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掉马

姜恒确定剧情已经如奔马般脱缰而去不会回头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如果说原《信妃录》是老父亲,那这儿的剧情就好似个逆子。

首先就是,这两个月来,年贵妃疑似失宠。

说是失宠是因为皇上只见过她一次,还是贵妃‘病了’求见,之后就再没见过,且也没再翻过贵妃的牌子。说是疑似则是因为,皇上又特意命人好好照顾年贵妃,不许人亏待她,什么东西都仍旧按照贵妃的最高标准给。

而对比皇上只去看过一次贵妃,端午佳节贵妃求见都没有见的是,信贵人姜恒两月共被翻了四次牌子。

四次看起来并不多,但问题是,皇上这俩月总共翻了四回牌子。

张玉柱都愁的彻底瘦下来了:原来,我的工作只是短暂的恢复了一下吗?

姜恒出了储秀宫第一个月时,贵妃还常对她冷眼加冷语,每日似乎都在等着捏她的错。

可后来贵妃也被疑似失宠搞慌了,就先扔下姜恒,一门心思去研究怎么让皇上喜欢。据说翊坤宫这些日子催逼着内务府置办新的胭脂水粉,宫里也忙着秘制新的熏香,做新的衣裳首饰——贵妃相信皇上不过是觉得新人一时新鲜,终归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

姜恒确认下来是皇上本人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到了炎炎夏日。

秋雪将从内务府书库领来的《龙文鞭影》和《鉴略妥注》交给姜恒。

秋雪领的时候,内务府管书库的太监还笑道:“一般娘娘小主,也就要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书,最多再加一本《幼学琼林》——信贵人要的这几本可是少见呢。”

内务府有一处书库,专放市面上流行甚广的普通书(当然要是正经书),以备妃嫔索要。

尤其是这些幼儿启蒙读物,书库内备了许多套——这些娘娘小主们自己不一定看,但一定会要一些幼儿启蒙书搁在屋里,这些幼教书,简直就像‘葡萄、石榴’等代表多子意义的图纹一样,是一种吉兆,而非一种实体物品

备下这些,意在冥冥中传达信念给送子观音:看,我们给孩子的书都备好了,就等着孩子来了。

书库太监将书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递给秋雪,又带着奉承笑道:“信贵人恩宠多,这些书拿了去,过不了多久,定然会有好消息的。”

秋雪给了银子,谢过这太监,拿了书就走,离了书库却摇头:她们贵人要书才不是为了用幼童启蒙书本招孩子,根本是自己看的。

待秋雪走了,那书库太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却也摇头:唉,这世道变得真快。先帝爷是几乎没有一日不翻牌子的。然而到了当今万岁爷这里,信贵人这种一月两次侍候圣驾的,都成了受宠的标杆。

姜恒正在书案上写字,纸页儿分作两溜儿,一边写汉语,一边写满语。

她要内务府这些幼童的书,因里头是满汉双语,正方便她一边学语言,一边练字,两不耽误。

秋雪还悄悄说过:“贵人,奴婢知道您出身满洲大族,凡写字说话都忘不了用国语(满语),但其实这宫里宫外的,国语用的越来越少了。”远了不说,太后本人包衣出身,满语就很平平。

但姜恒一直觉得学语言能给人一种平静——睡不着的时候背背英语单词,那睡眠质量立刻翻几番。

何况女主本身出身满军旗,设定就是会满语,她不能在这种技能上脱离人设。而第二语言,又不能靠突击学习,须得天长日久的练习才行保证不忘不生疏。否则逢年过节的,宫里行满族祭祀大典,皇上说起了满语,自己这‘瓜尔佳氏’瞪眼睛,也是一桩麻烦事。

她为了练习满语,还把她的数据库更新成了双语模式。所有记录造册的物品,全都是满汉双语标注。

秋雪把新得的几册书,在案上齐了齐,然后关切道:“贵人别站久了,您昨儿才崴了脚呢。”

姜恒正好抄写到:“元日饮人以屠苏酒,可除疠疫。”

闻言就暂且搁笔:“其实我方才是坐着练字儿的,但站着写惯了字,就总觉得坐着怎么都用不上力。”

秋雪就上前扶着她坐到南窗下的炕上去。

又搬了一张矮脚方凳来。姜恒脱了花盆底,踩在矮凳上,然后俯身边看边跟秋雪道:“我觉得肿消了好多了,你觉得呢。”

秋雪也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道:“看着好多了,但等毛太医回京,还是请他亲自来诊一诊。万岁爷都许了贵人叫毛太医看诊的大恩典——毛太医可不是好请的。”

姜恒就嘟囔了一句:“为了请这毛太医,也是丢了大脸了。”

秋雪闻言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笑。

想起自己扭脚的过程,姜恒颇有几分郁闷:昨日,一个寻常的黄昏,她也只是寻常地穿过御花园,准备去中正殿拜见下佛祖。谁料经过御花园湖上玉带桥的时候,湖面上一只雪白的大天鹅忽然就疯了似的窜上来,对着她‘嘎嘎’冲过来。

秋雪和秋霜算是护的快了,但姜恒匆忙之下往后一退,还是扭了下右脚,回来脚踝都肿了。

这事儿很快传遍了宫闱,姜恒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咋传得,反正等郭氏来看她时,急的不得了,鼻尖儿上都带着汗珠子,进门就嚷嚷:“我听咸福宫的小宫女说‘信贵人叫大鹅给打了,还破了相。’这是怎么回事?!”

姜恒:……

谣言就是这么传播开的。

郭氏冲进来看到她没有一丝伤痕的面容,这才吐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汗珠:“今儿天挺热啊。”然后又问她:“不是脸就好,那是伤着哪儿了?”

姜恒给她看了扭脚的肿包,郭氏这种常骑马射猎的姑娘对此很有经验:“骨头没事儿就行,只是肿胀就涂消肿化瘀的膏子,几日就好了。”

之后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才告辞离去。

然而到了昨晚上,连皇上也来了,见她在门口行礼,破天荒紧走了两步,上前扶了姜恒起来:“快起来吧,朕听说你叫一群天鹅追的把腿摔断了,还强撑着出来行礼作甚?也太不当心了!”

姜恒无语,这都什么谣言。

见皇上盯着她打量,姜恒只得认真为自己辩解:“皇上,只有一只天鹅,且那天鹅并没有追臣妾,倒像是受了惊从水里扑出来,只是巧了,臣妾在玉带桥上走着,拦了它的路罢了。”

“且臣妾也没有摔断腿,只是为了避让冲过来的天鹅才扭了一下,之后那天鹅自己就飞走了。”

皇上起初一听这消息,是很有些担心的,再听姜恒本人说了实情后,才放下大半心,让她先进屋坐下,这才带了几分笑意道:“真是姑娘家,连湖上的天鹅也怕。”

姜恒描绘了一下天鹅体积问题:“皇上,那天鹅扑棱起来,可是这么大一只呢!”

且说天鹅跟大鹅其实是两种物种,能上餐桌的大鹅,是家禽,祖先其实是大雁,天鹅则是天鹅属,并不是一家子。

大白鹅的战斗力广为人知,然而天鹅更是不逊色。天鹅展开翅膀可是有一米八,跟成年男人身高差不多,再将优雅的长脖子伸开,半飞着站起来,真是体积和气势一点儿不逊色于人类。

姜恒从前的母校人工湖里就养着天鹅,有不好好做人的男生下水去招惹,那被天鹅重拳出击一顿胖揍。

此事在校园广为流传,从此再也没人敢去惹鹅哥,故而姜恒见到天鹅扑过来,下意识就不战而降,连连后退,以至于扭了一下。

皇上听她说的认真,可见真的害怕天鹅,就摇头笑道:“罢了,等日后有机会,朕去承德猎苑的时候,你跟着随行,看看真的老虎豹子,就知道天鹅不令人害怕了。”

姜恒没话说了:忘记这满清初期的男人,还是能打熊伏虎的,当然不怕天鹅。

皇上看过她无事,就嘱咐她好生养着,仍旧回养心殿去,临走前还道:“毛太医最善医骨裂、骨痨等骨病,虽说有医婆给你摸过了骨头没伤着,到底还是让他来瞧一瞧,给你调一点膏药用。”

姜恒要起身谢恩,都被皇上一只手按住:“别起来了,脚踝肿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不好生医治,以后稍微一走,就容易扭到。”

苏培盛在旁终于找到了机会,小心翼翼道:“回皇上,毛太医跟着怡亲王到顺天府去了,估计明儿才回京。”

姜恒一听这太医跟着十三爷,那立刻说不用劳动了。

皇上略一沉吟,仍旧对姜恒道:“等他回来,到底让他诊一诊才放心。”

今日此时秋雪提起这事儿来,还是一脸的快乐与陶醉:“可见皇上很是把贵人放在心上。这毛太医两三个月前,就被皇上指了,几乎专跟着怡亲王呢。连太医院的轮值都免了。”

对于怡亲王拥有专属太医,姜恒毫不奇怪的点头。

雍正朝历史她颇为熟悉,对雍正帝身边第一得力副手,大清的常务副皇帝十三爷了解的也不少。

据说怡亲王就是因腿上的骨病旧伤一直迁延不愈,才英年早逝的。

皇上特意指给他一个骨科专家,想来是格外关照他的伤势。

秋雪算着时辰:“一早就听小陆子说,怡亲王今晨回京就入宫见驾了。那毛太医这会子应该到太医院了,奴婢一会儿就去请。”

姜恒不免对秋雪感慨道:“怡亲王实在是忠勤,听说三个月前才从河南回来?这回明明自己腿上有伤,还带病往顺天府去。”

唉,工作狂总有一个通病,就是忙起来顾不上身体。

秋雪刚准备出门去请太医,闻言迷惑站住脚:“贵人,怡亲王并无什么腿疾啊。”

正拿着新到的《龙文鞭影》看的姜恒一愣:“没有腿疾?那皇上为什么指给他一位专擅骨痨等骨病的大夫?”

秋雪到底是从内务府出来的,消息很是灵通,如今永和宫面子也正好用的时候,许多消息她都知道。何况皇上特意赏一个太医跟着怡亲王,这是天大的恩典,没什么可瞒人的事儿。

于是秋雪只笑道:“不怪贵人稀奇,怡亲王和毛太医两个人自个儿儿都奇怪。毛太医跟皇上说了几回,怡亲王身子骨好,腿脚更没问题,反而被皇上骂说他不肯尽心,还说若是他打包票,以后怡亲王一切安康就罢了。太医哪里敢作死打这种包票呢。这不毛太医再不敢说什么了,只能时刻跟着怡亲王,王爷出京他也要随着一起去。”

她笑嘻嘻说完这些宫里闲话,却见贵人忽然脸色发白,攥着书的手,使劲到把书攥出了显而易见的皱褶。

秋雪从来没见过自家贵人这样,她见到的贵人,淡然而又坚定,是他们永和宫上下的支柱。

姜恒那一瞬间属实是心乱了。

她原以为,自己近来心最乱的时候,就是被大鹅突脸的时候,谁料更大的冲击还在这里等着她。

剧情脱缰而去,皇上跟书里的许多举动不同,一直是她一块心病。

她首先合理地怀疑自己这只蝴蝶,其次才怀疑旁人。但今天,秋雪这段笑吟吟的话,却终于让她证实了另一个可能性:不对劲的真的是皇上!

皇上让一个专擅骨科的太医跟着现在根本没病的十三爷!

是像自己一样的穿越?不,不可能。她做一个普通妃嫔,还是突击补课了一个月的宫规,才做到像模像样,而且至今仍在恶补各种知识,从未有过懈怠。可皇上是天下之主,要决断这天下诸事,每天要上朝去面对王公朝臣,普通人穿过来,不可能立马掌握住这雍正初期乱麻似的朝廷。

要雍正帝真是普通人穿越而来,那这个世界的主角,估计就是八爷了:廉亲王估计得狂喜,皇上好像突然变成傻子了哎,太好了,快从龙椅上润下去,换我坐龙椅!

但看皇上的气势,以及现在渐行渐稳的朝局,就知道,这皇上不会是冒牌货。

是《信妃录》皇上重生版衍生文?还是……姜恒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后,另一种可能性却浮上眼前:是哪一条平行时空的历史线上的雍正爷过来了吗?

所以皇上对后宫的态度变了,所以皇上这么关注十三爷的身体,所以这剧情才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去不复返。

“贵人,主子!”

秋雪的呼喊声像是从遥远的云朵上传下来的一般,姜恒恍惚应了一声,然后才拾起自己的心态,对秋雪扯出一个笑容:“我的脚踝忽然好疼,就是那种一抽一抽的疼,疼得我不敢呼吸,快去请毛太医吧。”

秋雪听她这么说,连忙往外跑去,还不忘叫在院中的秋霜:“先拿点冰进去给主子敷着,主子疼的厉害呢!我这就去叫太医。”

秋霜忙从冰盆里凿了一块冰,用棉布包着送到姜恒眼前。

姜恒依旧在头脑风暴中,触手到冰块却觉得不够凉,回过神来才明白,这是自己的指尖比冰块还凉。

“主子脸色确实不好,要不奴婢给您熬一包太医留下的止疼汤药?”

姜恒三连摇头:这会子宫里的止疼药,已经会用罂、粟的壳以及金松草或是大、麻叶子做原料。如今富贵人家的老人得了病,觉得痛苦,许多就用上这些‘止疼药’,上了瘾也不怕,反正家里有钱可以一直喝。但这些东西姜恒是一点儿不会碰。

“把冰给我就行了,你去准备屏风吧,一会儿毛太医就要过来了。”

支走了秋霜,姜恒顺着方才的思路想下去。

短暂的吃惊后,姜恒的理智开始回笼:皇上换了芯子会怎么样?

若真是历史线上的雍正帝……不但不会怎么样,反而会更好哎!只看他如今举动,并不再过分偏袒贵妃,要求后宫凡事循矩而行,就比书里那个前期跟年贵妃风花雪月,整个后宫都是他们爱情陪衬,规矩到了爱妃跟前都不是规矩的皇帝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

姜恒抬手摸了摸脸,方才手足冰凉,脸倒是滚烫。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隔着双重时空,数不清的偶然,睡到皇帝偶像,这种概率不知道有多少?

毛太医从永和宫离开后,养心殿这边也收到了消息。

苏培盛蹑手蹑脚进门,发现皇上难得在闭目养神,于是就想退出去,皇上却听见了叫他:“毛清平怎么说?”

“回万岁爷,信贵人一点儿没伤到骨头,毛太医留了他祖传的药膏,说敷三天保管好了。”

皇上‘唔’了一声,睁开眼:“既如此,叫那两个小东西过来吧。”

苏培盛连忙退下去,亲自往乾东五所去——皇上口中的那两个小东西,正是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

且说皇上前日去永和宫看过信贵人,出来后脸色就沉了下来:“去查查怎么回事!”

宫里不养野兽,鸟雀也都是人工豢养的。

毕竟宫里主子多,后宫又多是女眷和幼小的孩子,野性未驯的动物是万万不能有的。故而放在湖上的天鹅都是珍禽房训好的,若是有野的大天鹅见紫禁城风水好想降落,还会被无情驱赶。

因此要是没有外力激惹,这天鹅是绝不会忽然暴起,不顾有人还冲到桥上来的。

皇上对内对外,都希望一片清澈透明。

朝上的沙子忍不了,后宫的沙子他更不喜欢。听说信贵人被鹅袭击,他第一就怀疑是有人故意使坏,毕竟这两个月他只翻了信贵人几回牌子。

虽说当着姜恒,皇上带笑调侃了一句,姑娘家怕鹅,但皇上也知道,天鹅的战力不容小觑。若是让天鹅给足了一爪子,绝对是会破相的。她只是扭了脚,是她的运气,自己却不能放任不管,由着她靠运气生存。

看她根本没有要跟自己告状,怀疑有人害她的意思,皇上就越发要查个明白。

出来就把这件事安排给了苏培盛。

宫里到处都是眼,皇上要查,基本没什么能瞒人的事儿。第一珍禽房就担着没□□好天鹅的罪过,恨不得赶紧查个明白。

好在此事也好查,苏培盛捧着结果去回皇上:并非是哪个妃嫔错了主意,有预谋的让人惊起天鹅害信贵人,而是四阿哥五阿哥调皮,偷偷甩脱宫人,去射湖上的天鹅,这才惊了天鹅

皇上又换了另一种生气:男孩子们调皮是正常的,偶然失手犯错也罢了。可是犯了错转头就跑,没有一点子担当,这是不行的。

皇上先按捺不发作,一来等着毛太医回来,看看姜恒的伤势到底有无大碍,二来也是着意晾儿子们两日,让他们以为蒙混过关后,再来个反手戳破,给他们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这会子四阿哥实六岁,五阿哥则虚岁六岁,得等年尾巴上才实六岁,搁到现代都是小学一年级都不配入学的孩子。

可在这皇室里头,那就是正式上书房,脱离了宝宝阶段的正经阿哥了。

皇家是深信三岁看老的,皇上不能接受儿子小时候就留下这种畏罪而跑的习惯。

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进门就立刻跪下了认错。

皇上板着脸:倒不是很蠢,没有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苏培盛一亲自去叫,他们就知道事发,也知道畏惧,不敢在君父跟前赖账。

“朕素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师傅们上课又是如何教的?到了上书房读书学道理,竟学出来个有了错处扭头就跑?”皇上开始了虎父教育。

四阿哥五阿哥在地上跪着,好似两只无助的小白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