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晚, 昭棠躺在床上,闭着眼,却整晚没有睡着。

耳边一直无法安静, 来来回回响起路景越轻描淡写的一句——

退学,重新考了岁大。

退学,重新考了岁大。

她仿佛还能看到他说话时, 眼睛里黑沉沉的冷漠。

她知道,他是生气的。

可能本来气氛很好, 过了这么久,再重逢, 他也真的没打算再跟她计较了。但当她自己主动提起往事,他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里对她的气和恨吧。

他生气也应该。

换她, 她也会生气。

明明说好的, 她却一声不吭背弃了约定,至今都没有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的生日在六月六号, 她从前一直很羡慕这样一个吉利的日子, 但对于高三那一年而言就不算吉利了, 因为就在高考前一天。

为了腾出考场, 她提前一晚也放假了,却没去找他,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打算就在电话里说声生日快乐吧。

不想刚接通, 他就对她说:“下来。”

她从窗户探出头去,就见他站在楼下,手里拿着手机, 微微抬头看她。

明明天已经黑了, 路灯不甚明亮,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视线隔空对上的一刹那,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飞快地跑下楼,他倚着灯,静静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

过了几秒,他的目光从她空着的手扫过,挑眉说:“你还真没跟我客气啊。”

昭棠不理解:“什么?”

路景越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连礼物都给我省了?”

昭棠脸有些热,本来就挺不好意思拿出来的,他这么一说,她索性直接躺平,理直气壮说:“我本来就没什么仪式感,那大不了,等你高考完我请你吃饭,就当送你礼物了。”

路景越点了下头:“也行。”

“走吧。”他转身往小区外走。

昭棠吃惊了一瞬,连忙追上去:“现在就去吗?你明天不是还要高考吗?”

“现在就去,高考哪儿有你请吃饭重要?”

“……”

少年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以前有人说请我吃饭,结果给我点了个外卖。”

昭棠:“……”

那时她跟他不熟啊……两个人一起吃饭,那多尴尬。

路景越慢腾腾拖着语调:“我怕我现在不赶紧吃,过几天又只剩个外卖了。”

昭棠:“……”

她无语了一会儿,故意气他:“不用等过几天了,现在就可以。我给你点个外卖,你正好边吃边刷题。”

路景越:“……”

虽然是说说而已,但他高考,她比他还紧张,生怕耽误了时间,也不敢走远,本想在小区门口随便吃点儿,他却像是彻底放飞似的,带着她打车去了本城一家十分有名的海鲜餐厅,那里的龙虾和蟹远近驰名,她平日里一听就馋得不行,但当晚,当她眼睁睁看着出租车缓缓在餐厅门口停下时,她真是百爪挠心。

完蛋,这家店排队就要排一小时了。

她磨磨蹭蹭不肯下车,他就站在车门外看着她。两个人眼神无声争执了一会儿,他才告诉她:“我找了个黄牛帮我排队。”

昭棠:“……”

这,这还能找黄牛?

他们直接就进去坐下了,看路景越大方地给了黄牛几张粉红色钞票,昭棠眼巴巴地问:“下次这种事,你能留给我吗?我也可以。”

路景越:“……”

路景越瞧着她,笑了:“想得还挺美,你请我吃饭,反过来赚我的钱?”

昭棠轻声嘀咕:“那你的钱给谁不是给。”

路景越:“谁说那是我给的?”

昭棠眨眼:“咦?”

路景越看着她笑,笑得有些恶劣:“你请我吃饭,排队的钱也应该你来出,我只是帮你垫付,一会儿记得还我。”

昭棠:“……”

还我……

这个人真的只配吃外卖!

心里腹诽归腹诽,昭棠想到他明天要高考,还是大度地没跟他计较,忍气吞声地答应给他钱。

不过却是连最后的饭钱也是他付的。

他这个人,嘴巴是讨厌了一点,倒是从没真的让她吃过亏。

昭棠心中有愧,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到他面前:“呐,礼物。生日快乐,明天考试好好考。”

小小的纸笺,方方正正,上面写着“礼物兑换券”五个字。

粉蓝色的字体,稚拙可爱,墨水里有金粉,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细细的光,像少女的心思,小心翼翼藏着,又每每不经意露出细碎的光芒。

路景越看着她,昭棠没看他,目光落在别处,下巴轻轻抬着,一脸“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刚好摸到就拿出来给你”的神情。

他笑了一声,抬手接过,指腹轻轻摩挲着,笑着逗她:“我生日,我请你吃饭,你就送我一张纸条……你这性格还挺不吃亏。”

昭棠:“……”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可以兑换很多东西吗?

现在他们是还小,不能早恋,可是长大以后……还能用啊。

昭棠心里闷闷生着气,索性彻底躺平:“是啊,因为上次月考没考好,我这个月零花钱都没有了,你就当让我赊个账吧。”

路景越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将那张小小的礼物兑换券收好,起身带她离开。

走到门口,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等着叫号吃饭。路景越看了眼,转头看她,说:“下次排队你来。”

昭棠:“……”

路景越:“你说得对,我的钱给谁不是给,不如便宜你了。”

昭棠:“……”

两人回到小区,时间还不算晚,小区里仍旧有遛弯儿的老人和小孩。

这晚的月亮很好,满月,明亮,隐在薄薄的云层里,光芒不减,更多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月亮旁边还有一颗星星,亮极了,一闪一闪。

昭棠盯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轻声对路景越说:“明天考试加油。”

路景越走在她身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又是沉默。

过了会儿,他问她:“你想考岁大吗?”

昭棠愣了下:“什么?”

路景越转头看向她,又问了一遍:“明年高考,你想考哪里?会留在岁宜吗?”

昭棠不理解,明明明天参加高考的人是他,怎么他反而来问她的志愿了。不过还是老实回答:“爸爸想让我考岁大金融系,不过我的成绩考岁大金融有点难,他觉得我努力就可以。可我自己知道,真到了最顶尖那个层级,努力以外,还是要拼一拼天分的,所以我觉得很难……”

“但如果我报岁宜其他大学,爸爸又会很失望……”昭棠抬眼看向路景越,“所以妈妈已经帮我想好了,考望城大学,最后一年,我努力一下应该可以。”

路景越点了下头:“望大和岁大也算同一个层级,但收分却比岁大低,离岁宜也不算远,还挺合算。”

路景越又不用考虑合算……

昭棠心里难免羡慕:“你应该会考岁大吧?”

毕竟虽然是同一个层级,但岁大综合排名都要比望大靠前,以路景越的成绩,只要别像电视剧里那样空一道大题不做,考岁大是信手拈来的事。

路景越反问:“你想我考岁大吗?”

昭棠迎视着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路景越笑了:“为什么?”

昭棠老实说:“以你的成绩,如果不考岁大,那就一定是更好的大学,临绛大学或者出国……那还是岁大吧。”

那样,至少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

路景越半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半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催她上楼。

高考很顺利,头天半夜下了一场雨,气温还降下不少。一个月后出成绩,他的分很高,不仅岁大专业随便挑,更像她说的,报临绛大学也绰绰有余。

填完志愿那天,他约她出去,两个人走在路边,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对她说了一句:“对了,我报了望大。”

昭棠正低头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问他有没有报临绛大学,她甚至都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想象自己在北方城市生活的场景了,他忽然一句话落在耳边,她想象里的世界一下就静止了,刚好停在她在临绛的雪夜里去找他的画面。

过了几秒,她仿佛才消化了他的话,重新回到盛夏的岁宜。

一股热风吹来,她整个人的血液都热烘烘的。

她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

少年半低着头,眼睛黑而亮,安静地注视着她。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树上的知了蠢蠢欲动地鸣叫不停,热风吹来,两个人却都仿佛感觉不到热,定定站在原地,站在细碎浮动的阳光里。

时间仿佛定格。

过了许久,她轻声开口:“你……为什么不报岁大?”

路景越安静了两秒,反问:“给你借口让你以后请我吃饭正好有理由点外卖吗?”

昭棠:“……”

路景越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前走,吊儿郎当扔下一句:“别想了,我没这么好糊弄。”

昭棠慢了一拍跟上他,走在她身边,垂着头,轻声应了一句:“好,那以后我去望大请你吃饭。”

路景越转头看着她。

少年眼底浮起的笑意,在灼灼阳光下,仿佛闪动着细碎的光。

纯粹而坚定。

所以被背弃的时候,他也是骄傲而决绝的。

既然约好了一起,她没来,他也没有等在原地的必要。

退学,重新高考。

换一个与她无关的志愿。

路景越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骄傲的,即使在骄傲以前,他也曾极尽卑微,但他身上一直有着随时可以毅然转身的底气和傲骨。

那晚以后,昭棠没有再见到路景越。

对面安安静静的,虽然一直很安静,即使他在。但昭棠有直觉,他应该是离开了那里。

其实她感觉得到,那晚,他那样冷漠地说出来他曾经放弃她的决定,让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曾经的心灰意冷,生气是真的,怨她是真的,但更多,他应该是想听她一个解释。

但他想她怎么解释呢?

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她是迫不得已吗?

有误会可以解释,那如果……没有误会呢?

她要怎么解释?

她就是放弃了他,那该怎么办?

甚至连说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是为了求原谅,那原谅过后呢,要求他既往不咎,重新和她在一起吗?

那样未免太欺负人了。

一直到周三,她都没有再看到路景越。

早上,她在鹿溪饭店订了位子,服务员问她几位的时候,她说:“四位。”

但心里知道,路景越是不会来了。

他都离开摩卡小镇了,她估计有一段日子,他应该不想再看到她这个人。

白天在办公室,她将论文发给了赵希声,赵希声看后将她的名字报了上去,让她准备参加下个月的望城甲骨文国际学术研讨会。

昭棠看到承办方“望城大学”这四个字,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

短暂的疼痛过后,空落落的。

下班后,昭棠往鹿溪饭店走。路上遇见书画部的姜姐,两人顺路一起走了一段。

见她准备走进鹿溪饭店,姜姐笑眯眯打趣了一句:“和男朋友约会啊?”

昭棠总觉得路景越不可亵渎,虽然他根本不会来……但她还是立刻澄清:“不是男朋友,就是约几个朋友吃饭。”

姜姐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有些不敢置信:“你长成这个样子还没有男朋友,男人眼睛是都瞎了吗?你等着,姜姐立刻给你介绍!”

昭棠一惊,连连拒绝:“别别,不用不用!”

“用的用的,你放心,姜姐介绍的都长了眼睛,不会有网上那些个奇葩。”

“……”

昭棠见解释不过,只好自暴自弃自黑:“不是他们瞎,是我,我瞎。”

姜姐:“?”

“我脸盲,交了男朋友也记不住人,到头来别人还以为我只想要露水情缘呢。就这样吧,我认命了,已躺平。”

“……”

好不容易打消了姜姐要给她介绍对象的心思,昭棠往鹿溪餐厅走去。

走出电梯,她看了眼手机,刚好六点。

这个时间,人不算多。

她心里算着路景越应该是不会来了,孟逐溪和周淮琛可能会迟一些,和服务员报了预定,正打算坐下来慢慢等,服务员笑吟吟地说:“您的朋友已经到了呢。”

服务员很快就领着昭棠过去,昭棠抬眼,看到坐在窗前的男人,心口突地跳起来。

路景越坐在沙发里,黑衣黑裤,神情疏懒,视线落在窗外。大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他回头,往她看来。

四目相对,昭棠指尖无声地捏紧。一步步往他走去,脚步里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僵硬。

服务员送她过去就离开了,昭棠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却没有说话。双眸漆黑,眼神安静,让人无端紧张。

记忆还停留在那晚的不欢而散,昭棠总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打破那不太愉快的记忆,也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她低着头随手摆弄着碗筷,一面似不经意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空气安静了一瞬。

路景越轻哂一声:“你这话问得有趣。”

她抬眼,他眼尾微挑,反问:“不是你请我来吃饭的?”

昭棠:“……”

那谁能想到,您气性这么小,直接就来了呢?

她还以为,就为了那晚的事,他也至少得生气个十天半个月吧。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主动和他说话,总觉得那至少是她从望城回来以后的事了,结果短短三四天,他就自己出现了。

倒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服务员此时送上来菜单,昭棠接过,递到他面前。

男人掀起眼皮看她:“不等他们?”

昭棠看了眼他面前只剩小半杯的茶水,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儿等多久了。

来这么早……会不会是中午没吃饭,直接过来的?

她抿唇笑了笑,说:“没事,你先点。”

路景越也没跟她客气,抬手接过菜单,看了起来。

趁着路景越点菜,昭棠点开微信。

虽然请人吃饭还催人很不礼貌,但昭棠还是发了条消息给孟逐溪:【你们到哪里啦?】

孟逐溪很快回复,语气匆匆忙忙的:【啊抱歉棠宝!我忘和你说了!】

昭棠还没来得及问,孟逐溪又很快发来一条:【周淮琛临时接到任务,我现在正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

昭棠:“?”

昭棠:“……”

昭棠小心翼翼去看对面的男人。

说好的四个人一起吃饭,结果最不可能来的那个人早早到了,另外两个最该出现的放了鸽子。

昭棠只好回复:【没关系,那等你们回来,我再约你们。】

熄了手机,昭棠斟酌着该怎么说。

他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她正吞吞吐吐,男人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视线往她看来:“怎么了?”

瞒也瞒不住,昭棠只好直说:“周淮琛林临时出任务,逐溪送她去机场……他们不能过来了。”

路景越闻言挑了下眉,凤眸眼尾微微往上,直勾勾盯着她看。

这个眼神实在意味深长,让昭棠有种自己没有做贼、偏偏心虚的错觉。她刚想再解释两句,路景越又收回了探究的目光,云淡风轻点了下头,视线重新回到菜单上。

昭棠松了口气。

下一秒,却听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说:“你这日子选得还挺妙。”

昭棠:“……”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对,她是做错了,但这件事她没错啊!

又不是她让他们不来的,为什么他话里像是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