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到赔偿这里, 调解民警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很奇怪,以往来调解的当事双方,即使不是全部, 也是绝大部分,都是卡在了钱上面,因为无法达成一个和解数字, 最终不欢而散不得不来第二次,甚至直接法院相见。

调解民警看这两边之前单为了一句“对不起”就折腾了快两个小时, 心里已经痛苦地做好了扯皮一晚上的准备,没想到赔偿这里反倒出奇的快。

昭棠将几张医院发.票拿出来, 点开手机计算器,一张张加了一下, 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她将手机推出去, 屏幕上显示356.38。

昭锦程扫了眼,神情十分不屑:“就为了这300来块钱, 你把我们父女关系置于这等境地, 你这眼光可真长远啊, 你这七年书可真没白读!”

昭棠面无表情, 仿佛听不懂他语气里的讽刺,直接将发.票推到桌子正中:“要发.票吗?”

昭锦程被气得脸色铁青,转开脸, 多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他挥了挥手, 对身边的郑菀晚说:“给她转钱!”

郑菀晚白着脸,没吭声,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民警沉默了下, 提醒昭棠:“像你这种伤在脸上的情况, 其实医药费以外, 可以适当要一点精神抚恤。”

昭棠神情平静:“不用,他们的道歉比金钱更能抚恤我的精神。”

郑菀晚脸更白了。

最后因为郑菀晚无动于衷,昭锦程不想再看到她,医药费还是郑菀晚姐姐付的。

双方在调解书上各自签字,调解结束,昭锦程和郑菀晚起身就走。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昭棠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没有立刻出去。她转头看向协调民警:“警察同志,这附近有药店吗?”

民警都替她紧张,立刻站起来问:“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看起来这个小姑娘的诉求都得到了满足,可是他全程看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

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伤了脸,来到派出所。对面八个人,有父母有外祖父母,一家子亲戚骨肉,她却孤零零一个人,身边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

“伤口有什么不对吗?”民警问。

昭棠摇头:“没有,我就想去买个口罩。”

民警这才松了口气:“你出门右转,走个一百米就有一家药店。”

昭棠道谢:“谢谢您。”

民警送她出去,想想又善意地提醒:“你这伤得也不难看,要不还是别戴口罩了吧,不然口罩一直摩擦着伤口,会不会影响恢复啊?……当然我也不是医生,你要不问问医生?”

昭棠笑了笑:“没事,我现在不戴,我就先备着。”

再次和民警道了谢,昭棠走出派出所。

门口,昭锦程一家子还在。她沉默地走过去,站在中间的昭浩看到她,忽然“哇”的一声,没头没尾大哭了出来。

昭棠脚步一停,稀奇地看过去。

这小霸王,之前每次看到她都喊打喊杀的,死死攥着拳头,鼓着眼睛,仿佛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远远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恐惧。眼泪包在眼眶里,又哗啦啦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面瑟缩地抱着大人的腿往后退,一面戒备地盯着她。

昭棠心里想笑。

她被他打了脸都没出心理阴影,这小破孩瞧着倒是闹出了心理阴影?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把他怎么着,吓破胆了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这熊孩子现在这么怕她,她心里还挺爽的。

如果可以,她还想让他更怕她,最好这辈子见到她都绕道走,以报自己今晚差点被他毁容之仇。

但熊孩子这么哭,有人可心疼得不行了。

郑菀晚直接蹲下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心肝宝贝儿地哄,昭锦程守护在母子两人身边,拧眉诘问昭棠:“你到底做了什么?”

昭棠看了昭浩一眼,见昭浩一对上她的目光就抖着小肩膀瑟缩,她心里快意,扯了下唇:“警察作证,我可一直在里面。”

“现在碰瓷都这么无耻了吗?”她咕哝了一声,右转,径直往药店走去。

药店不远,只是从派出所到药店这一路没有店面。现在已经接近晚上11点,路上也没有车没有人,只有森森的行道树下,隔着老远一盏不甚明亮的路灯。

昏暗的光线,正好掩盖了她好几次没忍住掉下来的几颗眼泪。

她赶在眼泪落到伤口前飞快地擦了。

走到药店时,她已经神色如常。

深夜的药店,店员坐在收银台前玩手机,她问店员要口罩,店员问她要多少。

昭棠想了一下,这伤口虽然不深,但就算结痂掉了以后肯定也会有色素沉淀,等色素完全消失,应该也要两个月吧。

“先要一百只吧。”昭棠心里算了下。

“好。”店员随口应了一声,一抬眼看到她脸上的伤口,多嘴问了一句,“你买这么多口罩,是想遮脸吗?”

昭棠点了下头:“对。”

“别,你可别这么遮,至少前期你别戴口罩。你这一直去摩擦伤口,本来不留疤的,万一被你弄出疤痕增生了,到时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昭棠失望地“啊”了一声,又问:“那可怎么办?”

“你就等它自己好,你这伤口不深,一个星期就能结痂了,而且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怕这小伤口啊?就一个星期,你忍忍就过去了。”

昭棠艰难地笑了笑。

店员见她没说话,又问:“那口罩还要吗?”

昭棠沉默了几秒,轻声说:“要。”

昭棠坚持买了一百只口罩,也没有戴。走出药店,茫然地停在门口。

她仰头看着天上厚厚的云层。

明明傍晚的时候她一路往鹿溪走去,一面和路景越讲电话,那个时候天还没有黑,她还能看到明亮的月牙挂在蓝色的天幕上。

此时却什么都看不见,厚重的云层将月亮的光芒遮住,天上只剩暗沉沉的一片。

她的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路灯。

灯下安静地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她就这么茫然地盯着那辆车,她想思索一下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可是脑子里也仿佛堆满了厚重的云层,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力不从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知道,不能让路景越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可以看到她狼狈难看的模样,就是路景越不可以。

她独自在药店门口彷徨地站了近半小时,中途不停地掏出手机看时间,最后算着差不多路景越应该已经睡了,她才试探地发了条消息给他:【你睡了吗?】

如果她这个时候抬头,会发现远处那辆漆黑的轿车里,一瞬间亮起了微弱的光。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路景越掀起眼皮看去。

却没有去拿手机。

视线收回,透过挡风玻璃,男人安静地看着药店门口的女孩。

车内车外,光线皆是昏沉,可是他的眼眸只更加幽暗。

他跟了她一路。

他多么想去到她身边,抱她、吻她、陪伴她,可是她不需要他。

这个时候的她,避他如蛇蝎。

她在药店门口站了多久,他就这么看了她多久。

胸口翻腾的情绪被黑暗无声地压制。

昭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路景越的回复,心里松了口气。

嗯,应该是已经回去睡了。

想着,她终于在手机上约了个网约车。

这里离摩卡小镇其实很近,只是太晚了,她不太敢一个人走回去。

但打车也着实太近了一点,司机赶过来花了8分钟,送她回家花了不到5分钟,中间还等了一个红灯。

路景越这晚一直没有回她的消息,她以为他是睡了,却不知道,这晚他在她家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回家,停好车后,独自一个人倚在灯下,抬眼看着她家窗户。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客厅的灯亮、客厅的灯灭,卧室的灯亮、卧室的灯灭。

然后,薄薄的晨曦从东方透出光亮,她的灯又亮了。

她一夜没睡。

他无法透过窗户看到她在做什么,但他大概能想象到。

她应该会哭,但一定不会让眼泪落下来。她可能会难过,但更多的时间,她应该在想办法怎么在他这里应付过去。

她不会让他看到她的伤口。

他对她的了解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他知道她,比她以为的更多。

昭棠确实是一夜没睡。

她也不是不想睡,她是真的睡不着。

身体很累,脑子却无比清醒。

说清醒也不清醒,混混沌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能让路景越看到她的伤疤,但她总戴口罩见他,他肯定也会怀疑。而且每天戴口罩,万一真像药店店员说的,刺激得伤口疤痕增生了怎么办?

她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个晚上。

清晨,她拿起手机,点进吴翰予的微信。

聊天界面上是最近来往的线上文件,往上拉几页,能看到一个多星期前,两人的几条文字对话。

吴翰予:【昭棠,现在甲骨文大数据平台建设进入第二期,我这边人手有点不够用,我跟你们赵主任说了,他说他那边没问题,你看你能过来帮我搭把手吗?】

她那时和路景越正是如胶似漆,自然是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岁宜去望城,和他两地分隔。刚好那几天正是518国际博物馆日,她就这么找了个借口,对吴翰予说她要帮着博物馆筹备联展,走不开。

不过大数据平台的建设她也没落下,都是吴翰予那边有什么工作需要她做的,通过微信线上发过来,她做好了给他发回去。

此时,她给吴翰予发去一条消息:【吴教授,我这边的工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看我什么时候方便过来?】

吴翰予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一直这么自律,这么一大早竟然就已经起床,几乎是她刚刚将消息发过去,他那边就立刻回复。

吴翰予:【太好了,你随时可以过来!】

昭棠只是迟疑了一下,立刻敲下一行字:【我今天就可以。】

吴翰予:【行!我现在就派人去帮你安排住宿!】

吴翰予:【对了,你什么时候到?我让人去高铁站接你。】

昭棠:【不用麻烦的,我到了以后直接打个车去望大就可以。】

回了吴翰予消息,昭棠立刻起床换衣服。洗漱好后就从储物间里拿了行李箱回卧室,收拾行李。

她出门的时候时间还不到7点,想到路景越有时候会早起出去跑步,又拆了个口罩戴上。

她不知道路景越今天起床没有,轻手轻脚地拖着行李箱出门,连关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

等电梯的时候还提着一颗心,生怕对面的门忽然打开,路景越从里面走出来,问她戴着口罩做什么,好在直到安全进了电梯,路景越都没有出现。

她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

她打算给路景越发一条消息,告诉他,她临时要去望城出差几天。

几天呢?

今天5月28号,还有10天就是他的生日了,她答应过他,从今年开始,每年都要对他说生日快乐。

10天,她应该已经掉痂了,后面有色素沉淀应该也没关系,那个时候她可以用粉底遮瑕挡过去。

这么想着,她放心不少,不过怎么说是个难题。

她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离开前都不肯见他一面,他多半要生气的。那怎么让他不生气就得看她说话的艺术了。

她这么斟酌着这门说话的艺术,一直到走出小区单元门也没打好一行字。

然后一抬眼,猝不及防与灯下斜倚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手一颤,手机险些掉到地上。

昭棠僵立原地,呆呆看着对面的男人,背脊绷直。

此时天光大亮,路灯已经熄灭。

路景越倚在灯下,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外面站了一夜,他的脸色有些白,有些冷。就像花园里的草木,经过一夜,面上凝了薄薄一层寒霜。

视线扫过她身边的行李箱,他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到七点这会儿,小区里格外安静,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偶尔几声鸟鸣啾啾。

脸上被无纺布捂着的触感传来,昭棠心里终于生出了一点安全感。

她顶着男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临时要去望城出趟差……”

因为心虚,不可避免的,嗓音很轻,目光闪烁,躲着他的视线。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睛漆黑幽深,仿佛古潭,完全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迈开长腿,往她走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沉默着从她手上接过她的行李箱。

昭棠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路景越走到单元门口,长指简练摁下几个数字,大门重新打开。

昭棠慢半拍反应过来,跟着返身追上去,心急如焚地想要找个理由哄哄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却在对上他冰冷的脸时,又瑟瑟噤声。

电梯还停留在一楼,他上前摁了下,厚重的不锈钢门重新打开,他面无表情走进。

昭棠停在门口,捏得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的心虚。

眼见电梯门要再次关上,男人长指摁下开门键,终于开口:“进来。”

很轻的两个字,嗓音略哑。

昭棠垂着头走进。

电梯下行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不是往上。

她惊讶地抬头。

路景越低眸看着她,眼睛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送你去高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