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在野笑了笑, 松开了手。
秦公公便如一条死狗一样,趔趄了几步,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沈望舒被裴在野按在怀里, 先是意识到没死, 原本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 不受控制地又吧嗒吧嗒掉眼泪。
她接着又听说劫持逼问他的人是秦公公, 她心里头又是后怕又是莫名其妙, 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觉察到她在他怀里造反, 他顿了顿, 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扣住她脑袋的手。
沈望舒这才得以脱身,先用袖子擦了擦模糊的眼眶, 转过头来一瞧,果然是秦公公。
她脸上还火.辣辣得疼, 气愤之下忍不住踢了他小腿一脚:“你, 你有毛病啊!你不是我姨母派来的人吗?你挟持我做什么?”
她力气不大,这一脚也不是很疼,但秦公公仗着大殿下的宠信,还从来没被哪个女人打过, 他眼里不觉透出凶光, 但目光对上裴在野毫无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又软了。
他不觉哆嗦了一下, 陪笑道:“陆公子是大殿下的表兄弟, 也是大殿下的心腹,听说陆先生出事,我担心得紧,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沈姑娘多包涵。您放心, 我只是想问您几句话,绝没有伤您的胆子,毕竟您是娘娘的外甥女。”
这话倒是出自肺腑,他吓唬几句,抽一巴掌也就顶天了,万不会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他在裴在野面前,当真比驯养的狗还乖顺,不光主动帮裴在野圆了话,还双膝一弯,‘扑通’跪下来,狠狠地抽着自己巴掌:“沈大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吧,都是奴黑心烂肺,您可千万莫要同奴一个低贱人计较。”
沈望舒本来又怕又气,见他这般卑贱模样,生生把自己的脸都抽肿了,又有些不知所措。
刚才秦公公在她跟前何等耀武扬威,还敢动手打她,结果转头就怕成这样,她可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她忍不住看了裴在野一眼。
裴在野懒洋洋地道:“罢了,既然知错,你就先回去吧。”
秦公公自然得死,不过不是在这儿,不然会牵扯到沈望舒头上。他也很喜欢给人这样的折磨——给他们生的希望,却又在最后一刻掐断他们的生机。
秦公公如蒙大赦,带着手下两腿颤颤地狂奔而去。
店铺里除了三个昏倒的沈家护卫,转眼就只剩下裴在野和沈望舒两人。
裴在野眼下已经非常肯定了,自己对小月亮是有些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她改变计划,强行折返了。
所以再次面对她时,他想到自己放的那把火,十分罕见地感到了紧张和心虚,沉默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没事吧?”
他瞧着她满脸的泪痕,小脸也没了往日的白里透红,遭了霜的鲜花一般,神色还透着仓皇,他一向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陆妃就是哭啼小白花那一类的,拿捏了皇上这么多年,他也素来反感女子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
但瞧她睫毛被眼泪黏湿哒的样子,他忽然觉着自己难受极了,五脏六腑仿佛都有一只无形的手翻搅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想再次把她按到自己怀里:“莫怕,我在。”
他不张嘴还好,他一开口,沈望舒‘哇’地一声又哭出来了,她哭着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伸手用力推他:“你离我远点!”
看看这个死人,她对他还不够好呀?结果他想冲着她发火就发火,想抛下她跑了就跑了,半点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到底算什么呀!
而且他的皮肉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看着倒是白净,一口咬下去硬的要命,她唇齿被震的发麻,于是哭的更伤心了,她松开嘴巴,吸着鼻子:“你不是被烧死了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她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的,裴在野也不觉着疼,便由着她咬着自己手腕,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我不走了。”
沈望舒还是哭个不住,她从来没有哭的这样厉害,裴在野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迟疑了片刻,方道:“你眼泪好多。”
沈望舒:“...”这说的简直不是个人话,她眼泪一下决了堤似的。
叶知秋在外头听的也是绝倒,他替自家殿下着急起来,又是抓耳挠腮又是挤眉弄眼的。
在他的疯狂暗示下,裴在野终于开了点窍,用手帮她擦着眼泪:“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沈望舒脑子乱的很,根本听不进去他说话,他瞧她眼睛又肿又胀,一时心急:“别再哭了,小心眼睛。”
他难得有些手忙脚乱,也无师自通地说起了软话:“只要你不哭,随便你咬我。”
“只要你能消气,打我几下也可以。”
这话倒是起了一点效果,沈望舒又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道:“算了,算了,先回,回去再说。”
裴在野难得温驯,由着她做主,只是在她身边陪着。
他本来想牵她的手,但见外面街上有别的人,他便作罢了——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怕影响她的名声。
叶知秋就在外面候着,之前沈望舒在刺杀乐康郡主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了,她也知道这人就是四哥的手下,因此只是瞧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闷闷地爬上了马车。
裴在野压根不是什么贴心人,这回却自发地体贴起来,怕她摔着,手臂便虚虚环了她一圈,等她上了马车,他才转过身,低声吩咐叶知秋:“带到远点的地方杀,别在梁州城附近动手。”
不然很容易查到沈家。
既然他在那阉人面前露了脸,就没打算让他们一行活着回去。
他见叶知秋应了,眸光动了下,凤眼冷媚却透着狠戾:“那个阉人留给我。”
叶知秋在心头替秦公公点了根蜡,点头正色应了。
他手臂一撑,便跳上了马车。
沈望舒这会倒是不流眼泪了,不过一侧脸颊却肿了起来,她的身体还在小小地颤抖着,神情蔫蔫地缩在马车里不说话。
裴在野目光落在她脸侧,眼底戾气浮动,又不想吓着她,吐了口气才轻声问道:“他用哪只手打的你?”
沈望舒有些迷茫地愣了下,似乎才回过神:“右手...”
裴在野唔了声,从马车里翻出药膏来,要帮她擦药。
沈望舒居然躲开了他的手,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透着仓惶和狐疑。
她不是一个能把情绪掩饰的很好的人,裴在野轻轻皱眉:“怎么了?“
沈望舒抿了抿唇,没看他:“秦,秦公公说,你这回是故意假死离开,可能是为了躲他,是这样吗?”
裴在野早有准备,轻嗯了声。
沈望舒忍着心里的怀疑和难过,闷闷地发问:“我记着你原来跟我说过,你也在帮陆妃办事,既然你们都是给娘娘干活的...”她鼓足勇气抬眼:“你们之间的关系为啥这么不好?你又躲着他干嘛?”
她心性单纯,对于朝堂的事又一概不知,居然能想到这里,裴在野略有些诧异。
他顿了顿,神色如常地道:“大殿下手底下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驳杂,就譬如这个秦公公,他也自有势力和归属,即便我们都是为娘娘和大殿下效力,也不代表我们政见相合。”
他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她的视线:“秦公公一直想对我不利,他这回来,也是专程为我,我不欲跟他纠缠,所以就想到了假死脱身。”
上面的话句句是真话,只不过隐瞒了一部分,细听起来就是别的意思了。
其实他说的合情合理,沈望舒嘴巴张了张,也挑不出其他毛病来,揉了揉鼻子:“那你又回来干嘛?”
裴在野眸光沉了沉,脸上透出几分冷意:“他对你下手。”他见沈望舒瑟缩了一下,忙又努力缓了缓声音:“放心,我这回不走了。”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可沈望舒就是觉着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怎么回事,反正眼前这个四哥,好像突然就古怪起来。
她蹬了蹬腿,很想问一句,如果这回不是秦公公突然对她下手,他是不是就这么扔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嘴巴张了张,到底有些害怕知道答案,低低地哦了声。
裴在野指尖挑出一点药膏,要给她涂在脸上,低声问:“还疼不疼?
沈望舒却再一次躲开了他的手,从他手里拿过药膏,说了句:“我自己来。”
裴在野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不由攥紧了拳头,有些失落地嗯了声。
她怎么突然的,就难哄了起来?
......
沈长流已经通过几个被打晕的家仆知道了沈望舒遇劫之后,又被陆清寥所救的事之后,忍不住起了几分狐疑。
这未免也太巧了,东跨院早上才起火,所有人都以为‘陆清寥’是烧死在院里了,沈望舒一出去就出了事,然后‘陆清寥’又神兵天降一般救下她,要不是沈长流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非得以为这次沈望舒出事是他干的。
他把沈望舒和裴在野同时唤到堂屋,面色肃然:“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在野应付他自有说辞,没想到沈望舒却先他一步开了口,低着头道:“今天走水的时候,四哥恰巧不在屋里,我和大哥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他,不留神遇到劫财的黑店,多亏他就在那附近,听到我的求救便赶过来了。”
裴在野自然知道,撒谎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不由侧头瞧了她一眼。
沈望舒却还是低着头,跟他没有一次眼神交流,让他心里头又闷闷的。
这话要是裴在野解释,沈长流必得怀疑一二,既然沈望舒都这般说了,他也想不出哪里不对,便和缓了神色:“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好孩子,这回没事便罢了,下回出去千万得小心些。”
他看向裴在野,叹道:“这回又是多亏了有你,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裴在野心思还落在沈望舒身上,对着沈长流只是敷衍:“姑父客气了,望舒是我表妹,我护着她是分内之事。”
沈望舒今天实在是疲乏得紧,跟着沈长流打了声招呼,垂着小脑袋就走了。
裴在野见她也没瞧自己一眼,心下一阵小小的失落,本想追出去,奈何沈长流又拉着他连连道谢。
东跨院现在是彻底住不成了,沈长流便把他安置在离沈望舒近了许多的西院,距离她就隔了两堵墙。
以往都是沈望舒主动跑来粘着他的,裴在野已经习惯了,她有事没事地过来找他,他之前未免还觉着她太过黏人。
眼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正是想和她亲近的时候,她却已经两天没来找他了。
裴在野最近忙着处理秦公公的事儿,但忙完之后躺到床上,心里就止不住地低落。
他一直觉着,沈望舒对他的喜欢,要比他对她的喜欢多得多,他为此还有些歉疚,但眼下瞧着她不搭理他了,他又不免焦躁起来,反复猜着她的心思。
她还在为那日他假死的事儿生气?
可他都说让她打他咬他了,她也没有打他,甚至还帮他说话,这不是已经原谅他了吗?
难道还要他一直去低三下四地道歉吗?
裴在野觉着有点不像话。
他对他的皇祖母,对他的母亲姨母,他都不能做到低三下四地去哄她们,更何况,更何况他对沈望舒还只是有点动心。
他往常还是颇能沉得住气,但他这回自己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越想越是堵得慌,实在按捺不住了。
要不要偷偷去瞧瞧她?
他抬眼看了看深浓的夜色,这时候去打搅她好像有点不太好...要不他翻墙过去,偷看她一眼,看看她睡了没,看看她还生没生气?
这可不算哄女人。
他深吸了口气,纵身跃上墙头。
沈望舒居然还没睡,她正往小池塘里撒着鱼食,自打她住进这小院之后,院里的鱼肥了足有一倍。
月影下,墙头上忽然多了一道少年的影子。
沈望舒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就见裴在野挂在墙头正在偷偷看她,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微微扬起。
就在此时,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挂上一层薄红。
他身子晃了晃,一时不知道是跑还是留。
沈望舒脸上的疑惑越来越多,非常不给人面子地问:“四哥,你干嘛要翻墙?还有,你傻笑什么啊?”
裴在野被问的恼羞成怒,脚下不知不觉一滑,直接从墙头栽了下来。
幸好他身手实在厉害,才没摔个屁股墩,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过蹲跪在草丛的姿势依然非常狼狈。
沈望舒吓一跳,急忙跑过去扶他,弯腰帮他拍着身上的土:“你这是干嘛呀?”
裴在野被自己气的不想说话,甚至恨不得刚才就摔晕过去。
眼瞧着沈望舒差点拍到他屁股了,他才不自在地捏住她的手腕:“你够了啊。”
沈望舒嘟了下嘴巴,悻悻住了手:“要不是你翻的是我院子的墙,我才懒得管你呢,好心帮你拍土,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她语气也不客气起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裴在野望着天上一轮月亮,有些不自在地道:“来看看你。”
他迟疑了下,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沈望舒哼了声,没说话。
她是个不大记仇的人,一般再气,过个两三天就忘了,所以她这回不光是生气,只是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狐疑。
种种不安之下,她突然想到,梦里头表哥的腰腹处似乎被烙过一个‘黥’,她当初帮四哥换药的时候,无意中瞥过几眼他的身子,但是也记不大清了,他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个‘黥’字?
反正她心里不安的厉害,总想干点什么。
裴在野见她昂着脑袋不说话,他心下难得有点懊恼,索性直接问她:“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沈望舒嘴巴张了张,可她总不好意思说,四哥你把裤子脱了让我瞧一眼吧?
还没等她脑瓜子想出个主意来,院外突然想起了拍门声。
龙凤胎的声音传进来:“姐,你在没?快出来瞧热闹了!”
沈望舒听说有热闹看,就没顾得上裴在野,打开门一脸兴奋地四处张望:“啥热闹啊?大半夜的!”
龙凤胎姐弟俩是胆子大又爱凑热闹的,一左一右扯住沈望舒的胳膊:“快快快,有死人抬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去看死人,去看爹审案!”
沈望舒硬是没挣脱这俩小孩,听说是瞧死人,一时气道:“我不去,死人有啥可看的?”
沈朱明神神秘秘地道:“咱家别人不去都行,姐你可得去认尸。”
沈三夏白了他一眼,看不得他卖关子:“死的是上回来咱们家送赏赐的那个秦公公,听说他们在眉州城外遇到了山匪,十五个人没有一个幸免的,眉州衙门把人抬到咱家门口,让咱们帮着辨认尸首!”
眉州城离梁州百余里地,事情又过去几天了,沈望舒倒是没往裴在野身上想,就是心里头怪怪的,难道这是恶有恶报?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裴在野一眼,就被龙凤胎一阵风似的搓走了。
沈府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将大门口照的灯火通明的。
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五具担架,每个尸首身上都盖着白布,只是白布上染满了斑斑血迹。
沈望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一阵夜风袭来,将白布掀开几块,其中有一具尸体露出,在场所有人都齐齐后退了一步,发出或大或小的惊呼。
这尸体的眼睛没了,双耳被割下,嘴巴被缝了起来,他的右手,莫名其妙地齐腕断了。
沈望舒只瞧了一眼,就觉着自己这辈子的噩梦都有素材了。
右手,右手...
那日裴在野问她‘他是哪只手伤的你?’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右手’
她身上的汗毛根根矗立了起来,几乎顷刻就断定了,是四哥,是四哥干的!
可是,四哥不该是个温雅如玉的端方君子吗?
他或许会杀人,若是他直接杀了秦公公,她或许还没这么害怕了,但他怎么会如此暴虐?
他居然有能力制造这样一桩大案。
‘视人命如草芥’
她脑海里莫名蹦出这六个字来。
这,这真的是四哥吗?可是四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她又想到秦公公对四哥的惧怕,心下越发不安。
这时,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探了出来,轻轻遮在她的眼睛上。
裴在野带了点抱怨的声音从她背后传了过来:“胆子小就别看这些,仔细晚上做噩梦。”
沈望舒的心跳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