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他们从来不会这样告诉周晓月。
他们总是说:
“晓月, 怎么不找长英呀?”
“晓月,你看长英多认真啊, 你就好好陪他, 别让他一个人闷着,但是,千万不要影响他做事, 知道吗?”
“晓月,有长英这么优秀的人护着你,你只要和他一起, 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这些就被一层又一层的漂亮话术包裹起来, 装点得精致又温馨。周晓月甚至一直觉得, 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孩。
周晓月不仅拥有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从小就宠着她, 让她衣食无忧,周晓月还拥有温柔厉害的霍长英, 从小就照顾她, 满足她一切的要求。
她根本不需要自食其力,就轻易得到了好多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物质条件。这些宠爱, 都是真实的。
只有那么多丰盈、充裕的爱,才能浇灌出一个天真善良的周晓月。
如果她是“假千金”,如果这么多的爱属于另外一个人, 周晓月只怕会抢占更多,她宁愿还回去。
结果,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周家大小姐。
但是。
当那些爱又重新属于她,周晓月却看到充满爱的另一面。
爸爸妈妈对她的好是作不了假的, 他们给了她一切, 只是那些美好在这一刻忽然变成浅薄、脆弱的包装纸, 被用力撕扯下来,就露出狼狈又难堪的内核。
‘不,不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也是为了我考虑,才选择答应婚事。他们不是把我当做一个礼物送给霍家……’
周晓月不断地在心里反驳。
‘他们是想通过霍家赚钱,但也是想要给我一个安稳的下半生。虽然这么做是不对的,但如果不是早早的定下来,我也不太可能再找到比霍长英更好的……’
毕竟。
更多的人连被摆上货架的资格都没有,周晓月不仅得到了,而且被摆到最高那一层。
她更加应该珍惜、感恩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也是爸爸妈妈一直和她说的。
周晓月越是努力地辩解,就找到越多证明自己只是一件货物的证据。
没有人会对一件注定要搁置的摆设提更多的要求。
周家没有,霍家更没有。
哪怕是事事追求完美的霍夫人,也从来没有对周晓月指手画脚过,因为他们从始至终都不是想从周晓月这里得到一个能接任掌家的少夫人。
他们只是要一个能陪着霍少爷的玩伴。
甚至是一个玩具。
只不过,这个玩具多出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好听头衔,叫做“未婚妻”。
至于这个未婚妻能不能真的嫁进霍家,又是另外一件事。
反正眼下,周晓月对于霍家的意义,更多的在于陪伴、安抚他们的继承人少爷。
只不过他们器重的新少爷,刚好喜欢同一个玩具。
霍夫人就又随意地拿出周晓月来用。
真相在这样的语境下赤.裸 .裸地撕开来,彻底展示在周晓月面前,无法遮掩、也无法躲藏。
‘滋滋……’
系统的电流声都变轻了,似乎生怕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吓到周晓月。系统在周晓月脑海里小声安慰:‘难过的话……别听……’
可她还是听到了呀。
她也不想听。
不想看。
周晓月好想蜷缩起来,躲到更深、更不见光的地方。然而受伤的难过和害怕被发现的恐惧一起抓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动弹不得。
周晓月眼中的时间一下子就变得无比漫长。
连同她的呼吸、心跳和脉搏都一起放慢到像是静止一样,浑身都变得冰冷。
周晓月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还好眼前有这一层窗帘遮挡着,外面的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们。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霍夫人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这些的。
她更不想知道,卫沉在对面听着的时候,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态。
她不想被撕下更多的外壳,露出那么多丑陋,更不想让自己的新朋友看到。他们把卫沉和她的关系也界定成玩伴的模式,让周晓月更加觉得阵阵难堪。
明明,她是想要变好的。
她没有再听爸爸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没有再一直想着依赖霍长英。
她在努力改变自己。
虽然她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但至少,周晓月觉得,她自己有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变化,她甚至还想要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去帮助别人。
可是霍夫人这些话说出来,就像是又把周晓月变回去了。
这个“霍家的未婚妻”听起来比“霍长英的未婚妻”更糟糕。好像只要巴着霍家,无论对象是谁,都没有所谓。
她好想说,她不是这样的。
她的爸爸妈妈,也不会是这样的,他们才不会随便地把她送出去。他们只是在霍家这里得到太多好处,一时想错了……
周晓月的眼睛微微发酸,可她却连掉眼泪都不敢,悄然不动地站好。议论她的人,说得光明正大。
她却反而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像是一个怕光的地下生物。
“不。”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一丝少年独有的沙哑。是卫沉在开口。
他拒绝了霍夫人拿周晓月当赠品诱.惑式的提议。
卫沉没有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往外蹦,而是完整地说出一段话。他语气认真严肃,甚至透露出一种强势。
“周晓月家和霍家有婚约,不代表她就是你们的,就要听你们的话。她会自己决定和谁亲近,和谁不亲近。
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叫卫沉。她不会因为我变成霍沉就和我走得近,也不会因为我还是卫沉就和我疏远。”
卫沉说出事实来维护周晓月。
他语气冷漠,却掷地有声,像是冰铸成的铠甲,把周晓月包得密不透风,隔绝霍夫人语义之下的种种伤害。
听到卫沉的话。
周晓月的鼻息一松,这才从僵硬到发麻的屏气中一点点恢复过来。她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卫沉没有误会她。
更重要的是。
那句坚定的反驳,就像是认证了周晓月作为一个人的存在。
卫沉没有把周晓月看作一个可以随便置换的商品,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尊重周晓月的想法,甚至事事以她为先。
他永远先想到周晓月。
然后,他才会再想到自己。
卫沉一点也不掩饰地说完,一些风吹进来,窗帘稍微扬起,散开一些褶皱。
周晓月一绷,吓得更加不敢动了,就怕一不小心被发现,全身心地陷入到另一种紧张。
窗帘每动一下,都让周晓月心惊胆颤,唯恐从缝隙里露出自己的身影。
她不敢看,就垂下眼睛,却从下摆的缝隙里发现,这窗帘并没有拖到地面,还露出一截空缺。只要外面的人往下看,就一定能看到她的鞋子。
因为周晓月现在就看到一双男士皮鞋,就在她面前,就在她脚尖,正对着她。
他竟然离得这么近!
那光亮、洁白的皮革纹路细腻紧实,没有一丝脏污和褶痕,踩在地上也显得轻盈,高贵。再往前一步,他就会发现窗帘后面,不是墙窗,而是一片空旷的露台。
这是卫沉。
不是霍夫人。
但周晓月还是在这一刻慌张到了极点,她当然故意藏起来听这么多的,她甚至不想听!可事实就是她在窗帘后面听到了一切。
这下揭发出去,她不就——
“嗒。”
一声轻响。
周晓月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白皮鞋微微向前。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从窗帘外面映出五截修长而分明的手指。那五指收拢,轻轻扯住窗布,将风吹开的缝隙全部合拢,守护住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知道我在这里了?’
周晓月的心重重地一跳。
这次却不再停滞,反而难以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周晓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越来越快,她想要让气息慢一点,安静一点,都控制不住。
卫沉是从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一直躲在后面听?
周晓月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一直都被卫沉看在眼里,就觉得羞耻极了,从胸口到手脚都麻得厉害。
她越想让自己冷静,就越做不到。
她好怕被揪出来。
霍夫人也往这边走了两步。
周晓月已经看见霍夫人那双高跟鞋的影子了,再近一点,霍夫人也肯定能看到周晓月的。但是她现在更不能动。
她的鞋子虽然跟不高,却也是细的根尖,一动,肯定会有声音。周晓月不知所措地咬紧下唇,试图用这种方式憋住气,来逃避被发现的可能。
霍夫人又往前走过来,到卫沉的身边。
“阿沉,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我看你和谁都不太熟悉,只和晓月说得上话,所以妈妈才想要让晓月多陪陪你,帮你尽快融入这个新的大家庭。”
周晓月眼看着那双女高跟鞋越来越近,一着急,无意识地在嘴唇上用力一咬,疼得她几乎要喊出声。
她鼻翼翕动,忍不住地加重了呼吸。
那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就在这时。
卫沉的右脚往后退了半步,他单膝半跪,俯下身好像是作势要给自己的皮鞋重新绑带。霍夫人见状,无可奈何地往后退,远离了那片窗布。
然而,卫沉伸出手,并没有去碰自己的鞋,而是伸长手指,从窗帘下方伸进去。
周晓月知道卫沉不会伤害自己,却还是下意识地紧张吞咽口水,她想要逃开,也不敢,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看到卫沉苍白的手指,少年干净的指腹小心地贴到在周晓月的小白鞋,在鞋尖轻轻一抹,擦去了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
他只是看到周晓月的鞋子脏了,想要帮她擦干净。
卫沉说:“我和你们有血缘关系,这代表我是你们的孩子,但不代表我就要听从一切安排。我也会自己做决定。”
周晓月紧绷的心,忽的一空,平息下来。
她觉得卫沉擦掉的,不光是她的鞋子上的落灰,还有她大脑和心上,蒙了十七年的晦暗。
但是。
卫沉这样对她好,又让周晓月于心不安,承受有愧。
“阿沉!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霍夫人还在那边说:“我们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
“阿沉,你是不是因为我们把长英留下来,所以有些意见?”
霍夫人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急了,又连忙调整语气,想要变回那个亲和慈爱的母亲,她放缓语速,柔声说话。
“妈妈知道,你是替长英受了十七年的苦。现在你回来了,长英却还能用霍家养子的身份继续享福。你心里不平衡,这很正常。
而且你爸爸也答应了你,要把长英名下的财产都还给你,结果没有兑现,那些钱还是长英的财产,周晓月也还是长英的未婚妻。你不高兴,妈妈都理解。
你是不是担心,妈妈说的话也不算数?你放心,只要你做到你的,那妈妈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霍夫人确实是在从卫沉的角度出发,帮他分析。
她那样温柔,那样善解人意,可是那些话却变成了浸透水的丝巾,一张又一张地贴上来,细密地沾到每一寸,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隔着一层窗布。
周晓月都觉得有些窒息,更何况是直面霍夫人的卫沉。
霍夫人还说:“阿沉,你爸爸也不是想要骗你的。他是真的想把你那部分都拿回来。
可你现在毕竟刚回家里,还不熟悉,需要一个人帮忙,这宴会办下来,你也是看到的,长英确实很优秀,他是最好的人选。
那些钱就当是给长英一个交代,让他安心帮你!他最多,也只是帮你打理而已,你才是真正的继承人!”
周晓月听得一愣。
这是霍家对霍长英的打算?
他们不舍得扔掉这十七年的精心培育,于是就把霍长英重新定位成一个协助者,帮卫沉坐好继承人的位置。
那霍长英又是怎么想的?
他接受了吗?
“至于晓月……”
“不用说了。”卫沉打断霍夫人,从半跪的姿势站起来。“我不是计较这些。”
他说得那样冷静决然,手上抚过窗布的动作却如此轻柔,妥善地拉好。他说:“我想要的,我会自己争取。”
后面那些话,卫沉已经不是在对霍夫人说了,他一字一句,都是在对周晓月承诺。
他说的是周晓月。
但其他人听了,却都觉得,卫沉是在说霍家继承权。
霍夫人无奈一叹:“阿沉,这些本来都是你的,你用不着和长英争的。你现在要和他争,也……”
周晓月低下头。
她能听出霍夫人的言下之意,卫沉同样也能。
霍夫人曾经对霍长英有多引以为傲,就有多清楚卫沉和霍长英之间的差距。
其实整个霍家,都是认定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弥补上这个差距,才要为了年少、生涩的继承人,留住霍长英这个优秀的帮手。
“放心好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插进来,语带笑意,如沐春风,“就算他要争,我也不会和他争。”
周晓月看到一双打磨哑光的黑色皮鞋。
皮鞋踩在厚地毯上的声音几不可闻,周晓月看那双黑皮鞋最终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鞋尖着地,鞋跟踩下,在地上微微碾了一下。
她不禁觉得,那皮鞋好像踩踏在她的心头上,心神一紧。
“……长英,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连霍夫人的声音微微绷紧,对来人感到有些紧张。
那人轻轻地拍了拍霍夫人。
“我刚刚走过来,就听见你们说什么争不争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这有什么好争的。”霍长英笑了笑,笑声不轻不重。
“长英……”
霍长英温声提醒,“好了,宴会还没结束呢,别在这里躲着了,我就是来找你们的。”
“啊好,好。”霍夫人连声应下来,“阿沉,你跟我一起去。”
卫沉一开始没动。
直到霍夫人又走过来拉他,卫沉才径直迈步往前。
他不想让霍夫人发觉。
直到脚步声渐渐地走远,这里就只剩下霍长英和周晓月。
一只手按进来,手指微蜷,用手背凸起的骨节敲了敲帘子,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有隐约的莎莎声。
那声响划过,像是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出来吧,我已经把人都赶走了,不用躲了。”
霍长英手指翻动,从缝隙中掀起帘子向外撩,像是拆礼物一样,把在露台上瑟瑟站了好一会儿的周晓月拆出来。
他巡视少女微微睁大透出茫然的眼睛,和咬出深痕的嘴唇,还有那不知道冻得还是委屈得,微微发红的鼻尖。
霍长英伸出掌心,示意她出来。
周晓月还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霍长英便摊开手,伸展自己的手臂,像是在期盼一个等待了许久的拥抱。
“周晓月,你都听到了,我以后就不再是霍少爷了,他们还想让我去伺候真正的少爷”霍长英自嘲地一笑,又对周晓月说,“你不来安慰我,跑到在这里来做什么?”
他好像当真不在意那些身份调换之后的落差。
毕竟,霍长英光是拿着他目前所拥有的财产,就真的再也不需要再担心将来了。
霍家会安排好一切,让他为霍氏集团效力,发挥他如今应有的价值。
“霍长英……”
周晓月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霍长英看她满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才松动了眉眼,加深笑意,露出温柔面具之下的些许真实笑意。他说:“别担心,周晓月,我不会让你跟着我伺候人的。”
这句话有些戏谑,有些嘲讽。
“以前是什么样的,以后也会是什么样。”
霍长英用笑容来掩饰眼中的冷酷和傲慢。他是不会和卫沉争,霍长英都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当然不屑和一个连对手都不是的人争。
他的保证从来都会做到。
但是周晓月看他笑得如此从容、如此完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迈不出那扑过去的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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