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昭锦程虽然带了郑菀晚回来, 但他在外面买了房子,和郑菀晚经常借口应酬不回来。高考前那一个月,昭棠见他的次数不算多, 高考过后就更少了,一个月也就匆匆见了几次面。

高考成绩出来,昭棠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两个月之内接连遭逢巨变, 成绩对她而言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即使那是高考成绩。

但她知道对昭锦程而言, 很糟糕。

昭锦程曾对她的人生寄予极大的希望,他想让她念名校, 岁大不行至少也要是望大,要在国内念最好的金融专业, 硕士出国, 常春藤最好,不行至少也要是全球top100, 他要让她成为朋友圈里最优秀的女儿。

她一度以后昭锦程会让她复读,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 昭锦程竟然十分好说话地说了一句:“挑个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大学就行。”

那一刻,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恍惚间有幸福的错觉。

她甚至天真地以为爸爸比以前更爱她了。

如果那天她没有和同学约饭、没有去那个公园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一直这么以为。

那是一家新开的餐厅,环境很好, 临着一个公园。吃完饭, 昭棠和同学进公园闲逛。

然后一抬眼,她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一家三口。

离她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男人挺拔高大,五官深刻,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 却也算正值壮年, 身上有种成功男士特有的魅力。只是与他气质不怎么符合的,此刻他正全心全意推着一辆婴儿车。

那张素来沉稳带着距离感的脸上满满全是温情,嘴里咿咿呀呀唱着自己改编的儿歌,不顾形象地去逗弄白白胖胖的小婴儿。

他推着婴儿车往她走来,臂弯里还挂着一个女人,年轻貌美,青春正好。

随着他们走近,他嘴里唱着的儿歌也愈加清晰。不知道他怎么改的,改得不伦不类,可是幸福满足之情溢于言表。他一面唱歌,一面弯身去轻碰婴儿白嫩的脸,唱完一首的间隙,一本正经教婴儿说话:“我的儿,我是你爸爸,喊爸爸好不好?来跟着爸爸喊爸爸,爸——爸——”

郑菀晚倚着他的肩膀,咯咯地笑。

昭棠就站在他们对面,他们抬眼就能看到。可是她就这么站了很久,他们都没有发现她。他们兀自沉浸在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里,他们的快乐那样清晰明亮。

那样的快乐穿透力惊人,昭棠至今都还能回想起来——

那样的快乐,带着毁灭所有的杀伤力。

那一刻,昭棠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她的妈妈过世不过三四个月,而她心心念念想要相依为命的父亲就和别的女人有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高考成绩不理想,一向追求完美的昭锦程却如此淡定了。

她曾天真地以为,父亲的不苛责是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了,所以从前严格的爸爸自然对她有了更多的父爱。

原来不是。

她以为的相依为命根本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他从不需要与她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的昭锦程,女儿优不优秀再无关紧要,甚至有没有女儿也再无关紧要。

他已经有了真正可以寄予厚望的孩子——他的儿!

他的儿!

一瞬间,昭棠觉得自己一厢情愿的相依为命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而她为了这个笑话,不惜放弃路景越,不惜让她年少时最纯净的感情跌入尘泥。

昭锦程最后还是避无可避地看到了她,除了照面时一瞬间的尴尬,他的神情平稳得令人崩溃,沉稳、平静、问心无愧。

回去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两个绿色的小本本和一纸协议书交到昭棠手上。

是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书。

昭棠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越绷越紧,而且随着每一次的绷紧,都撕扯得她浑身刺痛。

她颤着手指揭开。

昭锦程和叶君繁一年多前就已经离婚。

昭锦程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语气平静:“你妈妈将你保护得太好,她怕你无法接受,在离婚协议里加了一条不让你知道。所以过去的一年多里,在你面前,我们依旧扮演着夫妻,她仍旧住在我们家。事实上,你可以看到,根据我们的离婚协议,你是跟爸爸的,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我和你郑阿姨的关系存在于我与你母亲的婚姻结束之后,你郑阿姨见得人,我们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也见得人。”

“昭棠,你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因为自己无法接受就怪罪到别人头上。你应当学着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看待这件事,那时你就会明白,你没有立场去恨任何人。因为从道德上来说,谁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那你也只能怪生老病死。”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

谁都没有错。

你只能怪生老病死。

这就是她成年的礼物吗?

这就是她迈过十八岁,第一眼看到的成人的世界吗?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失去了妈妈?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在失去妈妈一个多月以后就多了一个后妈、多了一个弟弟、然后他们将她的爸爸也抢走了?

她还谁都不能怪,谁都不能恨。

因为他们都没有错。

可是一定,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

昭棠极力地想要将自己脑子里混沌的一团理清。

她一直追求逻辑的无懈可击,尤其是在精神绷紧的时候。绷得越紧,她越是执着于毫无瑕疵的逻辑。

可是逻辑走到这一步,已经举步维艰,前方一片黑暗,几乎已经走不下去。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抬手撑住桌面。

她的思维很慢,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可是她还在艰难地思索着,试图为眼前的一切寻找出一个答案。

她用力地呼吸。

最后,她仰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她问昭锦程:“如果谁都没有错,妈妈就更没有错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离婚?”

昭锦程沉默片刻,无奈轻叹:“你还小,你不懂。”

昭棠忽然尖声打断他:“你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刚刚才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要直面你们成人的世界,现在你又说我还小,什么都让你说完了,那我算什么?我和我妈妈算什么!”

在那以前,昭棠从未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对昭锦程说过话。

不仅昭锦程,她活了十八年,从未用这样尖锐的语气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话。

可是那一刻,她已经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认知、自己的逻辑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她不能让自己困在里面,她横冲直撞,想要突出重围。

她哭着,直直盯着昭锦程。

半晌,昭锦程无奈地叹了一声:“因为没有爱了。”

“为什么会没有爱了?”昭棠不理解,嘶声问,“你们不是从学生时代一起走过来的吗?你们不是模范的恩爱夫妻吗?为什么会忽然没有爱了?”

“夫妻之间,有爱也未必能从一而终。半路走失的太多太多,不止我和你的母亲。”

昭棠只觉头疼欲裂,她痛苦地闭了闭眼,执着地追问:“所以是你没有爱了,还是她没有爱了?”

昭锦程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若有所悟地看着昭锦程,失神地点头又摇头:“所以,是她还爱着你,可你已经不爱她了,对吗?”

“为什么?”

昭棠的精神越是绷紧,对逻辑的追求就越是执着和苛刻。她直勾勾地盯着昭锦程,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你从前爱她,后来就不爱她了?”

昭锦程紧抿着唇,目光闪躲。

昭棠就这么看着他,很快就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一切。

“是因为她不再漂亮了吗?”她问,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几乎听不见。

“因为她做了两次手术,身上有了丑陋的伤疤?因为她这么多年不停地放疗化疗,她原本白皙饱满的皮肤变得黯淡松弛,她原本乌黑美丽的头发一点点掉光?她再也不是你学生时代的女神,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妇女,再也和好看沾不上边了?”

“难怪……”

昭棠看着昭锦程,任由眼泪大片大片从眼睛里滚落。她的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松手,手离开了桌面的支撑。她摇着头,一步步地往后退,离昭锦程越来越远。

她的嗓音嘶哑干涩,仿佛被困死在了沙漠里的旅人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句叹息:“难怪你说,要怪只能怪生老病死。”

这一刻,什么都通了,她的逻辑终于圆回来了。

可是她已经彻底走不出那个死胡同。

脑子里那根线早已拉扯得她痛苦不堪,此刻也终于再绷不住,彻底断开——

啪!

昭棠昏倒在昭锦程的书房里。

她的病来得无声无息,又急又快。

高烧不退,扁桃体发炎,心口疼痛难忍。

她似乎是感冒了,又不像是单纯的感冒。

她住在医院一个星期,医生给她开了各种单子,查血、胸透、CT……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是她的病理反应就是很激烈,一天比一天激烈。

医生也没办法,只能先按照治感冒的法子来治她。发烧就退烧、发炎就挂抗生素。

可是好了又反复,好了又反复,她迟迟不好。躺在病床上,双目无光,形容憔悴,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八岁正直芳华的少女。

因为护士操作不当,她的手还输液输肿了,肿得像个馒头,触目惊心。

昭锦程仿佛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仿佛才意识到,他过于着急追求自己的幸福同时又强调自己道德的无暇,以此要求女儿无怨无恨,却忽视了她的承受能力。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太急了,他对她的要求又太高,一下子压下来,终于没让她扛住。

昭锦程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应该是从叶君繁离开之后就患上了,但没有引起重视,如今雪上加霜,现在已经反应到了生理上。

医生私下里让昭锦程注意点儿,怕她会想不开,做傻事。

昭锦程终于将家搬了回来,这次没有带郑菀晚和他得来不易的儿子。

他每天都来医院看昭棠,昭棠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抗拒,只是失神地看着他。不知道她的目光聚焦没有,只是眼神空洞,里面满是茫然。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还在这个时候将叶君繁的遗产全数交给了她。他们的离婚协议上,叶君繁和昭锦程分割了财产,并且说明在她死后,将所有的遗产全部留给女儿昭棠。

可是叶君繁生病多年,虽然之前有她和昭锦程的共同财产支付医药费,他们离婚以后的一年多却是她独自支付,治疗费用已经将她的财产消耗去大半。

她留给昭棠的钱远没有她想象的多,但也不少。

昭锦程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离婚,是你妈妈先提出来的。”

昭棠没有吭声,就在昭锦程以为不会得到她的回应时,她终于轻轻说了两个字:“我信。”

躺在医院的一个星期,她试着代入叶君繁的角度去想,并不怎么困难,她就想明白了叶君繁所有的痛苦。

明明还爱着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已经不爱自己了。她知道他不爱自己的理由,可是她无能为力。她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憔悴、看着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光、看着自己的美貌被病魔彻底摧毁以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连让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也没有。

她还要怎么去捍卫她的爱情和婚姻呢?

如果已经感知到他的变心,是直接放手还是卑微地乞求?

如果乞求能求来爱情,昭棠相信,她应该也会这么做。可是她们都知道,爱情从来是求不来的。

那除了放手,她还能做什么?

信念轰然崩塌。

昭棠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陌生极了,令她惶惶不安。

填志愿最后一天,昭锦程问她要不要复读,她问昭锦程要来了笔记本电脑。揭开盖子,没有开机的屏幕黑乎乎的,镜面屏清楚地反照出她如今的模样。

披头散发,双目空洞无神。因为输了一个星期的液,她的脸瘦了好几圈,下巴尖尖的,线条单薄得吓人。

她忽然想起了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貌美,汉武帝喜爱,李夫人病后容颜憔悴,至死不见汉武帝。

她觉得真是像极了。

一样的校园恋爱,一样美好的开始,一样的生病了。

甚至,他们还不如她的父母。

至少叶君繁从未抛弃过昭锦程,而她却在一次小小的选择里就毫不留恋地抛弃了路景越。

昭棠最后报了离岁宜最远的一所985大学。

出院后,她坦然地告诉昭锦程,她要离开了,短期内不会再回来。

昭锦程震惊、愤怒、说什么也不答应:“你要去哪里念书?去哪里都可以,我也不拦着你,我为你支付学费,你要是不想住学校,我也可以替你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但你放假必须回来。”

昭棠平静地看着他:“抱歉,我现在无法面对你。”

“你无法面对我?”昭锦程像是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脸荒唐神色,“我是你的父亲,我生你养你!如果你是因为我娶了别的女人而恨我,那只能说你毫无道理!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在与你的母亲离婚以后依旧停在原地,放弃追求自己的幸福!”

昭棠闭了闭眼:“真的是以后吗?”

她看向昭锦程:“你和我妈妈离婚一年多,昭浩半岁……怀胎十月,你是想告诉我,你在和我妈妈离婚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您的第二任妻子?并且当晚就有了儿子?”

她轻轻扯了扯唇:“那您的幸福来得还挺快,老天对您还真是格外恩赐。”

昭锦程哑口无言。

但昭棠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些了。

到底是先离婚还是先出轨,已经没有意义。

昭棠就这么孤身一人离开了这个城市。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分手后一直没有再联系她的路景越忽然给她发来一条短信。

他没有问她考了多少分,也没有问她报了哪里,就像是这世间所有的前男友,分手后不再关心前女友即将去哪里。

而至于他当初放弃岁大、提前一年去望大等她这件事,值得还是不值得也都已经不重要。

就像那些为了女朋友少做一道大题的男孩,后来也无从计较。

他只是说:【我会提前修完学分,年前回国。】

昭棠转头,看向落地窗外。

她的航班已经停好,旅客下机。

再过不久,她就可以登机了。

昭棠轻轻打下一个字:【嗯。】

她不知道路景越会怎么理解这个字,会不会将它当作她的回应,当作他们之间的又一个约定,然后为了这个约定沉静学习,盼着归来再见之日,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于她而言,这是她最后的柔软,是她给这段恋情画下的一个句号。

登机前,她拔掉手机卡,扔进了垃圾桶。

“我错了吗?”视线模糊,昭棠颤声问照片上的女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后来的七年也证实我确实是对的。”

安静的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灼灼烈日,空气沉寂。

昭棠的声音很轻:“无欲则刚。我其实知道,我当年痛苦抑郁,是因为奢求太多。我奢求母爱、父爱、我奢求家的温暖、我奢求这世间感情的纯粹美好、不离不弃。于是我脆弱不堪,随意一个发现、随意一个孩子的存在就让我信念崩塌,溃不成军。”

“然后,我试着让自己放弃欲望、我不再奢求、我再无所求,我果然又重新变得坚强。这么多年,我或许孤单,但从不软弱。即使回来再次面对他们,我也无畏无惧,因为我再也不害怕失去,我对他们无所求,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我多么希望,我真的能做到。”

昭棠捂着脸哭出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是,我不是真的没有欲望……我一直都有,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可是当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重新拥有了他,我又一次变得害怕失去,我变得软弱、胆小、畏首畏尾。”

昭棠说不下去,低低轻泣。

耳边有风吹过,带起周遭草叶簌簌,夹杂着一声叹息。

“你的欲望是什么?”男人的声线低沉,随着清风,送进她的耳朵。

昭棠背脊一僵。

一刹那,风停了,太阳也失去了温度。

她的眼泪停在眼眶里。

世界仿佛安静。

只有沉稳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传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僵立原地。

有力的手臂揽上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

是她无比熟悉的温热的胸膛,紧绷的肌理。

男人身上雪松般清冷的气息顷刻间夺走她的呼吸。

她缓缓抬眸,毫无意外,撞入一双暗沉的凤眸。

他半低着头,直直看着她。

四目相对。

似乎连远处的鸟都不叫了,万籁俱静。

昭棠喉咙发紧,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嗓音涩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景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我来兑换一个昭棠。”

卡片被男人食指和中指夹住,递到她面前。

橘子汽水的底色,中间靠上是一行白色的字,字体稚拙可爱,排版却端端正正,上面写着——昭棠兑换券。

昭棠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泡在泪水里,湿漉漉的,满满的茫然。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困惑又不真实,像是在看一个幻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不知道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不太信。

这怎么猜?

她还没有想明白过来,路景越又问:“怎么不接电话?”

昭棠愣了下,去翻出手机,手指接连碰了几下屏幕都是黑乎乎的。

“没电了。”她无辜地看着他。

路景越:“没关系。”

他将手里的卡片往她眼前送了送,也没说话,一个深沉的眼神暗示了一切。

昭棠忽然觉得脸有点热。

昨天去做这个礼物,多多少少还有点冲动的情绪在里面。忽然发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极力克制着心里所有的情绪陪她演戏,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急切地想要补偿。刚好他的礼物还没有准备好,她就想到了做这个。

她那时的的确确是想送他一个诚实的、毫无保留的昭棠。

可是此刻他忽然这么出现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卡片说要兑换,她还是难免尴尬。

她觉得手有点烫,没接。

这时一阵风吹过,不知道是风太大了还是男人没有拿稳,卡片轻飘飘地脱了手。

人看见东西掉了,都会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

昭棠接了个正着,松了口气,就听见路景越似笑非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嗯,昭棠兑换成功。”

昭棠:“……”

好无耻。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抗议,下一秒路景越就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与此同时,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男人的胸膛硬硬的,可是嘴唇很软,温温热热的,昭棠无意识地闭了闭眼。

“你是我的了。”他哑声道。

手里的卡片还残留着他指尖的热度,昭棠觉得心里从未如此安稳,刚才那些所有翻覆的情绪都仿佛在他这个吻里,有条不紊地归于沉静。

她睁开眼睛,眼角犹湿,轻声问他:“你知不知道,礼物收了是不能反悔的?”

“反悔?”路景越像是听了个笑话,眼尾微扬,“你想得还挺美。”

他神情傲慢,漆黑的眸底折射着点点光芒,像太阳一样灼烈夺目。

昭棠直直看着他,唇角终于放松地弯了弯。

她本来还担心,他还在生她的气。

两人无声对视,路景越忽然道:“有个事儿,你可能不知道。”

昭棠又紧张:“什么?”

路景越一本正经:“我这人挺霸道的。”

昭棠:“……”

那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她应该知道。

“所以,”路景越躬身,平视着她的眼睛,眼底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郑重,“以后你的快乐和悲伤,都只能说给我一个人听,不许再自己躲起来。”

昭棠一怔,看着他的眼睛。

漆黑、深邃、透彻。

她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墓碑,墓碑上的女人温柔地凝视着她。太阳照下,仿佛最灿烂的祝福。

她又看向路景越,讷讷解释:“我只是回来没看到你,没有地方去……”

路景越低道:“嗯,怪我。”

怪我让你找不到我。

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转身,面向墓碑上的女人,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昭棠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路景越很快跑下了台阶。

男人身高腿长,一步几级台阶,很快就跑出了墓园。他一身衬衫长裤,奔跑在热烈的太阳底下,周身仿佛镀了一层光芒,璀璨万丈。

昭棠就这么看着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路景越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束百合花。

昭棠惊讶,顺着他身后往外看:“这附近还有卖花的吗?”

路景越哭笑不得:“什么卖花的?我自己带来的。”

结果远远看到她就什么都忘记了,只顾着追着她来。

他弯身,将百合花放在叶君繁的墓前,和她带来的那束并排放在一起,成双成对:“来看岳母,怎么能不带花?”

昭棠赧然,轻声嘀咕:“谁是你岳母啊?”

路景越低笑一声,没说什么,他郑重地在叶君繁墓前鞠了三个躬。

直起身,一脸虔诚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声线低沉有力:“最后一次。”

两人离开的时候,昭棠还在想路景越那句“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最后一次来看妈妈吗?

好像不对。

不过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惊讶地问路景越:“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还知道她喜欢百合花?”

刚才他出现得太突然了,她都没来得及想到这里。

路景越只是笑了一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慢慢往墓园外走去:“我知道的事情多了。”

昭棠仰头望着他的下巴。

男人的五官立体,面部线条流畅冷硬,此刻却分外柔和。他的唇角轻轻勾着,自在满足的弧度。

昭棠看着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她忽然想起清明节她来看叶君繁时,墓前那束鲜嫩的百合花,看起来只比她早到不久。她又想起自己离开时,在路上“偶遇”的路景越。

那时他说她回城,顺路送她。可经过这段时间,她太清楚越妃的“顺路”有多么任性了。

她不可思议地问:“清明节那束百合花,是你送的吗?”

路景越低头看她,吊儿郎当反问:“怎么我就送了一次花,你就以为次次都是我送的呢?你这不是碰瓷吗?”

他不正面回她,昭棠却像是对这件事无比执着。她停下脚步,就要转身往回走:“你不说我就去问管理员,他肯定有记录。”

路景越无奈,拉住她:“行,我承认。”

昭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原来是他送的,她还以为……是昭锦程送的。

她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昭锦程也依旧是记得她的妈妈的,她还为此多多少少有些安慰,以为他也不是那么的绝情。

原来不是,连花都是路景越送的。

“你每年都来吗?”她哑声问他。

男人颔首:“嗯。”

昭棠睫毛轻轻颤了颤:“为什么?”

路景越:“你不在。”

你不在。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在,那我来替你看你的母亲。

你不在,那你应该做的事,我来替你做。

昭棠看着他,眼角又一次涌起泪水,路景越见状有些手忙脚乱。

他哭笑不得地将人抱在怀里,无奈地哄:“你别哭啊,我可刚刚才对岳母大人承诺了,最后一次让你流泪。这还没走远呢,你就要让我食言?”

昭棠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最后一次”是这个意思。

她含着泪,又忍不住笑。

她抱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轻声呢喃:“路景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

他安静了一瞬。

耳边有风拂过,然后,是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她听见他无奈的叹息:“眠眠,我能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愿意向我坦诚……”

“算了,”他又自嘲一笑,很快反悔,“你愿不愿意,我都为你做任何事。”

两人回到市区已经是傍晚。

路景越问昭棠想吃什么。

昭棠歪着头问他:“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吃什么?你决定,我都可以。”

路景越忽然往她看来一眼,也没说话,就直勾勾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吃什么?”

昭棠茫然。

好在他还开着车,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她听见他意味不明说了一句:“还是你定吧,真让我决定,你今晚就什么都吃不了了。”

昭棠:“?”

昭棠一头雾水。

她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路景越忽然问:“想吃小龙虾吗?”

昭棠:“你不是不吃小龙虾吗?”

路景越长指轻敲了下方向盘:“原来不吃,但是前两天有人跟我说十三香口味的小龙虾很好吃。”

说起十三香小龙虾……昭棠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想想又说:“其实麻辣小龙虾也挺好吃的,蒜蓉也不错,有的地方油焖做得也挺好。”

路景越安静听着,神情莫测:“所以你真的喜欢吃小龙虾?”

昭棠:“?”

话题怎么就扯到小龙虾上了呢?

她也没想明白,只是下意识觉得路景越最后那句话多多少少有点阴阳怪气。

最后昭棠也没选小龙虾。

她觉得,路景越过生日,还是应该去一个正式一点的餐厅。总不能以后回想起来,他们在一起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在烧烤摊吃小龙虾吧?

问路景越想吃什么他也不说,最后还是只好昭棠来做决定。她想了想,选了当初他们年少时很喜欢去的那家海鲜餐厅。

就是他高考前一天还要拉着她过来那家。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家店依旧火爆。还没到饭点儿,门口就排了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长长的一路。

昭棠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太阳都还没下山,生意就这么好的吗?”

路景越看了眼队伍,问昭棠:“饿吗?”

他猜她今天一天就没吃过东西。

昭棠看出来路景越这是又要故技重施,花钱插队了,连忙拉住他:“你别啊,我不饿。”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其实排队也挺好的。”

和他在一块儿,做什么都好。

这一刻,昭棠鬼使神差地想起他找借口和她一起去超市那一晚,两人选好东西出来,他自觉地去排了最长的队。

那时候她真是怎么都不理解。

原来竟是这样的心情。

她拉着路景越,两人排在队伍的最后。

路景越忽然抽出自己的手臂,在昭棠不解的目光里,泰然走到她另一侧。

夕阳还带着灼灼热度,顷刻间就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她落在他的阴影里。

一瞬间,昭棠心口仿佛盖上了一层糖霜。

她又忽然想起他知道她的脸受伤了,现在虽然掉了痂,早上出门也化了妆,不知道过了一天,妆有没有掉。

而他现在的位置,正好面对着她受伤的一侧脸。

她心里仍旧有些忐忑,其实别说是她了,就是随便哪个女孩子都不想男朋友盯着自己疤痕未消的脸看,偏他还直勾勾盯着她。

昭棠心里一着急,忍不住就踮起脚去捂他的眼睛:“你别看啊,不是,你现在别看……”

“为什么现在不看?”他像是不明白似的,一本正经地问。

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指腹一下下抚着她的手心。

昭棠无奈,只好老实说:“现在还有点儿瑕疵,等过阵子好了随便你看,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你完美无瑕的女朋友。”

路景越轻哂,摇头。

昭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路景越注视着她的眼睛,声线低沉有力:“我不需要你完美无瑕,我只要你是昭棠。”

我不需要你完美无瑕。

我只要你是昭棠。

昭棠心尖儿忽然涌出一阵酸麻。

后来她也没躲了,就抱着他的手臂,两人泰然地排队。

晚霞绚烂,世界安静美好。

结果排到他们,两人就傻眼儿了。

队伍的尽头根本不是餐厅,而是餐厅的隔壁。

大厅里有些空旷,简单地支着一张桌子,两名工作人员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堆文件表格,一旁还站着一名工作人员。

见到昭棠和路景越,三人眼睛一亮,原本恹恹的神情忽然间振奋。

一名工作人员立刻将几张表抽出来递向他们:“填表吧。”

昭棠:“?”

她只是想吃个饭而已啊。

路景越一问,才知道他们排错了队。

这里是岁宜某个选秀节目的海选报名现场,大家排这么长的队是来报名的。

路景越说了声“抱歉”,牵着昭棠的手就走。

工作人员在这儿坐好几天了,好不容易看到长得这么漂亮的两个人,男俊女俏,比现在好些顶流还好看。尤其是男人,气场比明星更胜一筹,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连忙喊住两人:“等等,两位先了解下吧。我们这个节目是大资本大制作,胜出就能成团出道。”

路景越侧头问昭棠:“你要了解下吗?”

昭棠摇头:“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我不想换工作。”

路景越忍俊不禁。

工作人员连忙继续游说:“不只是当爱豆,被导演看中的话,也有机会演戏的。我知道小姑娘小时候都会披着床单假装自己是大明星的,来报名看看啊,说不定就能圆你一个少女梦哦!”

昭棠:“……”

那她可能比较没出息,她的少女梦……

她看向路景越,只见他若有所思问工作人员:“演什么戏?”

工作人员想了一下:“古偶?仙侠?正剧?”

路景越都不是很感兴趣,牵着昭棠的手进了隔壁餐厅。

这家餐厅在七八年前曾是岁宜最炙手可热的店面之一,当初还有黄牛专门来这里帮忙排队。但如今随着各种网红店雨后春笋般地崛起营销,这种老牌餐厅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冲击,却也仍旧热闹,只是没有了昔日那么抢手,要排大长队。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不是没有排队。

等上菜的间隙,昭棠想起刚才的乌龙还忍不住笑,又问路景越:“你刚刚那么问,是想演戏吗?”

虽然这么问,心里也觉得不可能。

路景越这么冷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去娱乐圈混呢?

没想路景越却泰然自若地点了下头:“嗯。”

昭棠惊讶:“真的吗?你想演什么戏?”

刚才工作人员说那几个戏他都没兴趣的样子。

路景越没说话,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

昭棠困惑,追问。

路景越倏地笑了一声,唇角勾起笑意,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可是声线低沉,丝丝入扣,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

昭棠听清的瞬间,脸唰地红了,睁大了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瞪他。

路景越说的是——

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