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才入夏季,姜恒就开始期待从安南来的果子了。
安南国王每年要上贡大量的橡胶胶乳、以及初步加工过的大块避水布到京中,自然也会随着车马送上各类水果。
一路走海运再转漕运,量大速快,远胜从前。
然而这一年,先于果子到的,是廉亲王兼安南布政使的加急折子。
安南的邻国真腊,忽然气势汹汹入侵安南。因英吉利背后给安南提供了许多火器支持,安南竟不能支,要请求朝廷增援,抵御真腊,或者说抵挡真腊背后的英吉利。
贸易逆差这么多年,英吉利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出海是为了拥有更多地盘和银子,而不是为了给别的国家送钱的——赚钱的时候,号称是自由市场自由贸易,大家快来加入;当我吃亏的时候,就要把你们挤出市场。
这样的强盗逻辑,千百年也不会改变。
不过哪怕现在航海业空前的发达,但在蒸汽机未造出来前,在没有钢铁巨轮的时候,这东西方两个盘踞的大国,想要直接去撞对方本土的门,那都是天方夜谭。
而英吉利在数次试探后,也察觉到中华之地,绝不会像他们碾过其余国家地域,比如临近的恒河平原那样简单。虽建立了东印度公司,却很难建一个东华夏公司。
“代、理人战争。”
敏敏正在一旁整理自己新的一本活页册。听额娘这么说,不由坐过去问道:“额娘说的什么战?是现在的安南吗?”
姜恒点头:“还记得你小时候额娘给你讲的睡前故事吗?”
敏敏点头:“记得!《倚天记》!”
从敏敏开始不满足于童话故事开始,姜恒就搬出了经典武侠故事。而敏敏名字来源的《倚天屠龙记》怎么可能不讲给她听。
只是屠龙两个字只好隐了去。
姜恒就道:“在武当山上,张教主与郡主不对打,而是各派出三个身边人来决高下,就是代理人争斗。”
敏敏很快就懂了:“安南和真腊?”
姜恒点头:“只是,跟故事里又不一样了。张教主是要保护武当山的,但只怕外头朝廷上许多人会认为,为了安南动兵没必要。”
确实如此。
就像大明可以给高丽国做爹,但不做绝世好爹一样,其实主国一般都是比较渣的。当时倭国侵略半岛,高丽哭着喊着求救,大明出于保护小弟的心态救也救了,但不会多上心,更不会替他们远征倭国夺回被劫掠的财富——属国跟自家的地盘还不一样,干儿子和亲儿子的区别。
因此在许多朝臣眼里,安南完全不重要。
在下一次弘昑来永和宫请安的时候,给姜恒带了一份抄录的纸页:“额娘,这是四哥就安南事上的奏疏。”弘昑知道额娘对西洋安南等事一向比较关注,便是自己不拿来,过几日额娘也会知道的——毕竟四哥选择递呈这种公开的折子,就会朝臣皆知,并不属于隐私。
皇子们过了十五岁,哪怕还没有爵位,也不妨碍站到朝上去,同时也拥有了上折子的资格。只是父子间,能私下说的也就说了,唯有正式的,想要共诸于众的陈疏,才会选择递折子,走军机处。原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看见。
敏敏从书房里听了隐约声音就道:“什么呀,等我一块看不行吗?我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
弘昑就朗声道:“我也给姐姐留了一份。”
然而弘昑在递给额娘的时候,却见额娘只是摆摆手:“不必了。”
弘昑先是一怔,随后便眉眼带笑语气里似乎带了些感叹似的:“想来是皇阿玛已经与额娘说过了?”
正好敏敏走出来,听见了话尾巴就道:“那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边示意弟弟往外走:“今儿二十五了,额娘这里正忙着呢,你先跟我出来,用膳的时候再来。”
敏敏带弘昑看自己养的普鲁士犬。
她小时候就很喜欢第一只漂洋过海到大清来的德牧图图。
可惜她小时候,宫里是断不敢让小公主养这样大的狗,太后允许她养的最大型的宠物就是放在水缸里的一对碧纹鸳鸯。
直到她过了十二岁,跟着去了两次木兰围场,学会了骑马放猎犬甚至唤鹰,太后才松了口,许皇上抱给孙女一只幼犬——既然要养,就从小养大比较认主。
这会子幼犬已经长成五岁的壮年犬了。它少见弘昑,见他站在主人身边,就先警惕地站起来,但再细细闻过弘昑的衣角后,又趴回去晒太阳了。
“四哥上了什么折子?”敏敏拿出皮球来让弘昑逗狗:“今儿一早这宫里回话的宫人还没断,额娘都没空跟我细说。”
谁料弘昑答非所问道:“姐姐,你将来若是出嫁,也得找个什么都肯跟你说的驸马才是。”
然后就被敏敏用皮球砸了一下。
弘昑只笑。
他是想到皇阿玛额娘才有所感触。
弘昑知自己过几年必得娶亲成家,但扪心自问,成亲后他会把心里想的事儿,尤其是朝上的事儿告诉对方吗?只怕不会。对方是福晋,但更是一个还较为陌生的人。必得有相处的情分,确认彼此能托付信任后,他才会说。
将心比心,他就知道皇阿玛对额娘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分。
爱吃甜食,对弘昑来说,是一种压力的释放。现在弘昑觉得,怪不得皇阿玛不用吃甜解压,他有额娘嘛!
被球打过的弘昑,开始说正经事。
“四哥上了一封折子,列了防夷五事,想要放弃安南,收缩海防。”
姜恒将弘昑方才留在案上的一张纸拿起来。
与十多年前,弘历写下的“诚如圣祖金言理应行禁海之举”的稚嫩想法全然不同。
那时候的弘历大概还没有什么政治经验,搬出康熙爷的话来,先是惹得皇上不快,再是提出的‘坚决禁海,片板不能下水’,得罪了许多在海运上能有利润抽头的朝臣。
可现在,同样一篇建议‘闭关锁国’的折子,姜恒已经看出了拥有不俗政治手腕的乾隆帝的雏形。
弘历依旧是支持‘禁海’的,只是这次手腕非常圆融。
再不提片板不许下水,只是建议减少本国船只外出,防范外夷。
弘历很聪明,他这次动的不是任何朝廷官员的利益,而是安南的利益:他提出不但不必耗费钱粮帮助安南这样的撮尔小国抵御有英吉利撑腰的真腊,反而可以与英吉利协商,从此将安南当成两国贸易往来的地点。
关闭本国各处海岸港口,生意的往来都挪到安南去做。
这样整个东南沿海的港口都不复存在,倭寇海匪没法上岸补给,自然作乱就少了。至于会不会去安南作乱,那就跟大清没关系了。
弘历的观点是直接把安南给英吉利也无妨,且以后大清只提供商货挣钱,减少甚至禁止本国的海船出海——海运运输之事都由西洋各国完成,如此便是依旧贼寇横行,祸害的也只是安南这个市场,倒霉的被劫掠的船只也只是西洋的船只。
这听起来是一个甜蜜无害的计划。
商品卖出去的利润留在大清,而危险则扔到海外,所有的牺牲不过是一个安南罢了。
不止在弘历眼里,在许多朝臣眼里,安南这也根本算不得什么牺牲。
本来就是非华夏之地嘛!
这篇《防夷五事》一出,朝上许多官员都响应:不损钱财,不动兵马便能消弭祸事,大家都很省事呀。
就在朝臣们以为皇上会接纳这个‘完美’建议时,六阿哥弘昑也上了一封奏折,于四阿哥的谏言完全相反——力陈出兵保住安南之地,继续操练水师以防外夷!
这是弘昑上朝的第一年,也是他第一次站在朝臣面前发言,就给朝臣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止是他的言辞,还有举动,弘昑在说话前,先发起了‘传单’。
弘昑不止写了折子,还去负责印书的武英殿修书处,印了许多张他自己手绘的简易地图,用不同大小的圆圈来代表各个国家。
能参与国家级战事讨论的朝臣们并不太多,弘昑一人发了一张简略图。
当然也有皇上的一张——就夹在折子里。
弘历也收到了,心情复杂看着手里的简易地图,听六弟说话。
虽是第一次当着重臣们讲话,但弘昑的声音很投入很平静,讲解地图时也心无旁骛:“安南之地甚为要紧,近有占城真腊,远也可幅员苏门答腊、爪哇等国。”他指着简易地图上他画的一堆小圆圈以及用一条虚线勾勒出来的相应的漫长海岸线:“若得安南,南海之地廓然肃洁。”
手持这种新鲜舆图,一直在静心聆听的张廷玉,忽然觉得这句话有几分熟悉,似乎从哪里看到过……
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六阿哥。
弘昑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点头笑道:“这话原是前明成祖之言。”
张廷玉对上六阿哥笑容,先是心里一喜:哎呀不愧是我,果然博闻强记,看,六阿哥都对我点头了。
且说弘昑引用前明成祖朱棣的言论,并不是什么犯了忌讳的事儿。
清朝历代皇帝,对于前明皇帝,尤其是明朝前几位跟他们没有交集的皇帝都是不吝赞美之词的。
哪怕是对于最后的崇祯皇帝,顺治帝也是亲自主持修建帝陵,还命名为思陵。有对崇祯帝以死殉国的敬意,更有笼络人心之意:意在昭告天下,满人取天下于贼(李自成),而非取之于明。
对末代皇帝都如此,对大明前几任猛人皇帝,历代大清帝王都十分赞叹。
说起来这就是一大篇旧书了,总之,明成祖朱棣的名头够硬,他这种战事奇才的战略言论也足以引起朝臣们的重视,心底纷纷响起一个声音:若是前明成祖说过这样的话,那安南战略位置必不同凡响啊!
而张廷玉在刚才六阿哥那一笑里,颇觉得不能辜负自己‘通晓史册’的名头,于是手捧地图还加了一句:“诚如六阿哥所言,明成祖一朝确是力排众议,出兵远收安南、建交趾省,只可惜后代皇帝没有保住罢了。”
弘昑再次对张廷玉笑眯眯:“为写奏章,我先前查阅了许多史书典籍,而大学士却能将史文信手拈来,果然博学。”
张廷玉这回被夸得的笑都没绷住,连忙谦虚道:“阿哥谬赞了,不过是阿哥提起此论在前,臣才有一二可搬弄处。”
弘历见张廷玉这种情状,大为震撼:……干啥啊,这是公然开始用三十六计里的美人计吗?!
当然震惊过后,该辩的正事也要辩。
弘历便也站出来反驳道:“便是南海之地廓然安稳,其实也无甚大用。别说前明,自古以来,从无朝国亡于海上。如今与其把兵力花在茫茫大海,不如花在看得见的土地上——准噶尔已经休养数年,狼子野心未消,西北的兵防总不能疏忽。再北边还有鄂罗斯盯着,难道这些不比海上要紧。英吉利远隔重洋,难道真能漂洋过海将大军运来不成?然准噶尔的骑兵却是朝夕可至。”
弘历抓的是很现实的利益。
弘昑暂时也未辩,而是又开始发新一轮的地图。
弘历:……
这回接到手里的地图,不再是南海,而正是西北境地,以及西北之外的各国。
“英吉利并不止在海上窥视觊觎,已经有军队驻扎在我朝身侧。”弘昑指的是恒河平原上的印度腹地:“四哥说的很对,西藏和硕特部已归顺,我朝与准噶尔也终有一战。但在平定准噶尔后,不必等海上,在目之所及的土地上,大清已经与英吉利的驻军要碰面了。”
就在朝上弘历和弘昑争论的时候,姜恒也在看地图。
随着科技和武装的发展,世界在不断变小。
这个时代东西方世界的两个霸主国家,英吉利与大清,终于要相遇了。
在海上隔着安南,在陆地上隔着喜马拉雅山脉,但终究碰面了。
十三库很早就在她的手里,西洋送的地图也好,地球仪也好,永和宫里一直摆着。弘昑很小的时候,她就抱着儿子给他指各个国家,讲一讲西洋人侵殖各处的故事,不,也不能叫故事,就是事实。
殿上,弘昑指了一个被特意涂成黑色的小圈:“这是廓尔喀部落,是与西藏接壤最近的小国。”
“就像英吉利控制真腊去占领安南一般,英吉利也占了此国。”弘昑看着弘历,是心平气和又诚恳道:“四哥的防夷二字,我极为赞同。但是只退让防守收紧门户,便不能苟同。”
“英吉利想要的只是安南和廓尔喀两处吗?”
“只怕不然。”他们觊觎的窥视的,从来是富饶神秘的中华之地。
弘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安南地实不广,往前二十载,亦非我朝之地。但不可不战而割舍于英吉利!”
“不然岂不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不光弘历,连朝臣们心中都不由震动:若是一开始,六阿哥就抛出这句话,他们只怕会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个安南罢了。
可现在看着手里的简易舆图,看着被涂成黑色的,代表英吉利逐渐靠近大清的色块,凡是目光远些的朝臣不得不承认其狼子野心。
英吉利会在大清外止步吗?让出安南、收缩海运后,或许现在的答案是会的。
但终究会再次露出獠牙,下次再吞咬的,就不再是周边各国,而是中原肥沃之地,像是狼不会满足于田鼠果腹,仍旧想要吞咬最肥美的鹿。
或许从南边安南来,或许从西边藏地来,又或许从他们觉得最不可能的海上而来。
但终究会来。
弘昑向上施礼:“皇阿玛,儿子的奏折述完了。”
雍正二十年的中秋,过得很简单。
一来在太后娘娘三年孝期内:皇上早定了,三年不兴乐不举宴,二来,朝上有安南之地的战事,便是不在孝内,也不该大操大办宴席。
两相叠加,中秋只是非常简单的分赐月饼就过去了。
中秋后,熹妃来到永和宫求见。
秋雪进来报的时候,都有点惊疑不定。
姜恒也暂时不知熹妃是来做什么的,就带着几分好奇命请:“真是稀客。”
秋雪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只怕别是恶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