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新修缮后,一应桌椅器物都换了新的。
姜恒这五间正屋,所有的家具都是一套红酸枝木家具。
比起红褐和紫褐的酸枝木,这种微微带着些橘调的红木,显得更亮堂,用在外间洒扫的宫女们的话说:“红酸枝木鲜亮,正适合贵人这样的年轻主子。”
姜恒被安排到收拾妥当的东厢房,其余宫人依旧在外间热火朝天收拾箱笼。
内务府显见也是上心了,送来的书架和博古架,并非光秃秃的架子阁子,而是附带了不少基础陈设以及书籍。
姜恒就顺手拿了本《东坡志林》,一翻开就看到了经典:“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
姜恒会心一笑:古往今来,大家摸鱼的志向都差不多。只是先贤们早写明白了,想过后半句的吃吃睡睡无所忧虑的生活,得先做到前头四个字:他日得志。
“贵人,旁的箱笼都安置好了。只有最后一箱,奴婢们一打开,就见上头放着本账,未敢擅动。”
秋雪和秋露正站在一只四角都用黄澄澄的精铜包着的木箱旁边。
秋雪心细,还记得当初抬这只箱子进永和宫的小太监,累的七死八活的。当时她心里就有数:这箱里多半装的是贵人母家特意准备的,压箱底的护身钱财。于是她们两人一组扫抹摆放器具的时候,就特意绕开了这只箱子。
直到现在,她们等着贵人从皇后宫里回来歇了片刻,也喝了半碗茶了,这才请主子亲自移步出来,安排这只箱笼。
姜恒把上头放着的一页红纸写的账拿出来。
【三两的金锞子两匣,数二百,一两半的赤金戒指两匣,数四百,半两的金角子两匣,数五百。五两的银锞子三包,数五百,一两的银角子十包,未计数。】
这上头的字是女主的母亲布尔察氏亲手写的,用的是满文。
自打明末后,金价就贵了,上等金子一两约折合十二到十四两白银。
可以说观保夫妻给女儿带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入宫。
就这,布尔察氏还偷偷对丈夫哭道:“若是嫁给旁人家,咱们必会给她准备十倍的嫁妆,庄子铺子田产一点儿不少的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如今说是进宫做天子嫔妃,却只好化成这些琐碎金银,零零散散带进宫去。知道的说女儿去做贵人,不知道还以为……”
偷偷摸摸化金银为不占地方的零碎锞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亲戚被发配宁古塔了呢。
还是观保三番五次劝说了夫人,宫里留牌子,外头臣子们只有谢恩的份,再没有委屈的余地。若是露出来一点叫人知道了去,才要连累女儿。
布尔察氏只好人前端着一张笑脸,见人就说女儿有福气有造化才能侍候皇上,背地里淌着泪去给女儿准备箱笼。
再多不是没有,而是再多就太扎眼了,钱少了在后宫受委屈,钱多了却也招人的眼。
当然,最重要的是,再多也没地方装了。这回新人入宫,连箱笼数目都是有限制的。
京中多少王公伯爵的,逢年过节都要入宫,后宫之事就少有秘密。尤其是年贵妃做的主,皇后当然不肯背黑锅,让外头命妇们怨到自己身上,于是松松手消息出去,外头户户都知道是年贵妃的安排:新人妃嫔入宫不许带婢女不说,还不许带超过三件箱笼。
此举当真是犯了些众怒——满汉军旗的姑娘们到了年纪都要选秀,谁知道下一回入宫的是不是自家千金,也要受这些限制。
起码布尔察氏在公众场合见了年家人,就一点笑模样没有,问就是犯了旧病心口疼所以眉头紧皱。
姜恒在昨日搬宫的时候,就把这张红纸放在了这件箱笼里,宫女们都是受过调、教的,虽则她们都不怎么识字,但见了带字儿的纸,都会先来问主子再处置。
这只箱子上层装了七八套头面,下面才是沉甸甸的金银。
姜恒很快给箱笼里的东西找到了归宿:整套的头面搁在妆台下的三层柜里,一些素日常戴的宫花簪钗等就单独一匣,搁在台面儿上。
至于一匣匣一包包的金银,就放在书架下的橱柜中,柜子上头原本就带着精铜锁和两把钥匙。
姜恒让两个三等宫女的秋雾秋露管头面首饰,两个二等的宫女秋雪秋霜管金银赏钱,都是双人负责制。
她倒不是没有精力自己管,只是这时候,别说宫里嫔妃,就算外面官宦人家的贵妇小姐们,都没有自己身上挂着私房钱钥匙的,都是交给身边的丫鬟,她们只检查账目。
也不必担心宫人会不会偷了银子自己去用——别说大额偷盗了,就算在她们手里不小心弄丢了一块银子,一根素钗,主子打发人到敬事房去一说,这宫人就要被拖走。
都收拾安排完毕后,姜恒环顾了一下自个儿的大平层,觉得也有了点家的感觉。
再拿了银子,按等儿赏了属于她的八个人,姜恒舒了口气:这搬家安置的事儿终于算是完了。
秋雪等人谢了主子第一回 见面的恩赏,更是振奋欢喜起来:钱这东西多美妙啊,多的是人喜欢。哪怕不喜欢的,也得承认,这玩意儿绝不能少,更不能没有。
宫人们上前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更有活力了,有要卖好的小太监已经机灵道:“今儿午膳,贵人主要是有什么想用的菜,奴才这就去膳房说一声。”见信贵人看过来,他忙加上一句表现下自己:“奴才小陆子,原是在大膳房当过差的。”
姜恒闻言也振奋起来:终于,可以自己做些饭桌上的主了!
午膳后,姜恒在新的书桌上铺开纸笔,准备写一写上一月的工作总结,以及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从储秀宫出来,算是过了试用期。接下来才是她正式迈入‘嫔妃’职场。
她从前拿惯了签字笔,如今换了毛笔写字,总有不顺手的地方。当时在储秀宫学宫规,她边听边记笔记,一半是帮着自己记忆,一半则是练字。
后宫中女子字写得好的也不多——这年头文盲率百分之八九十,剩下的公府官邸里头,公子哥都有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筐的,何况是姑娘家,读书基本只为了认字能管家看账。
姜恒之前是见过雍正爷的折子上的批红字迹的,有时候显然是匆忙中草草几笔,但也字迹飒然,非常赏心悦目。
她自然也要把字多练一练,向最高领导靠拢。
“回顾过去一月的…”姜恒写了头几个字后,顿住笔。
她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小香炉里去:这就是之前写部门工作月度大事记以及工作总结写习惯了,开头都是‘回顾过去xx时间,在xx领导的支持下……’
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
她刚铺了纸要再写,却见秋雪秋霜两个齐齐上前,明显有话要说。
姜恒搁下笔。
秋雪带着几分小心开口问道:“贵人要不要先挑一挑衣衫和首饰?”
同为二等宫女,秋雪年龄要比秋霜大一岁,进宫早两年。且她是内务府尚衣监宫女出身,对比一直被分在各宫做小宫女,后来太妃们精简服侍人口,才被减员分到新嫔妃处的秋霜,当然显得更有底气一点。
姜恒虽说被各种蝴蝶剧情搞得有些迷惑,但好在分给她的四个宫女,都是《信妃录》里的人。
作为女主的贴身宫人,这几位宫女的出场频次,比有的后妃都高。
尤其是秋雪这位女主最信任的掌事宫女,姜恒此刻看着她如书中描写一样的容貌:“瓜子儿脸,天生有些上挑的细眉,眼神凝实明亮。”可谓是看着就有些安全感和亲切感:是第一次见面,却又是熟悉的。
于是见秋雪上前问定衣裳首饰的事儿,姜恒就带了笑:“明儿妃嫔们一起拜见太后娘娘,依旧捡一身大大方方不出错的衣裳就是了。”
其实新人嫔妃原该今日拜见太后的,只是皇上已下了明旨,让恂郡王督理治水之事,近几日就要启程,因而太后娘娘按着黄历上今日吉日,去英华殿拜九莲菩萨去了。
什么新人嫔妃拜见,哪有去拜神佛,求小儿子出远门平安顺遂重要。
姜恒不觉得明儿见太后,有什么格外要紧张的:太后已经召见过她一次,言谈和悦,而且十四爷是跟着自家阿玛一起出远门,只要她不犯什么大错,太后就不会这会子挑剔她。
秋雪听姜恒这么说却是一愣,然后心里一沉:完啦,年贵妃把我们主子关着学规矩,学的有点久了!自己提起挑衣裳,主子居然只想着去拜见太后的衣裳,可自个儿想问的,明明是今晚预备被翻牌子见驾的衣裳啊!
分过宫室,拜见过皇后的嫔妃,就是正经入了妃嫔的行列,绿头牌就要呈到皇上眼前去了。
就秋雪看来:皇上要是今天翻新人的牌子,她们贵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自然得提前准备起来。
姜恒看秋雪神情微怔,甚至眼睛发直,就直接示意她:“有话直说就行,若是一个屋里还要云里雾里你猜我猜的,倒是费劲”。
秋雪咬咬牙把话点透:“万岁爷今儿还没翻牌子,奴婢想着贵人是曾蒙万岁爷召见的,又是新人里头一份,若是今日见驾,这衣裳还得贵人来拿主意,我们好提前去预备。”
姜恒懂了,然后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秋雪果然是书里那个秋雪啊。
秋雪很能干也很忠心,哪怕女主最低谷的时候,也没有生出过背叛之心。她之前是隶属内务府尚衣监的宫女,负责的是物件,信贵人是她第一个主子,她服侍了,就会一路到底。
所以她会尽力去为女主周旋,靠着自己之前当差的人脉,尽量保住女主的衣料衣裳份例。甚至最难的时候,针工处推脱做不完,秋雪就自己带着其余宫女上阵,做衣裳做到半夜,让女主在年节下不会因为穿着旧衣裳,而受人讥讽。
在原女主看来,秋雪也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她特别热衷于劝女主争宠,劝她力争上游。
以至于女主后来都有点怕她,像是学不下去习的摆烂学生,面对苦口婆心的辅导老师的躲避害怕。
姜恒想着不由笑了起来。
立在原地的秋雪摸不着头脑:“贵人?”是她说错话了吗?
姜恒看着她道:“衣裳的话,就那件烟紫色绣木樨花的吧,也是尚衣监送来的新衣裳。”见秋雪脸上立刻绽放出喜意,姜恒忙给她降温:“只是,今夜应该用不上的。”
秋雪和秋霜原本都准备一个去拿衣裳,一个去拿铜斗准备熨烫了,一听这话,又都停下看着姜恒。
姜恒道:“皇上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贵妃了,贵妃却也没求见。”
除去皇上在圆明园的十天,皇上也有小二十天在宫里,甚至去过后宫见了两回皇后,却没有召见贵妃。
贵妃是可以求见面圣的,但她却一直硬生生忍住了。
圣宠在这后宫,就像是奢侈品包,锦衣夜行有什么意思,若要有了,必然要‘好包用在关键场合’,就像好钢用在刀刃上。
“今日就是个贵妃求见的好日子。”
有什么比新人都出了储秀宫等着翻牌子的时候,皇上却去了贵妃处,更能彰显贵妃的地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