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去长安?
惊天动地的大事像是打雷一般,一串挨着一串砸过来,甚至没有给沈望舒半点喘息的余地, 她从昨天被四哥救下开始, 脑子就木愣愣的, 反应也比往常迟钝许多, 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 她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直到听见去长安三个字, 沈望舒才恢复了一些反应, 本能地道:“我不...”
沈长流以为她是害怕远行,忙宽慰:“没事的, 长安也没什么不好,再过一两个月, 爹就带着你哥他们去长安和你汇合了, 不用怕啊,你只是先行一步,去长安避祸罢了。”
沈望舒忍不住生出一些惶恐的感觉,她已经那么努力避开前世所有令她难受的人和事了, 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前世的命运呢?
长安, 长安...她就是在长安,被送到太子的床上。
她很想拒绝, 但眼下梁州已经不安全了, 一家老小都因为她担了很大的风险,长水村亦是在梁州的地界,沈长流又即将调往长安为官,她不去长安,还能去哪里?
她只能逼迫自己努力往好的地方想, 长安那么大,去长安也不一定会遇到太子,总比留在梁州等死强吧?
何况,何况还有四哥陪着。
她抿了抿唇,小小地嗯了声:“我知道了。”
卫巡抚再次提点:“沈大姑娘要去长安,不妨提前写信给陆妃娘娘和大殿下知会一声,让殿下和娘娘做好准备,提前照拂一二,便是对着巴陵王府,也可以说是去探望娘娘了,想来巴陵王府也会有所忌惮,再说凭借娘娘和殿下的权势,倒也护得住你家大姑娘。”
他这话一出口,裴在野原本春风拂面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瞧他一下又不顺眼了,搞得卫巡抚突然觉着身上凉飕飕的。
裴在野微微皱眉,陆妃前世的算计简直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毒刺,时不时就要跳出来钻他心窝。
他越对小月亮上心,对陆妃的谋算就越厌憎,这一世,他绝不会让陆妃再有可趁之机。
卫巡抚起身:“成了,我离开太久也惹人怀疑,我先去挡王府片刻,你们尽快拿出章程,然后便送你家大姑娘离开吧。”
等卫巡抚一走,沈长流的面色彻底阴沉下来,皱眉看向裴在野:“如果挟持望舒的是纪世子,你是怎么把望舒带出来的?”
沈望舒心里‘咯噔’了声,裴在野缓缓道:“纪世子毕竟是背着朝廷逃出来的,不敢闹出太大阵仗,事情做的也不严密,镖局里有几个擅于追踪的镖师,我沿着线索一路追过去,又把纪世子的行踪及时透露给刑部的人,然后趁乱带回了望舒,至于后面纪世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
这话倒是缜密得很,沈长流微微颔首,心里也有所猜测——陆家虽颓败了,但当年到底是煊赫过的,会为‘陆清寥’留下些心腹好手不足为奇,
他不再纠结此事,又对裴在野温声道:“四郎出去瞧瞧还有什么随身物件要带的吗?”
这便是委婉地要和沈望舒私下说话的意思,裴在野把父女俩各瞧了一眼,颔首出去了。
他没干什么窃听之类的丢人事,反正这世上不会有比小月亮更容易套话的人了,再说小月亮信他,他要想知道什么,回头直接问她就是了。
沈长流等他走了,对沈望舒道:“其实前两天,陆妃娘娘派人送信过来,说是打发了女官过来,想接你去她那里过年,不过那日正逢你被纪世子劫走,我便没顾得上此事,如此倒也赶巧了。”
陆妃甭管人品如何,但这个姨母当的还是不错的,她也不知道大殿下派来的秦公公私绑过沈望舒的事儿,后来秦公公被灭口,陆妃就更不明详细,大殿下也没敢跟她详说,她便隔三差五就打发人过来给沈望舒送这送那的,还时常来信问寒问暖。
有当年的旧例在先,沈长流并不想让儿女与陆氏再多搅和,但眼下事急从权,他也顾不得纠结了。
他斟酌了下才道:“陆妃娘娘在信上说了,她这回派出的女官也姓陆,从亲缘上论,还算你的远房表姐,名唤陆清梅,仔细算算路程,她应当也到豫州了,我命人快马加鞭给她送信,说明事情原委,你们这回去长安,必得途径豫州,我请她在豫州长眉的官家驿站和你们碰头,到时候由她带人护送你们一路返回长安,然后再请陆妃娘娘庇护,免得你们卷入纪世子一案。”
他边说边写了一个通信方式:“你上路之后,别忘了去信给那位陆女官,好敲定最终联络见面的方式。”他又补了句:“那位陆女官左颧有颗红痣,眉眼细长,身上应当还有宫里的玉牌,很是好认。”
他叫裴在野出去再说这事,倒不是信不过他,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自然要为女儿多留几张底牌,也不会把女儿的安危全部系在一人身上。
因为秦公公的缘故,虽说挟持她是秦公公自作主张的,陆妃娘娘往日对她也颇多照拂,不过沈望舒对那位高贵的姨母还是有点怪怪的感觉。
哪怕眼下大祸临头,她也是有点警惕的...
不过沈长流硬把纸条塞进她手里,眼底不觉含泪,面上满是对女儿的担忧:“这一路你务必小心,哪怕是对你陆表兄,也别心太实了,若发现有什么不对,即刻离开。”
沈望舒瞧父亲都这般了,就没在嘴上反驳,心里头还是存了二分戒备。
他转眼又为女儿想了一条后路:“当年那位照顾抚育你的柳叔眼下就在陪都,我到时候也给他写一封信,若有什么事,你当即转道陪都洛阳,去寻你柳叔吧,反正洛阳就在豫州境内。”
他能把女儿交给裴在野是真的,但必得为女儿多留几条后路也是真的。
柳叔自然是可信的,不过瞧父亲对四哥有些提防的样子,沈望舒不由反驳:“四哥也可信呢。”
她说完,脑子里又蹦出纪玉津的那些话,不由挠了挠头。
沈长流抚了抚女儿鬓发,叹道:“听我的吧,多留个心眼总没错,本来该叫飞廉陪你去长安,但他有公差在身,贸然动身,反而会引得王府越发怀疑,表哥总归不是亲哥,做什么事都隔了一层。”
沈飞廉行事颇快,眼下已经帮着裴在野和沈望舒收拾好,又一人手里塞了一张他攒下的私房银子:“快走吧,西城门已经打点好了,马车就停在角门。”
沈望舒再顾不得多说,被裴在野扶着上了马车,眼底含了包泪,一边吸鼻子一边和父兄挥手告别。
最近实在发生太多事,甚至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一顿好觉都没睡过,还要去她最不想去的长安,她一下没了精神,缩在马车上恹恹的,但是心里又害怕着王府的人追过来,昏昏沉沉地也睡不着。
裴在野见她这幅可怜样,心里跟被拧了把似的,伸手帮她捋了捋鬓发:“小可怜。”他又抚了抚她的脸颊,不由得道:“乖乖,困就睡吧。”
他还没有用这样温柔爱溺的语气跟她说过话,沈望舒怔怔地瞧着他。
裴在野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小姑娘说了什么疯话,红晕从脖颈慢慢爬了上来。
他慢慢别过脸,不让她看自己正脸,僵着一张脸岔开话题:“马车里有毯子,你要是觉着乏了,就先靠在车里睡一会,其他的事有我打点呢。”
沈望舒觉着头昏脑涨的,只是摇头:“睡不着,我头疼。”
裴在野取出毯子把她裹好,迟疑了下才问道:“方才姑父跟你说什么了?”
沈望舒似睡非睡,迷迷瞪瞪地回答:“他不让我跟别人说。”
裴在野:“...”
沈望舒砸了咂嘴,咕哝道:“爹说,陆妃娘娘可以庇护我,让我找陆妃娘娘救命。”
裴在野无声冷嗤。
搁往常他听见这话,不是冷嘲就是要热讽的,再不济也要刺两句,眼下瞧她蔫蔫的没精神,他就没舍得说些怪话,连冷笑都是憋在心里没发出来的。
他捡了一块好克化的点心喂到她嘴边,哼笑了声:“不是不让你告诉别人吗?”
沈望舒本能地张嘴吃了,很自然地摇头:“你不是别人啊。”
裴在野唇角无声地翘了下。
出城之后,一行人没法走官道,马车抄小路走的,便颠簸的厉害,裴在野见她睡不安稳,索性给她当了个人肉垫子,把她紧紧靠在自己怀里,这才让她得了一夜安稳好梦。
沈望舒一觉醒来,心情还是不怎么好,整个人缩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盈盈明眸。
裴在野猜测她兴致不高,多半是因为要去长安的缘故,他心头莫名闷得慌。
他有意引她高兴:“咱们出梁州会经过长水村,上回你也没好好呆上几日,你要不要回村去看看?“
沈望舒有些意动,但裹着毯子还是摇头:“别了吧,咱们眼下在逃难呢,不能浪费时间。”
她总是这样懂事,倒让人更心疼她了。
裴在野见她这样,想到自己一意把沈长流调往长安的事,不觉抿了下唇,调息来对抗心间划过的涩意。
他淡道:“略去个一两日也无妨,去了豫州就要改坐船,我先派人去联络合适船只也得几日。”
沈望舒听他这么说,眼底终于有了些笑意,裴在野见她恢复几分神采,慢慢把话题引到长安:“这个时节,长安家家户户都会吃暖锅子,各家各户锅子里放的东西不同,据说宫里皇帝吃的暖锅,从十八样清鲜时蔬,到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应有尽有,就连汤底都是拿山珍海味吊的...”
她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也很好哄,听着听着不觉就入神了。
裴在野不觉勾了下唇角,忽问道:“你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吗?”
皇帝沈望舒在梦里是没见过的,只得凭借想象:“脑袋上戴着元宝帽,手里捧着个大金元宝,腰上围着的腰带都是金子做的...”提到金子,她还有点小兴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
裴在野:“...”
虽然他对那个亲爹没什么感情,可这形象也忒惨不忍睹了点...他颇是无语地打断:“你说的那是财神像。”
沈望舒又想象了一下:“怀里揣着玉如意,一手拿着鸡一手拿着鸭,中间还放了条鱼...”她小小咽了下口水。
“...那是灶王爷。”
再这么扯下去,估计到天黑都说不到正题,他直接问道:“那你知道太子是什么样吗?”
他真的很想弄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排斥自己?
沈望舒瑟缩了一下。
在梦里头,所有事件都是断断续续,人脸也是模糊不清的,她对太子的印象只是一个身量很高,面容似乎也算俊美的年轻人——大部分时候都是赤身。
她在梦里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旁观的角度,却能对前世的自己感同身受一般的难过。
她对太子谈不上多么怨恨,但却害怕得紧。
她扁了下嘴巴,凭借自己的想象发挥:“传说他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面目丑陋如夜叉,还会去大街上抓良家妇女来调戏,无比好色,光小妾就有十八房。”
想到四哥是男主,日后八成要和太子打交道的,她为了不让四哥被太子迷惑,比了个十八的手势,一本正经地道:“他人可坏了,四哥你以后千万要小心。”
裴在野:“...”
说的跟真的似的,他差点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