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修罗场前奏(三合一)……

陆清寥端正跪坐于一张方桌前, 身姿挺拔,端正稳坐,正在执笔临摹着一卷碑帖。

其实晋朝胡风盛行, 已经不大流行跪坐这种坐姿了, 不过陆家是前朝贵族, 十几年前也曾是一代名门, 所以陆清寥依然保留了许多习惯。

他临摹到一半, 习惯性地想去摩挲腰间那方半月玉佩, 等到指尖摸了个空, 他才反应过来,那玉佩已经遗失好几个月了。

他怔了怔, 搁下笔,瞧着香炉里的一段袅袅烟雾出神。

陆毓匆匆走进来, 表情古怪又透着惊惧:“郎君, 巴陵王府那边...”他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语言去表述,斟酌半晌,方道::“出了些事。”

陆清寥倒还镇定,投去视线:“何事?”他又问:“和沈府有关?”

尽管他和阿月多年未见, 但两人早有婚约, 他的心里一直视当初那个白白圆圆,像牛乳团子一样的表妹为妻子, 有了这份沉重的责任, 所以对她的事自然颇为上心。

这些年,他一直在为大殿下奔走,也是希望早日光复陆家,早日迎阿月入门,而不是让她跟他这么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委屈一辈子。

陆毓紧紧锁着眉, 点了点头:“王妃和世子向沈府提亲了,说是有意迎沈姑娘为侧妃。”

这下,陆清寥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沉声问:“然后呢?”

陆毓的表情带上几分匪夷所思:“沈家说沈姑娘早和母家表兄定了亲,自然无法入王府。”他定了定神才道:“眼下那个表兄就住在沈府,是巴陵王妃和纪世子亲眼所见,沈家还拿出了定亲玉佩作为凭证,王府不好再纠缠,便悻然离去。”

陆清寥微微变色。

陆毓还是那副受惊表情:“我还特意打听了,沈姑娘那位‘表兄’是凭借定亲玉佩和她相认的,郎君,会不会是当初有人捡去了您的玉佩,冒充您的身份,欺骗了沈家姑娘?”

谁捡走了他的半月玉佩...

陆清寥忽然想起一件事,呼吸骤然急促...

那场刺杀,活下来的人应该就只有他和太子,而他的玉佩,应该就是被太子打落山崖之后遗失的,所以拿走他玉佩的应当就是...

这也就是说,现在蛰伏在沈家的那个‘表兄’,就是太子!

阿月已经落到太子手里了!

裴在野行事诡谲多变,陆清寥也无暇分析他为何要假扮‘表兄’身份,留在沈家,他语调加重,当即吩咐:“想个办法,引走太子,绝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沈家!”

陆毓正要答应,陆清寥忽然抬了下手:“罢了,太子狡诈,一般的法子怕是引不走他,直接把我的行迹透露出去,太子定然按捺不住。”

他这些日子假死而没被太子觉察,主要还是因为他暂时没敢冒进行动,而他只要有所动作,太子必然会觉察。

陆毓失声道:“郎君!”他急急道:“这样太冒险了,不如您隐晦提点一下沉府和沈姑娘,让他们婉转避开太子也就是了。”

陆清寥深吸了口气:“避?姑父不过普通官宦,阿月更是弱质女流,若他们知道太子的身份,定然会招致灭顶之灾,这事一分一毫都不能透露,只能想法把太子引开。”

他沉声道:“照我说的做。”

......

沈望舒和裴在野坐在沈府的梅花树底下,她啃着梨子跟裴在野说话,不过问了几声,他都没回答,她转头瞧了眼,发现裴在野明显心不在焉的,她禁不住问:“四哥,你怎么了啊?”

裴在野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脸上,抿了抿唇:“你真的想要跟我定亲?”

沈望舒啃梨子的动作顿了下,砸吧砸吧嘴,有些羞:“你老问这些车轱辘话干什么呀?”

“毕竟我...要为陆妃娘娘和大殿下做事,”他垂了垂眼,话里带了些试探:“我们去长安之后便定亲,如何?”

‘吧嗒’一声,沈望舒手里的梨子落了地,她失声道:“四哥!”她反应还是很大:“我不去什么长安,你别说了!”

长安,多好的地方啊,春日的时候百花齐放,宫里每年还会举办牡丹宴,还会做牡丹糕。

太子难得心情不错,带着她去兴庆苑玩耍,他还特地命人呈上几碟牡丹糕,一手托腮,专注瞧她吃东西。

她吃了两块,就被太子瞧的浑身不自在,吃东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讷讷问:“殿...郎主怎么不吃啊?用过午膳了吗?”

太子挑了挑眉:“不饿,你吃你的。”

沈望舒被他瞧的也吃不下了,放下手里的半块糕:“我吃饱了。”

“真吃饱了?”

太子慢吞吞地问了句。

她觉着他的语调有点奇怪,迟疑了下,才慢慢嗯了声。

太子低笑了声,抱着她上了秋千:“那我可要用膳了。”

兴庆苑的地势很高,那架秋千又是建在最高处,秋千高来低去,她衣衫不整地被迫缩在太子怀里,眼眸茫然四顾,几乎能把整个雄伟巍峨的长安城尽收眼底。

沈望舒抗拒地瑟缩了下,强行中断了不受控制的回忆。

裴在野瞧她神色写满抗拒,心头闷窒了下,想到自己对沈家的谋划,若是被她知道...

他手指松了又紧,却佯装面色如常:“你也知道,姑父这些年在官场颇有建树,他也到了快调任的时候,极有可能被调往长安当差。”

这话也就是糊弄糊弄沈望舒这种不懂官场规矩的小傻子罢了,长安为帝都,帝都官员僧多粥少,一般来说,长安的官员总是比外任的官员高上一到半品,也就是说,若是外任的从四品官员想要调往京城,得降至五品或者从五品,还不一定能够得着去。

他这回为沈长流选了个正四品的翰林侍读,也颇花了一番功夫,翰林更是清贵地方,若沈长流真有本事,以后更是不愁升迁——他自己倒无所谓,就是担心小月亮受小人言语,被人取笑出身太低。

裴在野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也有以权谋私的一天,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声:“到时候他肯定会带着全家一起去长安。”

沈望舒简直半点不能体谅他的苦心,拼命摇头:“那就让爹带着我哥和弟妹去,我回乡下就行!”

她显然不是随口一说,连未来都规划好了,掰着手指头数:“我现在手头也有些银子了,足够在长水村附近买一片山头和一个小庄子,到时候要是有余钱,我就在县里开个小作坊,自己接活赚银子,日子也过的快快活活的。”

干嘛要去长安触霉头啊?何况那里还有太子。

裴在野见自己的心血她是半点不领情,气的差点吐血:“就你那千把两银子,也敢叫快活?随便来个地痞恶霸就能欺负你!”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但也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小月亮一向倔得很,说不定真的会收拾收拾东西跑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止不住的焦躁,恨不得强行把她抓回长安。

得想个法子,让她不得不跟去长安...

沈望舒重重哼了声:“太平盛世的,哪来那么多地痞流氓啊!”随即,她表情有些狐疑:“四哥,你老提长安干嘛?你是不是有啥打算了?”

裴在野忙调开视线,有些心虚地道:“随口一说,恼什么。”

沈望舒又小小地哼了声,才道:“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我母亲的祭日,我和爹可能要娶长水村拜祭,四哥,你去不?”

裴在野挑了挑眉:“去就去。”

他倒是想看看,什么世外桃源风水宝地,能把她迷的连万都之都的长安都不愿意去了。

......

最近离沈望舒母亲的祭日越发临近,沈望舒之前本来是打算回长水村祭拜的,但是被纪世子吓得,也不敢随意出去,就琢磨着要不要在府里烧纸。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巴陵王府就发生了一件轰动梁州的大事——巴陵王世子纪玉津勾连西蛮,意图杀害玄蛮部族长,掌控玄蛮海都布林三族,图谋不轨,包藏祸心,所以要押他往刑部受审。

纪玉津在梁州苦心经营多年,已经气候大成,俨然一方雄主,所以他收到这个消息比梁州任何人都要早。

他在梁州逍遥多年,自然不愿意去长安为质,生死受人辖制,但是不去?太子能容得了他?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攻打梁州,将巴陵王府连根铲除,当今太子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说来也奇,今上性格绵软平庸,他之前一直称病不去京城,竟然也把当今皇上糊弄过去了,但就是这么一个中庸之人,却生出太子这么一个霸道人物,当真怪哉。

若只是霸道也不足畏惧,他在军政上还有着超一流的天赋,实在是个难缠的人物。

纪玉津指尖轻点膝盖,慢慢分析着这位太子的性情和行事风格。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在长安的探子来报,说太子极有可能赶往梁州,料理他私通西蛮之事,他当时便极上心的,这几个月也多有留神,但一直没查到蛛丝马迹。

可是这回他意图收拢玄蛮三部之事,太子的反应却迅速的令人吃惊,基本上他这边还没来得及把此事捂下,太子便当机立断地发作了,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太子这次如此的雷厉风行,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梁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纪玉津眼皮子轻跳了一下。

如果太子真的在梁州城,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他闭目,迅速把这几个月的事过了一遍,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反常。

霍然,他睁开眼,脑海中慢慢浮现了沈望舒,沈望舒那不寻常的‘表兄’,以及那只梅花小银钗。

他眉目微微沉了下来。

很多年前,他曾经去过长安一趟,那时他只是十五六的少年,太子也不过十二三岁,他离远瞧过一眼,眉目已经记不清了,但那通身的桀骜气韵,现在想来,却是出奇的相仿。

会是他吗?

梁州毕竟是他的地盘,若能拿住太子,他入京为质一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

不过,这毕竟是他最后一搏的机会了,得先试探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纪玉津抬起手掌,遮住如女子一般秀美的眉眼。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管事急促的声音:“世子不好了,刑部的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

他到底是哪里得罪那位太子了,让他如此迅速地对自己动手?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

纪玉津拿开手掌,眉眼一片阴郁。

......

纪玉津已经被刑部的人带走,他要入京为质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笼罩在沈家的阴云终于散去,沈长流也下定决心,带着女儿去长水村祭拜亡妻。

沈望舒还提前给村里人写了信,因此他们一家刚到村里,就受到了热烈欢迎,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原来在村里的三姑四婶还特地杀了头大年猪来摆宴。

越靠近长水村,她越发欢快起来,高昂着小脑袋,一会儿吧啦吧啦她在村里的地,一会叽叽喳喳她在村里的铺子,甭提多精神了。

她还特有经验地背了个小竹篓,一进村那叫个意气风发,一会儿有人塞几个苹果,一会儿有人塞一包瓜子点心,很快就把她的小竹篓塞了个半满。

没走两三步,就有年长的婶子大爷给沈望舒打招呼:“小沈师傅回来啦?在城里头住的习惯不?你的屋子咱们都收拾好了。”

“小沈师傅搞出来的水轮,让俺家水田年年都丰收,俺们现在又买了五十亩地,小沈师傅再给帮忙做个水轮出来呗?”

“小沈之前弄出来的织布机也好用得很,县里的绣房都在用哩。”

她在村里的时候,就常给人做这做那修修补补的,尤其是给老人家做活她基本不怎么收钱,因此人缘好得不得了。

她这工匠师傅当的,比村长还威风几分,一进村就有不少人围着她说话,被沈长流和裴在野都给挤开了去。

她团团作了个揖:“各位叔伯婶子,天色晚了,咱们有什么话明天再唠。”

大家哈哈一笑,也就不再挡路了,只是还边走边和她叙话,一边往她背篓里搁点吃的。

沈望舒掂了掂背篓,把水果拿出来分给大家,又悄声跟裴在野道:“这还是因为年前闹了流寇,大家都不大富裕的缘故,我这一筐都得装满了。”

裴在野被叽叽喳喳吵的头疼,见她一脸嘚瑟样,没好气道:“不就是几个破果子吗?“

“四哥,你不懂!”她颇为自恋地感叹:“这就叫人见人爱啊!”

裴在野没想到小月亮在村里还是个万人迷,他是没见过这般热情的架势,一时都有些傻眼,还险些被村里几个浑水摸鱼的婶子摸了屁股。

眼看着一只咸猪手就要捏上他挺翘的臀部,沈望舒忙把他扯开,挡在他面前叉腰和那流氓婶子对骂:“要脸不要啊,回家摸你自己男人去!”

婶子不甘示弱地用土话骂回来:“这是你男人啊,瞧把你给急的!”

沈望舒气冲冲地把裴在野的手一挽:“就是我男人,怎地?!”

婶子嘴巴张合了几下,又不敢得罪她,暗骂几声便跑开了。

裴在野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清白不保,他又不好对女人下狠手,语气颇差地道:“这都是些什么地痞流氓。”

他挑了下眉:“我什么时候成你男人了?成亲了吗?订婚了吗?”

沈望舒难得在他面前扬眉吐气,吊吊滴:“四哥,我劝你最好不要得罪我。”

她十分高傲地从竹筐里捞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刚才要不是我在,你这样的姿色一进村,早给人摸遍了。”

裴在野:“...”

她扬了扬下巴:“四哥,你不觉着,你该好好谢谢我吗?”

“别啊,小沈师傅。”裴在野似笑非笑地戏谑:“自家男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沈望舒:“...”她好像被四哥调戏了。

裴在野调戏一句还觉着不过瘾,抱胸道:“要不,你也摸我几把?就算是我的谢礼了。”

沈望舒联想了一下他刚才差点被摸屁股的事儿,才反应过来他让她摸哪,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

反正从村口到她家的这点路,一行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到地方,裴在野本来一直不懂她为何对这种破地方念念不忘,但瞧见她兴奋的红扑扑的小脸,一时竟有几分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他才对强带她去长安的事颇为焦躁。

沈望舒一边掏锁打开院门,一边指着隔壁大一些的两进小院:“那是柳叔他们家,我从小多亏了他们家照料了。”

柳叔一家,是在她亲娘死后收养她的人家。

她带着他们进院,众人这才瞧见两处院子用一方月亮门连通,沈望舒解释道:“柳叔怕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就在院里通了个门,也方便我每天做完活回去吃饭。”

沈长流神色不免有些复杂,笑叹了声:“那位柳先生待你,倒比我这个亲爹还周到些。”

沈望舒没发现他神色复杂,仍旧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不光是对我,我娘在的时候,他对我娘也可好了,我娘生病那阵都是他帮忙的,时不时还来我们家帮着挑水做活呢。”

沈长流的脸色更...

裴在野对沈长流感观平平,总是觉着他对小月亮不够上心,见此情形,不免幸灾乐祸。

但他转念想到陆清寥,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沈望舒说着说着,不由露出怀念神色:“也不知道柳叔他们怎么样了。”

沈长流宽慰:“之前你不是收到柳家回信,柳先生已经中了进士,现在在陪都洛阳为官,前程大好。”他笑:“以后若有机会,去探望他便是了。”

“对哦。”沈望舒想了一下,很快又高兴起来。

等一行人安顿好也到了用晚饭的点,不过晚饭倒不必他们操心,左邻右舍你家送过来一盘菜,我家送来一碗汤,很快就凑出一桌丰盛晚饭来。

沈望舒给她四哥夹了一块散发着奇怪气味的,焦褐色的肉,坏笑道:“四哥,你尝尝这个!”

裴在野皱了下眉:“这什么玩意?”

沈望舒答道:“尖椒肥肠啊,猪大肠啊。”

猪大肠?

那么在那只猪活着的时候,这玩意是用来装什么的?

裴在野:“...”

他的脸色很快跟那块肥肠一样难看,甚至丧失了动筷子的勇气。

沈望舒一脸疑惑:“四哥你吃不惯吗?我原来听娘说,你小时候还来过长水村,住过几天呢。”

陆清寥来这儿住过?

裴在野皱了皱眉,垂睫掩去眼底的厌色。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碗里的肥肠。

既然陆清寥能做到,那么他也一样能做到。

裴在野,你可以的,你在战场上还吃过半生的肉,区区一块肥肠算得了什么。

他一脸冷漠地把肥肠扔进了嘴里,象征性地动了动嘴巴,就咽下去了。

沈望舒哇了声:“四哥,你居然狼吞虎咽的,你是不是爱上炒肥肠了啊?”她十分热情地给裴在野又夹了小半碗:“喜欢你就多吃点,不够咱们明天还做!”

她十分自豪地拍了拍胸口:“我,有钱!让你顿顿吃得起炒肥肠!”

裴在野:“...”

一顿晚饭吃的裴在野面无人色,甚至对未来的人生都充满了怀疑。

沈望舒已经帮他收拾好西厢小屋,拿了一床晒过的被褥进来:“这是我原来用过的被褥,家里没多余被子里,你先将就着盖吧。”

裴在野瞧见被褥上绣的玉兔桂树,脸色这才和缓了下,轻嗤:“你多大的时候盖的,居然这么幼稚?”

沈望舒一边帮他铺床,一边叫他帮忙搭把手:“三五岁的时候我就盖的是这床了,后来十来岁才换了新被褥,对你可能太短了,不过我等会儿给你再加条大毯子。”

她把床褥摆弄平整:“我还听娘说,当时你来的时候,咱俩晚上睡在一处,我睡觉的时候不老实,差点把你给拱下床呢。”

她拍了拍床板:“这就是咱俩一起睡的床,不过我都想不起来了,四哥,你还记得不?”

裴在野:“...”

在她没瞧见的地方,他一张脸悄无声息变得铁青,冷冷道:“不记得了。”

他心里恼火的要命,恨不得把陆清寥千刀万剐,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分毫。

两人有婚约这件事,已经达到他容忍的极限了,万万没想到,陆清寥小时候竟然还来勾引过小月亮,真是阴魂不散。

沈望舒没能明白他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咽的痛苦,苦恼道:“你记性怎么也这么不好啊?那你给我念小人书,咱俩一起逮麻雀,烤芋头这些事呢?”

裴在野面无表情:“我统统都忘了。”

他到底没忍住,话里带了一丝气:“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样像什么样子!”

“可是那时候你刚七岁啊,我才三岁。”沈望舒理所当然地道:“不过我也差不多全忘了,好多都是我娘后来讲给我的。”

她伸了个懒腰:“四哥你早点睡,明天还要赶早去给我娘扫墓呢。”

裴在野等她走了,面色阴郁地盯着那方床板,有心一脚踹塌了,又舍不得床上那床小花被子,于是他拎着被子,和衣盖在身上,憋憋屈屈在椅子里躺了半宿。

直至半夜,窗外传来几声咕啾鸟鸣。

他睁开眼,翻窗而出,叶知秋早在隐蔽的地方候着,压低嗓音道:“殿下,查到陆清寥的踪迹了,他居然跑到晋朝和异族西蛮交接的眉山一带。”

他压住心中惊喜:“他也按捺不住,露出马脚了。”

裴在野神色倒不像他这般惊喜,淡然道:“他之前能够耐心蛰伏那么久,这回不至于这般毛糙。”

叶知秋愣了下:“您的意思是...这是假线索?”

裴在野微微摇头:“我的意思是,这是他故意放出来的。”

想要引他离开。

陆清寥已经发现他潜藏在‘小月亮’身边了?所以想调开他?

微妙地把握到陆清寥的心思,裴在野冷嗤了声。

叶知秋皱了皱眉:“那咱们...还要动手吗?”

裴在野眼底一片冷色,可见是把吃肥肠和睡椅子的仇都记在陆清寥头上了。

他淡道:“为何不动手?既然他要诱我离开,放出的定然是真实行迹。”

蠢货,待他杀了他之后,照样能重新回到小月亮身边。

他垂下眼,长睫投出一片阴翳:“我亲自去,不要让陆清寥活着离开巴陵。”

不止是他对陆清寥要命的嫉妒。

在前世的那场梦里,有一次欢好过后,他质问过小月亮,问她和陆妃是不是为了救陆清寥才合谋算计他的。

即便是为了不让小月亮重走老路,他也不会再让陆清寥和她相见。

裴在野顿了下,目光投向她住的东院,神色缓了缓:“留三五个机灵的在这儿盯着,不过也别跟的太紧,莫要惊扰了她,让她好好玩几天吧。”

毕竟等她再回到沈府,去长安的调令也该下来了。

只是他一时还没想好有什么能让她心甘情愿去长安的法子,万一她打定主意,非要留在这儿呢?

她手头有钱有地,又有谋生的本事,在这儿又受欢迎,她要是执意留在乡下,谁也拦不住,他难道真要把她强制带走?

裴在野不免头痛,轻轻捏了捏眉心。

叶知秋忙应了个是,裴在野等到父女俩大早起来,临时说镖局有点事,便直接骑上快马,径直赶往眉山。

沈长流和沈望舒早就准备好了祭拜用的瓜果纸钱,天还没亮就去了山上的坟地。

山上风景秀丽如画,但只有陆氏一个坟地在这儿杵着,未免孤凄。

沈长流眉眼涩然,慢慢向火盆里投去一枚纸钱,缓缓道:“这地方风水是好的,只是未免冷清了些,你母亲和你一样爱热闹,不如帮她迁坟,葬进沈家祖坟安置...毕竟,毕竟...”

他指尖轻颤起来,说话也不稳了:“她是我的元妻。”

沈望舒飞快瞧了他一眼,垂下眼,摇了摇头:“这地方是母亲生前看好的,母亲只想在这儿呆着。”

她想了想道:“再说母亲走之前已经和您和离了,她也不算沈家人啊,怎么能葬进沈家祖坟呢?”

沈长流:“...”

这话还真是照着他心窝子捅刀,他无奈摇头:“你这孩子...”

沈望舒慢慢往火盆里丢着纸钱,见气氛不错,终于问出心头盘桓已久的问题:“爹,您和我娘...”她挠了挠脸:“您那么喜欢我娘,当年为什么那么快就娶了夫人啊?”

她今年十五,沈长流和许氏所出的沈熙和也有十三四了,也就是说,他在她娘走后没多久,就另娶了许氏。

所以她一开始和沈长流颇为疏离,纯粹是为了躲避流寇,这才跟他回了沈府,但这些日子处下来,她发现沈长流对她居然还不错,言语之间对母亲也颇多思念,她这才敢把这话问出来。

沈长流静默下来。

就在沈望舒有点紧张的时候,他目光才落向远方,神色悠远怅惘:“你的曾祖父,是一代名臣,曾入内阁,还任过帝王之师,死后更是陪葬皇陵,你的祖父虽不及他,但也官至户部尚书,也有入阁的能耐,便是沈家眼下潦倒,但在当年,亦可称世家。”

他闭了闭眼:“当初陆家案发,沈家作为姻亲,也在牵连之列,我和父亲都入了狱,父亲那时已经将将五十,他们当着我的面,对父亲上重刑,逼我画押认罪,之后...甚至有官员上书,说我的祖父不配随葬帝陵,要掘出他的骸骨。”

他顿了顿:“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姓许,是她的父亲,她虽为庶出,却极得许尚书疼爱,后来许尚书在牢里见我,直言当年琼林宴上,他女儿对我一见倾心,我妻已与我和离,只要我愿意娶许氏,他可以助我脱罪,甚至保住功名。”

沈望舒抹了把眼睛,低头看着盆里明晃晃的火光。

沈长流神情涩然:“我和你母亲年少夫妻,我爱她重她,可身为世家子,我难道能眼看父亲惨死,祖父尸骨不安,让家族荣光败落?有些事情,重于我,重于你,甚至重于你的母亲。”

他抚着陆氏的光润坟墓:“我出狱之后,顾不得你母亲流落在外,急迎许氏为妻。”

沈望舒再听不下去了,脸埋在手里,只有呜咽声透了出来。

他爱怜地轻抚她鬓发:“望舒,你以后,一定不要嫁给像我这样的人。”

幸好‘陆清寥’并不是他这样的人,按说陆家败落,族人尽数伏诛,他一度以为,‘陆清寥’会执着于光复陆家,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但眼下瞧来,他行事颇为洒脱,似乎对于振兴陆家也没有特别的执念,这也是他愿意松口许亲的原因。

这世上,最无辜的是女子,但家族一旦出事,首当其冲的也是女子。

她母亲吃过的苦,他实在不想让女儿再尝一遍了。

扫完墓回来,父女俩的心情都不是太好,一路无言,没留神官道上突然开始敲锣打鼓,一波一波的人潮涌来。

沈长流一怔,沈望舒忙解释道:“快过年了,附近好些村子要去县上赶集,咱们快躲开点。”

她这话还是说的有点晚了,一波一波人潮汹涌而来,转眼将父女俩隔开,原本负责守卫的沈家护卫,也被人潮冲散了。

沈望舒正要大声喊人,口鼻突然从后被人捂住,一股奇特的味道袭来,她本能地想要挣扎,结果全身一软,瞬间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