下掉在白布上的灰褐颗粒,婉婉温声,却吐字清晰,“仵作师傅,凶手将头骨转移到香炉鼎后时,用布料装裹,这种布料估计很特别。形成的灰烬跟纸钱灰烬以及其他布料是不同的,前者焚烧后,蜷缩成小团,灰褐之色,小团颗粒在焚烧后流进了头骨之内,保存了下来,未曾混淆在大量灰烬中。”

“而这种布料很可能为丝绸,丝绸昂贵,不太可能出自菩提院所处可寻布料,不管这布料源自凶手还是死者,都可以旁证此人身份非富则贵。”

“且看颅骨表象,轻薄,眉弓不突出,牙齿齐全且无破损残缺等....怕是仵作师傅您自己都已经猜测死者为年轻女子吧,而且平日里的的生活无忧,是以无多少烂牙。”

“若问黄道吉日,这两三日恰好宜婚嫁求子,尤其是求子,来山中的适龄女子尤其多。”

“出身富贵着绸缎冒雨进山求子的女子,符合这些条件的,见过的应该都会有印象。”

这就可以筛选死者或者凶手身份了,可刚刚一筹莫展的调查方向要好太多了。

死者身份不明的案子开头最难。

的确在查看牙齿的仵作愣神,徐清刀听到了,也转头看她,有点匪夷所思。

这姑娘怎的对此道有些见解的样子?

看年纪跟出身,自然不可能从业此行,莫非她家学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