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九年这一年,宫里多了两位皇后的神位。
其实十八年的新岁,宫里就过得小心翼翼的——都说老人难过冬,太后娘娘正是于雍正十八年的冬天起开始抱病不起,到了腊月里,已算得上药石罔效病入膏肓,太医院的太医们天天在慈宁宫扎堆号脉开方,但也只能给皇上叩头请罪,口称臣无用。
腊月里,敏敏在榻前陪伴时,太后娘娘有些时候就认不出她来,只是拉着她的手悄悄问她:“出嫁了过得好不好?”
敏敏还未嫁人,太后娘娘是错认了人,牵手挂念的是她唯一一个长大嫁了人,却早已过逝多年的女儿温宪公主。
好几次太后都催着‘温宪’快走,只絮絮道:“佟佳氏是皇上的外家,一向最得你皇阿玛看重,你已蒙恩旨不必抚蒙,又嫁做他们家的媳妇,便要孝顺长辈,多在夫家用心。额娘这都是小病,你怎么又不顾规矩进宫了?”
太后第一回 认错的时候,乌雅嬷嬷想上前劝解太后这是孙女,却叫敏敏拦了,只顺着太后颠倒糊涂的话应和着。
太后推她走她也就顺从起身走出暖阁,就在侧间看着药。
而太后清醒过来的时候要见孙女,敏敏再过去陪着。
有一回太后刚醒过来时,是难得清楚的时候,就跟乌雅嬷嬷叹息道:“可惜哀家是看不到敏敏嫁人了。”
敏敏眼泪不由就掉在温着药的铜吊子上,烫出了一缕袅袅白气。
皇祖母只有背地里才会这样感叹,在皇阿玛跟前皇祖母从来不这样叹息,甚至还嘱咐了皇阿玛好几回:“哀家身子自己知道,皇帝切不可觉得哀家见不到敏敏嫁人会抱憾,就急着将孩子嫁出去。公主还不比皇子,亲事最忌匆忙,要挑一个人品厚道的男儿才成。且千好万好也不如在家里好。你们多留她两年是正理。”
雍正十九年的新岁,宫里就过得很混沌。
以皇太后的状态,真不知能不能撑过年去。
十四爷和十四福晋这些日子以来也常出入宫闱侍奉。
出了正月十五,明眼人都看出太后的精神明显变了,忽然变得清楚明白,也一改三个多月没怎么正经用膳的坏胃口,竟然开始主动要一些菜肴点心来吃。
然而人人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姜恒把皇上的药端到跟前,皇上转过头去。
她也不劝,就默默坐在一旁,也不理会案上堆积如山的宫务,只是陪皇上一起坐着,看着外头的树影,一坐就是到半夜。最后还是皇上先开口道:“后宫事都压在你身上不说,你早晚还要去皇额娘宫中陪侍,又有几位太妃因时气不好病了。偏弘昼的次子也病着,裕妃也帮不上你——一桩桩事都挂在你身上,再不去歇着,岂能撑得住?”
姜恒这才让人重新熬药再端过去:“天下事都压在皇上身上。”
皇上这回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苦笑道:“朕喝了药也未必睡得着。”
正月十九日,太医来报太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皇上于深夜里从永和宫赶往慈宁宫。
姜恒先是送了皇上出门,又遣人往钟粹宫叩门,等着皇后娘娘一并过去。永和宫这边秋雪去叩门请见,钟粹宫很快就灯火通明预备完毕。
皇后这些年衣裳越发素净,出得门来见了姜恒还未开口,腮边倒是先堕下泪来,之后只简短问了一句:“宫里一应都预备下了吗?”
见姜恒应了,皇后便抬手擦去腮边泪珠,又对她深深点了点头:“这些年都累了你了。这件事,就交给本宫吧。也算不辜负太后娘娘多年爱护。”
坐在轿中,皇后从袖中拿出药来吞了。
太后薨逝隶属国丧,接下来治丧大事外头有礼部和内务府,但在后宫带领内外命妇守制祭奠,内外安排都是皇后分内之事。
皇后闭上眼睛,把口中的苦涩努力往下咽一咽。
这些年她闭门不理事,有时候大年都托病不出,以至于新进宫的宫女有些都只见过贵妃未见过皇后。
朝上就有些心歪了的臣子,看皇后膝下无子,母家也不如何煊赫。便想着投机倒把,先在贵妃娘娘这里下注,主动上书皇上请立皇贵妃,甚至透着几分皇后既然病重连宗妇祭祀都不能行,不如退位让贤的意思。
之后自然被皇上削了一顿,肃毅侯府也烦死了这种出来蹦跶,架着他们家想要升天的贼官,也跟着狠踩了几脚。
彼时太后还为这件事安慰过皇后,叫她安心养病,不要听些小人言语。
不但如此,最令皇后感念的是:这回太后生病期间,皇上为了安慰太后,就从宗室里挑了个孩童过继给六弟胤祚。太后就此劝了皇上,既然挑了一气儿孩子,想必也有旁的合适的,也该过继给弘晖一个。
等弘晖的端郡王府有了正式过继的子嗣,皇后也亲眼见了一回这个父母早亡只跟着伯父过活,现在成为她名义上孙子的孩子后,便觉得一生心事尽了。
那么这回,太后娘娘的身后事,皇后早拿定主意不顾惜自己残躯,一定要替太后娘娘料理周全得当。
不是说贵妃做事不周到,而是她既现在还是皇后,还坐着六宫之主的位置,由她率内外命妇拜祭是最合制的。
哪怕轿子里生着火,皇后也觉得一种刺骨的寒意,不由叹口气:说来她的病也极不好熬冬天,冷的时候头疼也跟着厉害。
她病了多年无甚牵挂,倒不是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而是怕撑不下来太后娘娘的后事。
姜恒因先送皇上出门,又请皇后这样一耽误,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里嫔妃已经有些许住的近的先到了。
正静静按位份高低跪在偏殿里。
宁嫔郭氏也先到了。
几年前皇上大封了一回六宫,除了将郭氏升为宁嫔外,其余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也都各升了一级。如果以没有下一批秀女入宫,上一批就还是新人为标准,那么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们一直是新人。
大家早已躺平开始熬资历。
早就开始以宁嫔郭氏,而不是贵妃为榜样了。
姜恒到了后,先给了郭氏一个询问的眼神,郭氏对她点了点头。
这些年,郭氏也帮了她很多忙。
今年冬天,人人都知道太后娘娘要不好了。姜恒一来是要为太后祈福,二来也是想着寒冬时节守孝,若是保暖不足,只怕要有不少体弱的宫妃尤其是孩子们会生大病。
于是就以太后娘娘恩典,各宫多发了棉花、棉布和炭火等必需品的份例。
都少不了郭氏帮着她一起料理。
姜恒的目光环视侧殿,就见阿哥们和敏敏都不在这里,想来是跟皇上、十四爷一起进了暖阁里头,静听太后娘娘最后的吩咐。
果然,姜恒穿过妃嫔们时,正在努力憋着眼泪的十四福晋抬起头来,对她颔首,给了个孩子们都在里头的眼神。
屋内与屋外情状差不离。
皇子、公主在前,恂亲王府的儿女在后,俱按序齿跪着。倒是重孙子一辈,太后一个也没叫进来,只说不必吓着孩子们。
说是隔代亲,什么老太太爱重孙子。其实到了最后,当母亲的还是最挂念两个亲生儿子。
皇上跟恂亲王两个都在榻前跪着,乌雅嬷嬷原是给皇上奉上软垫的,却被皇上扔到一旁去了,就这样以天子之身跪着硬邦邦的脚踏上。
太后神志清醒。
清醒的让皇上心沉。
果然,太后自己也很清楚,连参汤也不喝了。
她只是带着眷恋,挨次摸了摸两个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额娘都七十多岁了,也算多福高寿。”又对皇上道:“瞧你,这几个月,多了不少白发。”
太后索性努力坐直了身子道:“还是梳发的人手不巧。哀家刚长白发那些年,都会给自个儿梳发,把白发藏起来一丝儿也不漏,旁的宫女梳的都不如哀家亲自来的巧。”她拍了拍榻旁,对皇上道:“说来,额娘还没有给你梳过发辫。你转过身来。”
十四爷忍着泪道:“我小时候额娘倒是常给我梳的,今日便不跟四哥抢。”
皇上转过身。
太后叫十四爷亲手捧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又叫敏敏过来,在旁替她拿着发油,慢慢给皇上梳着。
其实太后娘娘眼神越发不好,方才皇上跪在下头,她还看的清楚些,此时真把头发放在手里,倒是分不清黑白了,兼之手上也没有力气,所以慢慢梳完,费力给皇上重新编起来后,还不如原来。
但满屋人都说果然好。
太后也就笑了,又将陪伴她多年的犀角梳轻轻插在敏敏发间:“好孩子,这就如你大婚的时候,皇祖母给你梳了发一般。一梳梳到底……”
姜恒在侧殿听到暖阁内哭声骤起的时候,与皇后一样,不等出来正式通传的内监,就带着妃嫔们一并伏身送太后驾鹤西去。
雍正十九年正月,太后乌雅氏薨逝,礼部上谥孝恭仁皇后。
“皇额娘是高寿而走。”皇上虽是伤痛,但太后之前先是缠绵病榻,已经让所有人包括皇上做足了心理准备,且太后去的那夜如此安详,就像是太累了慢慢睡着了。
儿孙绕膝,了无遗憾,含笑而终。
于是不必群臣劝谏皇上节哀,中正殿的法师来以佛理劝说,皇上自己都私下对姜恒说了一句:“朕将来若得如此,也算圆满。”
因见姜恒怔怔看着他,就安慰道:“你放心,朕不过这样一说,必不能现在就抛下万事走了。何况,朕也放不下你们。”
“朕心知肚明,那几个在朝上提出要朕立皇贵妃,甚至影射废后的臣子,安得不是什么好心。不是蠢就是坏,偏把你与弘昑放到火上去烤。”
姜恒心知随着弘昑长大,朝上这样的暗流转为明着的浪花,会越来越多。
在太后去后,敏敏还悄悄给她说过:“额娘,皇玛姆病中有时会将我错认做温宪姑姑,拉着我说许多话。”
“皇玛姆说当年皇玛法晚年,皇子们为了储位斗生斗死,她就没有一夜能睡的踏实,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宫人冲进来说儿子犯了忌讳被圈禁了。”
“但那时再担心,皇祖母也只盼着一件事,就是皇阿玛最后能做储君能登基。”别人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这选择还是很好做的。
但等做了祖母,下面一水儿都是亲孙子的时候,这选择就不是很好做了。
对太后来说,或许这会子离世,反而是更安心的。皇帝还未老,不用见孙辈们为了皇储之位争斗的不可转圜。
且说皇上一直没有给诸位皇子封爵。
朝臣们私下都猜测道皇上是在等六阿哥满十五岁一起封爵。可见皇上看好六阿哥,意在消弭六阿哥因年幼与几位兄长的差距。
毕竟哪怕上头几位阿哥已经大婚生子,甚至参与朝政好几年,但只要不封爵就不开府,就依旧住在阿哥所,在皇上眼皮底下,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不是真正的当家。
姜恒看着女儿也有些瘦了的脸颊,便叫她不必多虑朝上之事:“给太后娘娘守孝这百日,也是你打出生来没经过的日子,自己身子别拖垮了。”
敏敏点头:“女儿一向身体好,倒是皇额娘的样子……我有些担心。”
姜恒腹内叹气,敏敏都看出来了,她这整日跟在皇后身边一起料理太后丧仪的贵妃怎么会看不出来。
皇后这回守孝,是全然不顾自己身体,根本不思以后的做法。按照祖宗家法率嫔妃内命妇们缟素居丧,大冬天里跪的是冰凉的草垫——这些大家都是一样吃苦,但皇后作为表率,不仅跪的比旁人都要标准,还几乎不吃不喝。
别说皇后这本来就是大半个病人,强健的男人也受不了这样啊。
因先帝爷早于太后娘娘驾崩,景陵已封,自不能再去动先帝爷的陵墓。皇上就按照当年孝庄太后、孝惠太后的例,另外给太后点了景东陵单独安葬。
直到太后葬入地宫,行过神位的点主礼,丧仪过去,皇后才卸了那口气,当即就回钟粹宫内养病去了。
敏敏很担心,觉得这回皇额娘病的与以往不同。
而且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记起当年皇额娘抱着自己说的那番话,敏敏就不免觉得,大哥哥有了过继之子,对皇额娘来说虽是一件顶好的事儿,却也带走了皇额娘的精神支柱。
于是她往皇后跟前走的就很勤。
甚至连皇后宫里的斑鸠都认识她了,还会飞到她手臂上吃点心。
那斑鸠就是敏敏从黄花山上弘晖墓园外捡回来的那一只,在皇后宫里养的很好,毛羽鲜亮,白日飞出去玩,按点儿回来用饭。
皇后甚至将它的鸟架挂在内间的窗前,就为了看这只斑鸠飞来飞去,看它飞到极高的云中去。
敏敏每回来,皇后都是很高兴的。
这日,皇后让敏敏给她画一画泰陵。
每位皇帝从登基起,都要干的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修坟。皇上也不例外,他点了清西陵的风水吉穴,修建了泰陵。
皇上曾在祭祀先帝后,多行了些路,带皇子们当然还有女儿去视察了自己的泰陵。
于是皇后就让敏敏画给她看。
敏敏踟蹰着落笔:皇额娘已经想到这样不祥的事儿了吗?
皇后看着不愿意落笔的敏敏,便屏退了宫人,连贡眉也不留道:“若是皇上百年后弘昑登基,敏敏帮皇额娘一个忙——新帝登基迁弘晖金棺之时,让他离皇额娘近一些。”这是皇后第一次跟敏敏明白提起储君之位。
她说的很直白,甚至不该是一位皇后说的话:“我这些年在宫里看着,比起弘历,皇上心里更属意一手带大教导的弘昑。所以皇额娘才这样托付你。”
然而储位的事儿不到最后登基的一刻是说不准的,皇后望着眼前她看着长大的公主,眷眷道:“其实你陪皇额娘的时间,比你大哥哥都要长。”
“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所以皇额娘要与你说的明白。将来若弘昑登基,你们姐弟情深,你替弘晖说句话也罢,但若是旁的阿哥登基,敏敏你就把这些话都忘了,好好护着自己。”不要觉得怕辜负她所托,就执意去做这件事,要先明哲保身。
太后驾崩,熹妃已然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一起守孝。
如今的熹妃看着是格外内敛恭顺,跟齐妃一样,好似再也不敢多行一步路。
但皇后知道,要是熹妃做了太后,就不会这样了。
要真是这样,皇后情愿敏敏先保护自己,别做什么事儿送把柄给旁人。
继太后娘娘认不清人的含糊话语后,敏敏这是第二次,也是更深刻的察觉到,储位之争就像火烧眉毛,已经迫在眉睫。
因为弟弟长大了。
若不是太后娘娘薨逝,明年雍正二十年的选秀,就该给弘昑挑福晋了。就算不指婚,也不影响宗人府依旧会按例上书请皇上封爵。
与太后的年过古稀,病情缠绵日益加重让宫里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不同。皇后这病反复多年,哪怕一发作就要卧床休养,但这些年都是这样,各宫还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休息一下就好起来。
然常去探望皇后的敏敏不这样觉得,敏敏把这份不安也传达给了皇上,皇上对女儿的话向来很重视,便多去探望皇后。
果见经过太后丧仪,皇后这回的病不同以往,只怕……
帝后二人的关系,这许多年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标准的皇帝与皇后,是放在这两个位置上的合宜的人。
从前皇上来到钟粹宫都是问候关怀皇后的健康状况,谈起宫务与祭祀等正事,私下并没有什么话说。然而这一年,皇上来钟粹宫,曾经几度将宫人都撵出去,与皇后私下密谈了几回。
皇上频繁的探望皇后,落在弘历眼里,却觉得不安。
皇后病的这些年,唯有四公主还肯多见些。
他们这些皇子至今全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封爵。而明年六弟就入朝了。若是四公主哄着皇额娘给六弟说些好话,皇阿玛本又偏心,会不会给弟弟的爵位反比他们强?
弘历唯一庆幸的就是国有大丧,明年弘昑倒不能被指婚,不会再添妻族助力。
雍正十九年初秋,皇后薨逝。
礼部上谥孝敬皇后。
宫中太后丧仪的余悲肃穆还未散去,接着又要重新铺陈,内外命妇再次入宫随祭。
这回则是贵妃主理丧仪。
皇上并没有让现在都在宫中的齐妃、熹妃、裕妃协理皇后丧仪,反而下旨令四公主协理。
三妃则负责照看宫中太妃与孙辈,并不能插手丧仪大事。
姜恒一应尽心而为。
皇后丧仪完后,皇上便往永和宫来:“皇后生前就留了手信,她所有之物尽数留给敏敏。”
皇后或是妃子过世,原住宫殿中一应陈设都要重新回到内务府。但头面首饰等女子的私房之物,自然不会充公,可按本人意愿留给儿女或是亲近之人。
皇上也没让内务府去收拾钟粹宫,而是就这样留着原貌。
贡眉雪芽等都皇后的贴身人,也都是年近半百,大半辈子都在宫里的人,皇后薨逝后都向贵妃求情想留守钟粹宫,并不愿再去过宫外的日子。
姜恒都允了,依旧按月给钟粹宫拨给佛香、蜡烛等物。
敏敏也常往钟粹宫去,或是送上院中新开的一瓶花,或是按季换上帷帐床褥,或是亲手拿了掸子与细布将皇额娘书案上积攒的灰尘拂去——皇后生前规矩严,书案只有她自己收拾,并不让宫人整理她写过字的纸张,于是贡眉等人至今也不去碰皇后娘娘的书案。
雍正十九年,就在这样一片白色肃穆中过去。
雍正二十年原是要选秀的年份,因太后皇后接连的薨逝,皇上早就定了停了此番选秀。
选秀虽停,但朝臣们对宫里的关注一点儿都没少——这一年,六阿哥弘昑满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