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臻墨又做梦了。
但具体梦见什么,每次在醒来后便会彻底忘记,但残留在心里的愉悦情绪,让他能清晰认识到,那一定是个很愉快的梦。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回忆,都没能留下哪怕是模糊的印象。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阿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少爷,您醒了吗?”
看了眼时间,宴臻墨不由揉了揉眉心,平静地应了一声。待他收拾好走出房门,便看见阿姨一脸担心地道,“小少爷,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说啊。”
他一贯自律,但由于梦境纠缠的原因生物钟被推迟,如此反复几天,也难怪他们会担心。
“没事的,余姨。”宴臻墨淡淡点头,“我妈醒了吗?”
“太太已经在下面了。”余姨脸上带着笑容,“外面下雨了,太太正在发愁还要不要出门呢。”
刚走下楼,果然看见蔺宛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似是听到动静,她掩饰地擦了擦眼睛,扭过头对着儿子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容,“小墨,你最近起的有些晚。”
“抱歉,下次不会了。”宴臻墨平静地应了一声,“妈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的。”
蔺宛怔了一瞬,连忙走过来小心解释,“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小墨你别误会。就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宴臻墨否认后,见她眼圈微红,知道她肯定是又哭了,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曦姨还是不打算回国?”
蔺宛顿时黯然地叹口气,“姐姐的事业更重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从和蔺曦联系上后,已经过上安稳生活的蔺宛,便希望姐姐能回国发展,但蔺曦出于诸多原因并不愿意。姐妹两人互相不能理解,因为这件事产生过好几次的争执,好在这并不影响她们的感情。
不同于以往,现在几乎没人再敢惹蔺宛哭,也只有会在和蔺曦通话后,因为过于想念而红了眼睛。
看着母亲那失落的模样,宴臻墨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脑海里匆忙晃过什么,却又没能抓住。
他们母子间感情并不算太亲密,况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宴臻墨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便沉默地夹了个小笼包到她盘子里。
蔺宛果然又变得高兴起来,很好哄地低头用起早餐。
用餐期间他们是不说话的,气氛安静到略显压抑,但在这里的人都早已经习惯,谁也没有觉得别扭。
用完早餐,蔺宛看着外面的雨势,还是决定今天不出门了,干脆去琴房练琴。宴臻墨则伴随着隐约传出来的小提琴声走出门,上车出发去公司。
听着雨滴打落在车窗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坐在后面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怎么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觉略有些失神。
在他八岁以前,印象里只有充满敌意的破旧锦城、家里沉默压抑的气氛、母亲疲累失望的表情,以及晚上经过母亲房间时,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每个人似乎都是孤单而忙碌的。
他蹲在地上看着忙碌的蚂蚁,觉得人们就像是这群蚂蚁,而他自己,就是闯进蚂蚁世界的怪物。
所以才没人能够理解自己,所以他们会对他指指点点,在背后嘲笑他。
为什么母亲会害怕自己,为什么她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别的母亲一样坚强?
或许就是因为他和他们不是同类吧。
那时的他还太小,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永远都会逃避退缩,不能为自己勇敢地踏前一步。她越对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就越想竖起浑身的尖刺,因为不想让她伤害自己,便会下意识用冰冷刺人的言语去伤害她。
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看见她哭出来,心里涌出的并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茫然的痛苦。
童年时光里,似乎只有母子间因互相不理解,互相折磨而留下的痛苦。
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那枚被丢弃的珍珠发卡。
那是他在偷看到母亲生日后,用偷偷送牛奶发传单而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笔钱,为她买下的生日礼物。
当时因为被高年级学生发现,嘲讽他是怪物是孤儿野种,他还跟他们打了一架,终于得以将礼物抢了回来。然而在第二天,他早早回到家里准备给她过生日,试图缓解母子关系时,却一直孤单地等到了晚上。
蔺宛是被一个男人送回来的。
而刚回来,没等他将偷偷练了很久的“生日快乐”说出来,却只得到了蔺宛失望的指责,她问他是不是又打架了,埋怨着能不能不要让她总是那么担心。
说着说着她又哭出声道歉,不断重复着道歉。宴臻墨能看出,她是真的在为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生活条件而愧疚。
但他那一刻,却并没有觉得感动。
而是寒冷。
她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心里只有空洞的冷意。
她是后悔了吗?终于受不了要丢下自己了吗?
脑海里闪过那群人嘲讽自己说母亲早就在外面有人了,他忍不住冷声质问那个男人是谁,蔺宛面色错愕却并不回答。两人大吵一架,宴臻墨愤恨地将那个曾被自己珍惜地包扎好的礼物,从窗外扔了出去,直接跑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蹲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人追出来,最终面无表情地离开。
而后他就茫然地在漆黑清冷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不断走着,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不知过了多久后终于下定决心,他要离开这里。
七岁的宴臻墨想着,或许自己选择离开,对两人都好,不需要再相互折磨了。
于是他重新返回家里,即使发现母亲不在家里,知道她可能是出来寻找自己,也漠不关心地重新启动了当初的远走计划书。
却不想刚到车站,准备上车的那一瞬,阴差阳错地撞见了出差的父亲下属。那人看见他脸的那一刻突然瞪大了眼睛,于是就在擦肩而过时,抓着他怎么也不放。
期间发生的动乱,宴臻墨的记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在自己八岁生日那天,父亲便找上门了。
而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在宴敛煦出现后,蔺宛会脸色苍白,显得那么恐慌害怕。她不仅撒谎说儿子是别人的,甚至还找曾经的追求者帮忙隐瞒身份,就是试图让宴敛煦误会。
但好在宴敛煦拿出亲子鉴定书后,蔺宛最终还是颓然承认,并求宴敛煦不要告诉“姐姐”这件事。
宴臻墨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还有个姐姐,但这位姨妈的存在,却似乎是个秘密,无人提起。
而后在蔺宛询问他是否想去京市时,他想也不想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于是在那之后,他从被人嘲笑的野种小怪物,成为了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宴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
宴敛煦的到来,让总是不被人理解,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宴臻墨,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怪物。原来他不是异类,只是不应该属于这里罢了。
而宴敛煦所站着的高度,宴敛煦的优秀强大,都让宴臻墨产生向往与孺慕之情。因此,从没体验过有父亲生活的他,才会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宴敛煦的存在,还帮助说服蔺宛,跟他们一起回了宴家。
在最初被带回到京市时,被宴敛煦带在身边教导的宴臻墨还觉得,父亲所在的圈子,果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他逐渐却发现,回到京市的生活,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高兴。
母亲每天只待在房间里不出来,眉眼忧郁黯然,眼睛总是红红的。而父亲也冷漠地经常忙于工作,父子间的对话也总是几句话结束,除了学习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而父母似乎也因为“林晨晨”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争执。每次宴敛煦回来,最终结果都是不欢而散。
蔺宛愧对蔺曦,又格外害怕宴敛煦,什么都不敢说。宴敛煦也冷酷沉默地不会表达,见蔺宛害怕自己,便减少回来的时间,多数在外面住,白天再来见宴臻墨。
宴臻墨有时候注视着这个空荡荡的,几乎可以将人吞没的大房子,也会想象如果他没有迫不及待选择回来,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好在没多久,蔺曦就发现不对而赶回国,直接当着蔺宛的面,狠揍了一顿不敢还手的宴敛煦。宴敛煦也得以和蔺宛终于解除误会,并开始互相理解,感情逐渐升温。
自此之后,宴臻墨似乎也能体会到正常家庭是什么样子了。
宴敛煦即使依旧是个工作狂,却会按时回家,记得带蔺宛去听音乐会,特意找小提琴大师和她交流琴技。蔺宛也逐渐不再小心翼翼,虽然心思依旧敏感,但眉眼不再忧郁疲惫,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
只偶尔会因为与蔺曦意见不合,而会显得有些难过。
宴臻墨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只知道自己在终于感受到曾经无数次向往过的家庭温暖后,却并没有想象的高兴。
一转眼十年过去,父母依旧恩爱,他却始终觉得和他们的相处,差了些什么。
不是不在意他们,只是错过终究是错过。
就像是当初那枚赌气丢弃的珍珠发卡,再也找不回来一样。
但今天,宴臻墨低头看着空荡的手心,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为什么总觉得那个珍珠发卡,应该在某个盒子里装得好好的,有被母亲好好珍藏起来?
还有……
眼前突然闪过另外一个珍珠发卡的模样,宴臻墨恍惚了一瞬,困惑地皱起眉。
“小宴总,我们到了。”
司机的提醒声,让宴臻墨抽回思绪,再次揉了揉眉心。或许是雨天过于压抑,才会让他再次想起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现在的他,早已和当初孤独的小怪物不同。在宴敛煦的安排下,他早早跳级,高中便出国留学,而后提早毕业回国。现在已经在逐渐接管家族企业,那显露的出众天赋能力,谁见到他都会尊敬地称一声“小宴总”。
他嗯了一声,下车进了公司。
“看见今天新闻了吗?那个拐卖事件的后续出来了,真的好可怕……”
“看了看了,看完我的眼睛都红了。长达十几年都没有放弃寻找被拐卖的孩子,一个母亲能为孩子做到什么地步,也太感人了。”
“人贩子都该死!要我说那个买卖人口的村子也该死!活该他们被毒死!”
“我跟你说,我哥不是有点关系吗?听说啊,里面有不少内情呢,拐卖的事情背后牵连到某个世家来着。那个姓‘沈’的女人,好像是曾经的陆家二夫人,自杀前也有提到陆家。”
“你是说那个早就被盛总搞垮了的陆家?不会吧……”
“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清楚了,这不都是在谣传嘛。主要太多巧合了,都知道陆家二夫人是位异国美人,姓沈来着,而且啊,她孩子就是在十几年前丢的。说来也是挺惨的,前头先生刚出车祸去世,没两天女儿也被保姆弄丢了,她受不住打击后来直接失踪,这十几年谁都没见过她。”
“我的天,这也太惨了,如果真是那个陆家做的,活该他们现在都进牢里了。之前报道还说盛总太狠了,为了报复将项陆两家人害得那么惨,要我说盛总肯定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才会下狠手的。”
“嘘,盛总可在里面谈生意呢,千万别乱说话。这豪门的事情听听也就是了,真相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再说了跟我们也没关系……”
一路上都能听到窃窃私语,直到听见秘书讨论的事情,宴臻墨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梦了。
似乎自从他替父亲参加了沈薇的葬礼后,回来就做了一个仿若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却想不起来具体的梦境,只依稀记得似乎是梦见了沈薇。
说来也奇怪,他和沈薇并没有交际,更别提她失踪了十几年的女儿。但在梦里自己却好像和她们很熟的样子,甚至还疑似知道沈薇女儿的名字,与她的具体长相。
并且在那之后,每晚都会做着那个记不清的梦,着实困扰了他一段时间。
推门进入会议室,果然看见盛项玥与宴敛煦正在谈话。两人都面无表情,浑身冰冷的气势谁也不肯退让,气氛也极为僵硬。
盛项玥在多年前突然出现,以研制出来新型药剂的名义与宴敛煦达成合作,将项陆两家吞吃得干干净净。之后被项家人愤恨地对外扬名,圈里人都知道她就是项家的真千金,为了夺得权势竟恩将仇报。
即使她已经作为医药界的领峰人物,甚至堪称传奇。但她手段过于狠辣,又因曾经传闻里陷害亲人入狱的冷酷无情,直到现在依旧有人会提到盛项玥作为项家的真千金,未免对家人也太过冷血。
而有了盛项玥的对比,同样手段无情的宴敛煦,突然就得到了认同。背后还评判说,难怪宴总后来有妻有儿,这位盛总却始终一人,连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两人,都对此嗤之以鼻。
盛项玥与宴氏合作多年,宴臻墨自然是见过她的。但这次,在对上她那双锋锐冷漠的黑眸时,他却微微一怔,竟然有些恍惚。
有一瞬间,宴臻墨莫名觉得,眼前气势冷漠强悍的女人,眼神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要……更柔和一些,即使冷淡,却是懂得感情的。
意识到他再一次胡思乱想,宴臻墨不由皱了下眉,很快又收回情绪。对盛项玥平静地点点头,礼貌道歉坐到一旁。
而听着盛项玥冰冷到毫无感情的声音,宴臻墨耳边却恍惚回响着另一道虽然冷淡,却隐约带着笑意的女声。
两道声线逐渐融合,最终却莫名汇聚成一个女孩子的清脆笑声。
宴臻墨突然回头,在意识到是幻觉时,又怅然若失。
谈完这次合作后,看着盛项玥离开的冷漠身影,他沉默了一瞬,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响起,“沈薇最后是她带回来的。”
宴敛煦低头看着文件,一贯冷漠的脸,此时却显得有些复杂,“之前她们两人应该是达成了合作,沈薇手里还有很多核心技术,作为交换,盛项玥不会放过陆家人。”
“所以大概这才是沈薇能放心离开……”
宴敛煦没有再说下去,宴臻墨突然问道,“她的女儿名字是什么?”
“陆兰兰。”
虽然不知道一贯对这些事情不怎么关心的儿子,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宴敛煦还是回答,“那孩子是真的可怜,可惜沈薇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是吗?”
宴臻墨平淡地应了一声,看似漠不关心地签着文件,实则握着笔的手指不觉用力,手背都爆出了青筋。
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会这么在意,但……心里多少会有些不适。
宴敛煦似是也发现了他最近情绪不对,干脆让他今天早点回去陪蔺宛,还询问是否要休息两天。宴臻墨下意识想拒绝,但想到什么,又答应下来。
他确实应该休息几天,再仔细想想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中午和宴敛煦一起参加了个饭局,意外在隔壁包厢撞见了娄向闻。娄向闻在商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他白手起家,眼光毒辣,只要是看重投资的产业,都能迅速发展为业内龙头。
即使是威名赫赫的宴氏,也不敢小觑这位人物。
唯独值得诟病的是,这位商业大鳄的花心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据传他投资娱乐圈,就是为了方便捧圈内女星,堪称桃花无数。
但即使被拍到多少和女星约会的照片,但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女友的存在,仿佛就是玩玩而已。
曾经见识过他手段不太干净,因此宴臻墨不是很喜欢这人,以往也很少会和娄向闻接触。但就像上午对盛项玥的莫名感触,现在他看着娄向闻与女人走出包厢,心里也很是不适,莫名生出不赞同的情绪。
明明他自出名后就一直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但宴臻墨就是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知道,一定会很难过吧?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道想法,让宴臻墨不由在原地怔愣许久。
究竟是让谁知道,又为什么会难过?自己怎么会下意识这么想?
……所以在那个记不清的梦境里,娄向闻竟然也有出现吗?
而那个让他忍不住在意的人,又究竟是谁?
一向漠不关心很少会生出好奇心的宴臻墨,这次难得产生了想要探究的心理。
>>>>>>>>
突然得到一段时间的休假,习惯忙碌工作的宴臻墨,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好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执着想要探究梦境,于是这几天做梦再醒来时,他会对梦境隐约有了些许印象。
比如他已经逐渐记起来,梦境的最初,似乎就是从锦城开始的。
于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让宴臻墨买了锦城的票,回到了这个他曾经并不想记起的地方。
而就在这里,宴臻墨竟然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就像是……这里的每一处,他都仿若来过,并深深地烙印在身体的记忆里。
明明自从八岁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却对街道了若指掌,似乎从未离开过一般。在那一刻,宴臻墨骤然明白过来什么,来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
此时的小区,已经变成了锦城最豪华的别墅小区,和他八岁印象里的地方截然不同。
“孟狗崽儿!我劝你别惹我,小心未来的包租婆将你扫地出门,休想抱大腿!!”
宴臻墨正望着这里出神,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没心没肺的笑声。而在听到那道分明陌生,却让他觉得似乎熟悉到骨子里,曾经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时,那一瞬间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宴臻墨克制不住地匆忙扭头,在看见阳光下笑得灿烂的女孩子时,也不知哪里上涌的复杂情绪,让他心尖莫名酸软,甚至能感觉到眼眶湿润了。
明明他没见过她。
但他知道,他曾无数次见过她。
而她的名字……
“檀檀。”
宴臻墨下意识迈出一步,低声喃喃着。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