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回京,对京城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来说,算不得顶尖大事。
这会子年羹尧还远没有历史时间线上年大将军的派头,也没有可夸耀的平定青海之功,以至于功高震主,满朝官员只敢奉承,甚至武将见了面还要给他磕头的煊赫威望。
他就是总督之一。
而且大清的八个总督(偶尔会被拆分成九个、十个或者更多),也常轮换,京城里做过总督或者差不离官位的大臣不多,但也并不算极珍贵稀少。
在《信妃录》里的年羹尧,原本交游广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皇上肉眼可见地偏宠贵妃。
于是在贵妃不是贵妃,明显失去圣恩后,京中许多王公贵族就将年家重要性下调了一档。年羹尧回京又如何,在圣心未明之前,不来往就是了。
但也有人很重视年羹尧的回来,比如廉亲王。虽然远在景山看坟,也不妨碍他远观京中格局。觉得年羹尧很可以一用——用来给皇上添乱。
再比如年羹尧本人,他也觉得自己特别重要。
我这样驻守青海,保卫大清安宁的功劳,皇上居然晾着我大半月不见!他心中愈发不平。
过了正月十五,皇上也未召见年羹尧。
年羹尧等的心烦,索性还真搞了两场佛事去晦气。因用了廉亲王府荐的一位蒙古上师,年羹尧为表感谢,就送了些谢礼过去。
原本年羹尧跟八爷关系很平淡,几乎无甚交际。
可这回之后,廉亲王府很快上门求助来了,事情不大不小,却是廉亲王福晋亲自上门对年夫人说起的:“今年东北的好皮子到的比往年少一半,最好的又进奉了宫里。偏生我有些急用,年节下耽误不得。我们爷不在京中,叫我也难办。这不想着年夫人刚从青海回来,不知手里有无上好的皮子,可否匀给我们府上些?”
这也算是搔到了年夫人的痒处:年羹尧所辖之地,并不是什么富饶鱼米之乡。对她来说,那里没有江南各色精致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且消息闭塞跟流行不搭边,以至于每回年夫人回京,都怕身上衣料不够新鲜,落后于帝都时尚圈。
所以她只好因地制宜,多从青海等地弄些好皮草,也算是另一种不落人后了。偏生这回回京,年家遭遇人际滑铁卢,没什么人跟她来往,也没人欣赏她珍贵的毛皮大衣。
这会子廉亲王府上门求助,年夫人心头那口气舒畅了不少,大方让出了一部分上等皮子。
有这样的缘故,年羹尧很快就收到了廉亲王亲笔信函,表示了真诚感谢。甚至十爷还代表廉亲王亲自上了年家门一趟,表示:我八哥九哥都孝心满满在景山为皇阿玛守灵,家中有些琐事照顾不到,年总督是个成全人的好人啊,这份人情我们几个记下了。
年羹尧作为好面子的人,觉得亲王府都上门求助并致谢,脸上很有光彩。
而且在人人畏惧躲避他的时候,廉亲王府倒是不看人下菜碟,可见廉亲王的好名声不是空穴来风,果然为人谦和可亲。
一来二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年家就跟廉亲王府等人走的近了起来。
姜恒得知年家跟廉亲王府飞速亲近起来的时候,不由心里大为感叹:八爷真是会蛊,哪怕他真身不在京城都不耽误他远距离施法,这简直是大魔导师啊!手到擒来,没有他钓不到的人。
就像人人都会爱她的草根系女主。支持八爷的官员名单,据说能列一长串子,现在年羹尧也顺利上了这个单子。
年家跟廉亲王府走到一起的消息来源,是年节下宫里摆不完的流水戏和宴席。
女人们凑在一起,边听戏边聊八卦,捎带就让姜恒听了不少外头的事儿。加上今年过年,她有晋封主位的喜事,来往永和宫的内外命妇就更多了,都要来过一过情面,也是巨大的情报源泉。
其中十四福晋来的是最多的。
十四福晋进宫本就多。只是原本十四爷跟在观保身边治河,总要避一点嫌疑,如今十四爷已经回京,皇上也有明示,不用他再回去‘监理’河道事。十四福晋反而更可以大大方方跟姜恒来往说话。
不比十三福晋兆佳氏是个内秀的人,十四福晋是个标准外放型人格,自有一股说话做随性恣意不太在意小节的大气朗然——大概也是为了这个,跟十四爷才能夫妻和睦,夫妻俩都属于嘴上很要痛快的人。
据说夫妻俩拌嘴也是这样,今日还吵到天崩地裂,甚至十三爷夫妻深夜还得手持过夜路引出府,亲自上门调停。明儿两人就又好了,一起没事儿人似的往京郊庄子上玩去了。
姜恒在宫里少见这样大胆敢说话的爽快人,就很乐于听十四福晋说话。
十四福晋口中抱怨起外头的事儿来,跟一挂子鞭炮一样,又响又快。
“外头有些朝臣,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还是勾魂药了,现今儿是何年何月都忘了,还跟着廉亲王府起哄呢!前两个月皇上不是下旨叫那些欠朝廷钱粮的人,于年前还清嘛?”
“偏就有些个要钱不要命的,就是不肯吐出来。这会子过了年了,皇上要按着之前的旨意从重治罪,那一起子人还抱团拦着。”
她碰了姜恒一下:“那个跟怡亲王一起做总理事务大臣的马齐,你知道吧。”
姜恒点头:“知道。”
马齐于历史上可是个名人,熬了康雍乾三代皇帝,还曾经得过一块“永世翼戴”的匾额。而且他一家子都是出了名的大臣,亲爹米思翰是议政大臣,帮着康熙帝策划平三藩来着;兄弟马思喀做过康熙帝内务府总管大臣,还有一个兄弟李荣保则是会生孩子,女儿是乾隆的原配富察皇后,儿子就是大名鼎鼎傅恒。
然而就这么赫赫扬扬的一家子,以马齐的出身眼界和官位,当年在康熙帝的一众皇子里还就看好廉亲王!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之后,马齐就是带头举荐廉亲王当太子的大臣之一,这会子都到了雍正朝,马齐还会帮着八爷说话,跟他站在一个立场,请求皇上暂且宽恕欠国库钱粮的官员,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不得不说廉亲王之会蛊。
这不,马齐一掺和进来,皇上也没给他什么好脸。
总理事务大臣头衔?拿来吧你,别干了。
皇上大手一挥,让马齐主管核准《先帝语录》去了,直接从宰相发配成了高级的校对。
“你说说,他们是不是自找的?还以为这是先帝后几年那会子呢——拉帮结派装可怜求饶,皇上就心软暂时把亏空放过去。”
十四福晋继续说些别的糊涂官员,姜恒却有些走神了。
她在从历史回顾的方向看这些事。
说不定马齐、阿灵阿等人,并不是完全被八爷蛊惑了,而是他们感到了力不从心。臣子的权利是越来越少的,康熙爷已经到了一种他说什么臣子们就没法违拗的程度。当今更添一层坚定改革吏治,完全不听劝说,甚至伤害了他们这些官僚权贵利益也在所不惜。
八爷利用他们,他们说不得也在利用八爷,想一起抱团跟皇上杠一下,争取保住自己的利益。
姜恒想:雍正帝这里就够好的了!只要你有用,比如说马齐,是从废太子起就带头举荐八爷的,就这因为为人勤谨,雍正帝最终还是用了他十年,马齐去世后,雍正帝还给了他很不错的谥号。可见只要能办事没有触碰到雍正的底线,还是可以混个善终的。
等到了章宗,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乾隆帝在功绩上头有争议,但在做皇帝控制臣子的手腕上可是毫无争议的‘厉害’。
那把臣子盘的,就跟那水核桃似的,全都滑溜了,谁都不敢在他跟前有点棱角杠一杠。
想起乾隆,姜恒又想到了自己将来。
这里的时间线已经完全打乱了,将来还会是四阿哥弘历登基,还会是乾隆帝吗?
“信嫔娘娘,娘娘?”十四福晋的话把她拉回现在。
姜恒也就回神:皇上才三十多岁,未来章宗目前还是六岁的小孩子,想退休生涯还是有点早了。
倒是十四福晋说的眼前事更要紧一些。
见姜恒愿意听,十四福晋就高高兴兴说下去,边善用金指甲套剥核桃仁边道:“大概是戳着他自己的痛处或是他手底下庇护的官员也不干净,连隆科多也跟着添乱请皇上再宽恕些时日。还拿皇上的舅舅款呢,我们爷最看不上隆科多拿自个儿当皇上正经舅舅——太后娘娘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哥哥?”
姜恒点头:也是,这个时间上的大清,太后向着四爷,母子关系和睦,改变的不只有后宫,还有前朝朝政。
隆科多是皇上养母孝懿仁皇后的弟弟。论起来是算皇上半个舅舅,但太后健在,他这个舅舅也就不怎么正经了。
何况这里皇上提前十年登基,实在没那么多用到隆科多的地方。
十四福晋痛痛快快把这些人数落了一遍。
姜恒在心中拼凑这些消息:好嘛,八爷,隆科多、年羹尧、雍正朝前期被处置的有名人物,这不凑巧了一锅吗?
自打知道皇上应当是从别的线上来的,知晓后世的雍正帝,姜恒就已经在替有些人点蜡了。
没想到他们还成立了亲友团,亲自送了上来。
真是耗子开会,讨论给猫修爪子了。
只是……姜恒一直有一个疑惑。
皇上都是走过一遍的人了,远在西北的年羹尧他都已经早安排好了,将他的手下都逐渐先情理了去。
那怎么就在京城的八爷,屡屡做些小动作,甚至还勾着三阿哥一起,皇上却一直没有真正动过廉亲王,最多把他扔到景山去看坟呢?
姜恒的疑惑在不久的将来,就得到了解答。
刚出了正月,朝上就为一事辩了起来。
如果说准噶尔是劲敌,是哪怕再来一回,雍正帝也绝不会小觑的对手。
那么还有一个跟大清对线的国家,对雍正帝来说,则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是那种实力不强,但黏糊糊的烦人。
正是现在朝上正吵成一片的安南之事。
年前云贵总督高其倬上了个折子,上奏安南侵占边境土地。
再次看到熟悉的事件,皇上还是忍不住生气:南安实烦!
作为大清的属国,安南当然不敢明目张胆来抢大清土地,而是混淆视听,行偷窃行为:大清跟安南原本是以一条叫做赌咒河的地方来划分边境。安南却故意把一条云南境内的小水沟私下改名叫赌咒河,然后坚称这才是边境,以此侵占了云南一百多里地并其中的两座铜矿。
这种挖墙脚行为,直到年前新的云贵总督高其倬到任,要在当地扶助民生开采铜矿的时候才发现——什么什么,这块地居然都不属于我大云南了?
立刻一道折子打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看见就烦:前世这件事拖了足足四年,因安南一直反复横跳,大清一松口他就来偷地偷矿,一列兵要打他就认罪求饶,只道自己小国无识,请朝廷再原谅亿次。
就这么拉拉扯扯。
四年的时间,都够年羹尧平定青海,然后又把自己作死了。安南的事儿还一直拖着。
这回皇上坚决不肯这么拖泥带水了。
现任云贵总督高其倬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从康熙三十三年起各地为官,真是把南边大半个大清走了一遍。
如今安南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很快就被高总督抓了个正着。
别看高其倬这些年做官都是在云贵、两广等南方转悠,但人家祖籍辽宁铁岭,正宗东北银,一句话不服就是干,见安南这种鬼鬼祟祟占便宜的行为很是不爽,从年前就在给皇上上折子,请命代表大清去要回土地和矿产。
皇上当即批准,表示别说土地和铜矿,一个铜子儿都不许安南摸了去。
高其倬领圣命,高高兴兴带着云贵的驻兵去震慑。安南起初还不当回事,觉得不过几座铜矿,一百里不甚肥沃的土地,大清物华天宝幅员辽阔,难道还在乎这点穷乡僻壤,于是开始跟高其倬赖皮,表示我们就是不还,难道大清真会为了这点土地大军压境开战不成。
扯皮扯得过了年,高其倬没了耐性,又一封折子上了京城,跟皇上表示,想暴打安南一顿。
皇上又准了。
然而就在高其倬兴致勃勃点兵的时候,安南也风闻了大清居然真的要收拾他,于是立刻滑跪,国王黎氏赶着派出一队使臣日夜兼程上京求饶,表示自个儿之前是猪油蒙了心才起意贪图大清的土地和铜矿,请求大皇帝饶恕。
安南一个滑跪,朝上就为了这件事儿吵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是‘此事算了派’,代表人物隆科多:“安南不过偏僻小国,且先帝爷五年时,还弃了前明的金印,接受了我大清的册书,这些年也一直在上贡。臣看了高其倬的折子,那一百余里地不过一二座铜矿,七八座村寨,粮田也不多——别说现在安南知道害怕要将土地交还,便是直接将这些贫瘠之地赏给他们又如何,这才是□□上国的气度。”
主战派代表人物则是李卫。
作为直隶总督拱卫京畿,李卫算是回京最频繁的封疆大吏了。这回回京正好赶上安南之事,听隆科多等人居然提议算了,不但不打安南,还要厚赏他们‘知错就改’的国王,李卫当即就挺身而出,极力反对。
“从没听说将国家的土地赏出去当颜面的!皇上明见,安南胆敢擅敢边界之线,就是首鼠两端,可见不臣之心。若是这回轻纵了去,只怕他们将我朝的仁慈当成了软弱,以后与云南接壤的边境再难安定!”
李卫出身比起隆科多是天上地下,但在朝上却就敢跟隆科多叫板。
直接道:“大人安居京城,未曾与安南之人之国有所来往。我却是做过云南盐驿道,真真正正跟安南打过交道的!”
“安南曾经也是前明的属国,前明强盛如成祖年间,他们便一动不敢动,只作顺从状,顺便以纳贡之名索要前朝各种厚赏。而前朝一旦落入衰微,他们就会立刻反咬,趁机抢人抢地,甚至勾结海上倭寇行凶作乱!数百年来,一直如此!”
“可见安南国上下,是畏威而不怀德,结怨而不记恩。”
“臣恳请皇上,此次重责安南,还云南边境一个清静。”于李卫看来,大清若是一片粮仓,那安南就是在外徘徊的一只硕鼠。虽然畏惧着粮仓中爪子锋利的大猫,却也时刻惦记着偷粮。
隆科多被李卫当朝顶的下不来台,很是火大骂道:“一派胡言,跟撮尔小国斤斤计较,才是将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先帝当年对安南早有国策,便是厚待宽仁。”毕竟安南是前明的属国,康熙帝的宗旨,就是要做个比前明更宽厚的主国,让安南主动心悦诚服拜倒。
李卫对此嗤之以鼻。
两拨人在朝上激烈辩论后,一齐看向了御座上的皇上。
这样的热闹的新闻,依旧是‘十四福晋转播频道’,告诉姜恒的。
听了十四福晋说起隆科多的话,姜恒好生无语。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什么叫不过一百多里地,赏给安南算了。那可都是我国的土地啊!
好嘛,国力强盛的时候为体现颜面就赏地赏钱,国力衰微的时候就割地赔款,那就是横竖倒贴,活生生大怨种呗。
姜恒觉得血压高了起来。
于是连忙问十四福晋:“那皇上的意思呢?”
十四福晋:“皇上最是圣明的,能听这话?皇上在朝上就直接道:国之境土,尺寸不可失,何况百里!朝廷马上就要派钦差跟着安南使臣回去,训斥安南,令他交还所有土地人口矿产,并再退出一百里去以作惩罚。若安南不肯驯服领罚,便叫高总督用兵强驯。”
姜恒闻言很松了一口气:舒服了,听到这段话当真是舒服了。
十四福晋对此事了解详细:“说起这与外国往来的钦差要员,派亲王是常有的事儿,我们爷很赞同李卫大人的话的,自个儿想往云南去给高总督压阵呢。”
高其倬的指挥能力,加上大清的军事实力打安南,那是纯纯吊打。
唯一的问题就是,云南实在是太远了,此时冬日传递消息又难,一路北上若遇风雪就会耽搁多日。
安南行事,向来是狡猾而且反复,一会儿坚决不吐大清的土地,一会儿又哭唧唧滑跪说愿意交还。说不定朝廷一松口不打仗,他们又会溜过来占地。
高其倬每次都要上折子请示皇上,必会贻误战机。
最好的法子就是派一个亲王过去压阵,能够替高其倬负起这个领导责任。正如先帝爷时,他不方便自己上阵的时候,往往都是其兄亲王福全去压阵的,就是怕大将总要来回请示耽误时机。
十四觉得自己太合适去了啊。
于是这几日总往养心殿蹿,想去云南打仗教育安南,却都被皇上拒绝。
十四福晋对姜恒道:“就是为了这事儿,我才不愿意在府里待着宁愿进宫来散心——我们爷那脾气,一不高兴了上蹿下跳的,府里的青石板都被他磨去了一层,我都被他念叨的头疼。”
“听我们爷说,皇上正是嫌弃他脾气暴,不能应付弯弯绕的安南,让他且收着些,以后自有让他出力的时候。”十四福晋说起夫君得皇上看重,也很有些抬头挺胸的意思。
“至于安南,皇上说另有安排。”
就在一瞬间里,姜恒忽然就领悟了:廉亲王!她好像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一直留着廉亲王了!
若皇上想要彻底从根子上制住安南,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廉亲王实在是不二人选。
安南这种吃相难看的小赖皮级别,怎么能跟廉亲王这种茶艺大神相比。
让廉亲王作为大清代表去与安南交涉,安南国王的皮被廉亲王剥了说不定他还在傻乐呢。
廉亲王这株尊贵稀有级别茶树移居云南,也算是茶得其所了。
果然,二月初六,在景山守灵的廉亲王奉诏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