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寥垂首叩拜, 心中寒凉一片。
他当然知道此时认罪意味着什么,在大殿下和阿月之间,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大殿下。
阿月心软重诺, 他之前以伤势为饵, 让她和自己尽快定亲, 她也应下了, 现在, 却是他主动放弃了她。
阿月...他的阿月...
他闭了闭眼。
裴灿也撩起衣袍, 跪下道:“都是儿臣碍于情面, 御下无方,还望父皇恕罪, 要罚便罚儿臣吧!”
他看了眼陆清寥,心下不免歉疚, 又用怨毒地目光瞧了裴在野一眼。
睿文帝脸色和缓些许, 仍旧一脸不悦:“堂堂皇长子,竟纵着至亲表弟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无能!”他话说的虽重,其实言语间已经坐实了陆清寥帮忙顶罪的事。
其他人瞟了眼太子, 最着急让大殿下倒霉的应该是太子才对, 不过太子此时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对陆清寥顶罪并无异议的样子, 他们也就很明智地没有吭声。
他看了眼陆清寥, 沉吟道:“此事还需再审,先把陆清寥革除职位,押往刑部大牢,让刑部务必细审此案,绝不能有任何疏漏。”
他又抬了抬手:“都退下吧, 太子留下,朕有话和你说。”
裴在野已经得手,心绪飞扬,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淡不耐的模样:“父皇有何事?”
他现在确实挺不耐烦的,因为严格来说——这门亲事还没有退成。
这种自小便定下的婚约,只有其中一方退还婚书定礼,签下退亲书,这门亲才算是彻底退了。
晋朝风气开放,寡妇都能在嫁,定亲退亲更是寻常得很,但前提是,这门亲事必须得退的干净,不然她以后就算当了太子妃,也会为世人诟病。
眼下陆清寥这边再出不了什么乱子,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小月亮妥善退婚,日后就算陆清寥被老大救出了牢狱,两人也再无瓜葛了。
睿文帝已经敛了怒色,作为帝王,他其实甚少动怒,尤其是跟裴在野比起来,他的脾气称得上极好了。
“好吗好吗。”他温和笑笑:“你这孩子,恼什么?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他已经年逾四十,不过面容俊秀,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旬上下,仿佛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秀士,这一笑极富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知道自己方才拿陆清寥顶罪的理由站不住脚,也说服不了太子,便主动示好,温声问:“再过些日子便是你生辰,过完生辰,你便该加冠了,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他想了想:“给你再造一辆更宽敞的太子金车?“
裴在野虽张扬霸道,却并不奢靡浪费,眼下地动灾事刚平,还有许多灾民需要银钱安抚,现在花钱给他造金车不是存心给他找骂?睿文帝和老大都是一副笑里藏刀的德行,也难怪他们父子俩投缘。
裴在野心下生厌,心头忽的一动:“那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他沉吟道:“说来还真有件事想请托父皇。”
他不等睿文帝发问,就缓缓道:“当年陆家犯事,证据确凿,但却有好些世家是被平白卷入这场乱子里的,其中就包括徐家,柳家,杨家以及...”他咬字清晰:“沈家。”
他略一欠身:“儿臣希望父皇能还这些世家一个公道。”
“沈家...”睿文帝失神片刻,掩饰般笑笑:“说来沈家曾祖还给朕做过帝师,仔细想来,这些人家的确有不少是被冤枉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也确实该为他们恢复名誉了,你考虑的甚是周全。”
他有点好奇裴在野为何突然想重审这些冤案了,不由问道:“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就算恢复这些世家名誉身份,也是为时晚矣了,你怎么突然想到这茬?”
裴在野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些世家虽败落,但总有晚辈儿女,帮他们恢复了声誉,男子入仕,女子婚嫁...”他说到这里,脑内勾勒出一副大婚的场景,唇角不由得轻翘:“会更容易些。”
睿文帝不知为何他突然费心为败落世家筹谋,不过这也不算大事,他颔首:“就依你所言吧,等你生辰过后便让刑部和礼部分别重审行赏。”
......
待到宫里处理完这些事,天边已经泛起濛濛一层鱼肚白。
沈望舒被梳头娘子拽起来化妆梳头,然后瞧着树上的一对儿麻雀出神。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心慌的厉害,隐隐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院门突然被重重敲响,敲门声异常地急促,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地大事一般。
沈望舒还没来得及完全把门打开,这院子的小小一方门直接被撞开,陆老太太通身的狼狈,再无半点往日的富贵排面,她身边就跟了个老婢,跌跌撞撞进了院子。
沈望舒怔住:“外祖母?”
行纳彩礼不是该媒人上门吗?陆老太太怎么过来了?
陆老太太目光落到她身上,露出丝恨意,却不敢流露出来,她扑通一声在沈望舒身前跪下,哭叫道:“望舒,外祖母求求你,救救你表哥吧!他被抓入刑部大牢了!”
说来这话还是大殿下告知陆老夫人的,他知道太子想做什么,却碍于身上的罪名,暂时不好出宫,只得遣人给陆老夫人带话,让她以沈望舒外祖母的身份施压,使得沈望舒签下退婚书。
只有这桩婚事彻底退了,太子才不会紧紧相逼,他们也能有喘息的余地。
沈望舒简直没想到,纳彩的吉日表哥居然入了牢狱,即便她心里没有那么期待这桩婚事,但她仍是不能置信:“刑部大牢?”
陆老夫人哭道:“是太子干的,太子早就恨上你表哥了!”
她抓着沈望舒的手,急急道:“你和太子有何关系,外祖母不敢过问,只求你退了这桩亲事,太子何等身份?你表哥现在入了牢狱,他一指下来,顷刻就能让你表哥身首异处。”
这话倒不是她夸大其词,如果沈望舒再不同意退婚,眼下陆清寥已经入了大牢,裴在野真的会杀了陆清寥
她老泪纵横:“外祖母求你看在表兄妹的情分上,赶紧和你表兄退婚吧!”
沈望舒听了陆老夫人这番话,脸色微白。
陆老夫人的意思,是因为她和太子纠缠不清,所以害的表哥入狱?
她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院外传来一把带着冷意的嗓音:“你这老妇倒是会颠倒是非,明明是陆清寥自己卷入私贩兵铁的案子里,跟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裴在野走进了小院,令护卫在外把守了一圈。
他轻嗤:“陆清寥犯的是国法,你这般说,是在质疑圣上,质疑我了?”
陆老夫人煞白了脸,忙又跪下请罪:“是老身糊涂,是老身该死,还望殿下恕罪。“
裴在野神色不掩厌恶:“滚吧。”他又瞥了她一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让我听见半句不应该的,仔细你们陆家剩下的那些猫三狗四。”
陆老夫人讷讷应是,颤着身子离开了。
沈望舒沉默片刻:“她说,表哥是被我害的锒铛入狱,这是真的吗?”
裴在野脸一沉,不悦地眯起眼:“是他自己。”
他经过几次捶打,已经明白了把话说清楚的重要性,他微微倾下身,凑近了她,索性摊开了说:“大殿下欲谋我,联和平州总督私造了一批兵铁,结果事情败露,大殿下被圣上诘问。”
他轻扯嘴角,露出几许不屑:“你那好表哥,为了帮大殿下脱罪,甘愿自己入狱。”
他撇了撇嘴,见她身上为了纳彩礼穿的杏红色吉服,只觉得刺目:“他在你和陆家之间,选择了陆家。”
沈望舒脸上终于多了点活泛气。
对于这个结果,她心里竟然半点不意外,甚至心里已经隐隐有了这种预感。
好像,上辈子就是这样,表哥出事,她成了东宫里没名没分的姬妾...
裴在野轻哼了声:“小月亮,陆清寥不是你的良配。”
我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让她直接签了退婚书,只是她被陆老夫人这么一搅和,一张小脸白的要命,他又有些不忍心步步紧逼。
他深吸了口气,岔开话题:“罢了,你早上还没用饭吧,想吃点什么?”
沈望舒现在哪里有吃饭的心思,随意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顿了顿,心里头还是乱的厉害,甚至有种要走向上一世的惊惧,禁不住问:“表哥他...”
裴在野简直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截断她的话:“吃完饭再说。”他也不问了:“罢了,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吧。”
他也没给她再问的机会,径直去了厨房,给她煮了碗面出来。
他放在她面前,神色透着点期待:“吃。”
由于好久没人吃他做的饭,他也不可能给别人下厨,厨艺水准不升反降,沈望舒吃了一口,就被齁的舌头疼。
但她抬眼快速瞧了眼裴在野,被前世翻滚的记忆压的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甚至有些不敢反抗,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裴在野一手托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这么好吃吗?”他有意逗她:“喂我一口尝尝。”
沈望舒抿了抿嘴巴:“厨房里有筷子。”
“无趣,”裴在野抢过她手里的筷子,故意用她吃过的那头,挑了一根放到嘴里尝了尝。
他脸色一变,当即吐了出来,皱眉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他一把抢过她的碗,拧眉道:“别吃了。”
沈望舒放下手里的筷子,大眼好像隔了层水雾似的,直接问:“殿下,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裴在野迟疑了下,隐约觉着这不是个好时机,但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时机。
他取出从陆老夫人那里要来的退婚书,推到她面前,一字一字地道:“和他退婚吧。”
沈望舒怔怔地瞧着桌面上的退婚书。
即便她对表哥没有男女之间的情分,但为了母亲的期望,为了信守诺言,她还是同意了和表哥定亲。
可是表哥也好,陆老夫人也好,眼下都只给了她一个选择,她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她根本没得选,两辈子了,她都没得选。
她并没有迟疑,低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裴在野神色松了松,心中大石落地一般,唇角翘了翘,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意:“早这样不就好了。”
他见她神色怔忪,好像陷入了一段无法自拔的回忆,他以为她在想陆清寥,心下酸涩的要命。
他硬是忍住了说酸话的冲动:“别愁眉苦脸的,你不会后悔的。”
他会让她相信,他强过陆清寥百倍。
......
她和陆清寥的事简直成了裴在野的一块心病,但眼下他顺利拿到了退婚书,却不觉着喜悦,尤其是最后瞧她大眼里堆满了愁绪,他的心也跟着拧了起来,不得不落荒而逃。
她就这样排斥他吗?
回到行宫里,裴在野本来没什么睡意的,但不知不觉的,他眼皮子渐渐沉了下去。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大步走在了一处荒草丛生的小道上,沉声问:“皇后把她关在这儿了?”
这里似乎已经到了深秋,天气寒凉入骨,夜晚更是渗人。
身后的太监提着琉璃灯,小心翼翼地回道:“是...您一走,娘娘就命人悄悄把沈姑娘押到戚风堂里关着了。”
戚风堂算是宫里有名的荒僻地,据说还死过人,常有闹鬼的传闻传出来。
别说小姑娘被关进去了,就连犯了错的侍卫被关个几日,出来也都疯疯癫癫的了。
裴在野脸色沉郁,昨日他被人算计,上了她的床榻,眼下正被朝臣攻讦强辱臣女,忙的焦头烂额,他昨日先把沈望舒送回了家,没想到皇后后脚就把她接出来了,还在这时候给他添这种乱子。
太监觑着他神色:“娘娘还说,要好好惩治沈姑娘一番。”
裴在野脸色更加阴郁。
两人越走越近,一处破败宫室渐渐在朦胧的烛火中显露了轮廓,戚风院外面种着松柏,因为常年没人修剪,这些松柏都长的奇形怪状,被夜风吹的摇摇晃晃的,就像是阴森的鬼爪。
宫室里传来了呜呜的风声,比鬼戏还要吓人几分。
裴在野按捺不住,到最后几乎是跑起来了,他一脚踹开了铜锁。
戚风堂里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裴在野高叫道:“沈望舒?沈望舒!”
他急忙找了一遍,终于发现她缩在一处荒草丛生的角落里,他恼火道:“你怎么不吭一声,你...”
他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她身上衣裳被扯的七零八落的,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不知从哪里寻摸出来的破草席把自己卷着,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脸上青紫交错,眼睛紧紧闭着。
裴在野忙解下头蓬把她裹好,小心把她抱起来,脸色难看地问:“是谁伤的你?”
他说完就惊觉自己说了废话,除了齐皇后还能有谁。
沈望舒被惊醒了似的,见到他的脸,瑟缩了一下,扯着他的衣襟,嘴里胡乱地道:“殿下,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没害他...”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胳膊,恍惚了下,回忆起什么似的,慌乱地改口承认:“殿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别脱我衣裳,我会冻死的...”
她又抱起脑袋:“别打我了...”
他恼怒极了,发落了所有鼓动齐皇后的宫人,就连齐皇后都不得不被迫去庙里清修一阵。
裴在野心头绞痛,大口喘息着,终于睁开了眼。
他一手捂上心口,那里撕裂一般的痛楚。
为什么会这样?
在他之前的梦境里,小月亮和陆妃大殿下等人合谋设计自己,让自己那段时间名声扫地,还惹出了极大的乱子,她又趁此机会进了东宫。
而自己却爱上了她,对她掏心掏肺,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女人,甚至认真谋划着等他登基之后立她为后,而最后的最后,她却反过来用匕首刺杀了他。
他一直觉着,两人之间,他才是饱受欺骗的那一个,因此在她面前,他总有种受害人一般的委屈。
一开始和她并不相识的时候,他以为她是陆妃手下养着的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子,帮着构陷他是为了博得荣华富贵。
后来相处久了,他想她年少无知,或许是被陆妃骗了,才帮着她算计自己。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才是自始至终被害的那个,所以对她的排斥和抗拒,他异常的不解,对于自己的心意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甚至觉着恼怒,忍不住做出更多专横独行的事儿来。
眼下他却做了这样的梦。
梦里除了两人缠绵的场景,就是他对她的喜欢和宠爱,他当真没有想过,她会受到这样的委屈。
这颠覆了他自以为的前世,他甚至隐隐把握到她排斥他的症结。
如果她也梦到了前世,是不是眼看着自己上辈子在他身边吃尽了苦头,所以才会这样抗拒他。
她一直向他辩白她没有害他...如果上辈子,她真的没有掺和进算计他的那场阴谋里呢?
他按住狂跳的心脏,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他从未如此地想知道,前世被设计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有之后,她经了什么,又是怎样被对待的,这一切的一切,他想要原原本本地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