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个论坛, 路景越一直知道,昭棠高中就和他提过。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知道她的ID。

后来……后悔了。

其实至今回想,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求和的时候耗尽尊严,分手的时候骄傲硬气,分手以后丝毫没有做出那些痴男怨女的痛哭流涕意志消沉。

就是一个寻常人, 谈恋爱、分手、短暂失落、继续往前……

然后,仿佛失明。

“失明”这个词是孟言溪用的。

他一向言出必行, 落子无悔。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尝试着在别人身上寻找心动的感觉, 可是都失败了。

孟言溪问他:“你是失明了吗?”

是啊,他是失明了吗?

他也想不通。

直到分手一年后的春天, 也是年后, 海棠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他和朋友在酒吧喝酒。

早忘记那天为什么喝酒了, 就记得一群人喝到凌晨一两点。

头顶灯光闪烁, 晃得人眼睛疼, 震耳欲聋的音乐鼓点一声声刺激着耳膜。桌上酒瓶碰撞, 喧哗调笑。

最热闹的时候,他靠在沙发里,脑子里一刹那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很平静的念头闪过——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甚至都没有拿起手机看日历, 但这个念头却像是自带了什么, 无比笃定。

他起身,沉默着离开。

骆珩在后面喊他,问他去哪儿。

他头也没回说, 去挂个眼科。

深夜的酒吧门口, 热闹一点不比白天少。

他停在路边站了会儿, 觉得有点儿冷,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刚塞进嘴里,一簇火苗凑到他唇边。

冒着寒气的深夜,红色的火苗小小的一簇,在他眼前轻轻跃动,像是在热情地拨弄着什么。

抬眼,是个年轻又富有的女孩。

皮肤白皙,曼妙优雅,妆容淡而精致,大波浪的长发染成了粟色,质感很好的风衣半敞,里面的毛衫开着领子,手里一只稀有皮的铂金包。

女孩长相清纯,又懂风情。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主动往他递火:“我也是岁大的学生,我们在学校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路景越没动,半撩起眼皮看她。

过了两秒,他将烟从嘴里拔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路过垃圾桶时,他顺手将还没抽的烟扔了进去。

就在那一个瞬间,他惊讶又仿佛毫不惊讶地发现,他应该不是瞎了。

他只是,被限额了。

他这一生,的确还会遇见比她好看、比她有钱、比她开窍、甚至比她更爱他的女孩……可是,他的喜欢却有限。

他喜欢了昭棠,就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

他从小就有主意,那二十年里,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又后悔。可是就在那个清冷的夜里,在她生日那个晚上,他看着那一簇撩拨他的火苗,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后悔了。

悔不当初轻轻放过。

最后只能千方百计打听她的消息。

她和从前所有的人都断了联系,社交账号也都不用了。他偷偷去过临绛几次,也十分见不得光地试图用各种小号加回她。

可是她对陌生人的戒心很重,他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想,要不,就直接等她毕业回来吧。

后来又想,万一她毕业后不回来了呢?

而且那么长的时间,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难过了无人陪伴,开心了无人诉说。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她曾经和他说起的那个甲骨文论坛。是个很大的论坛,很容易就搜到了。

他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用户名那一栏里,他输入“伴眠”两个字。

眠眠,是她的小名。

伴眠,陪伴眠眠。

可是停顿了半分钟,他又迅速删除。

不行,这个名字太明显了。

她一看就会发现是他。

想了想,他把名字改成了“半眠”,又在性别那一栏选了“女”。

很好,看起来是个有点小情调的女孩子了。

他自觉伪装得很好,但注册完以后,他猛地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必要伪装。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ID。

他试图搜“昭棠”,用户名不存在。

他又在搜索框里输入她的小名“眠眠”,倒是存在了,可是好多眠眠。

到底哪个才是她?

还是一个都不是?

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没事就刷论坛,看着像她会进的帖子,他都会点一一进去,然后一遍遍分析回帖,试图寻找熟悉的词汇和说话方式。

这个方法大海捞针不说,而且异想天开,但他却像是养成了习惯,每天都会登录,每天都会去看帖子,却从不发言。

那段时间论坛正好推出app,他绝对是第一批下载app的用户,没事就点开来看看。

他觉得,只要他看到她说话的次数够多,基数够大,他一定能从她说话的习惯里认出她。

终究是少年时候年轻气盛,换作现在的路景越,只会笑他盲目狂妄的自信,并且根本不会浪费那两个月时间,一开始就能想到更有效的方法。

当然,二十岁的路景越虽然晚了一点,最后好歹也是想到了。

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与其自己苦苦寻觅她的痕迹,不如主动引她说话。

他第一次在论坛发言,发了一个帖——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他知道她的答案。

只要她出现了,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她!

点击“发布”那一刻,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甚至为此抱着手机,激动了大半个晚上。

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帖子沉了。

沉了!

路景越:“……”

他不停顶帖,可是根本没用,几天过去,就只有两个人回复他,而且看语气根本就是觉得他可怜,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来帮他暖暖帖罢了。

路景越简直想骂人。

他问孟言溪,怎么让帖子得到更多的关注,孟言溪头也没抬说:“把你那张脸放上去。”

路景越:“……”

他问骆珩,骆珩小心翼翼地提议:“把你那八块腹肌放上去,人鱼线露出来?”

路景越:“……”

最后,他还是托了外公的关系,特意飞去国外拜访了一位华裔甲骨文专家。老学者已经八十多岁,早年历史原因,私人收藏了不少甲骨,且从未对外公开过。

他说动老人家让他拍了部分照片,回国后将这些从未面世的图片放到了那个帖子里,吸引关注。

毫无意外的,这些甲骨的第一手图片不仅在论坛上造成了极大的轰动,甚至引起了整个学界关注。

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路景越那个帖子一直高居热门第一,更有无数专家学者转发。但讨论的话题早已不复初衷。

大家在他的帖子里津津乐道于学术交流,根本没人理他的问题,倒有不少人反过来问他问题。

——楼主哪里拍的图?为什么上面的内容之前从没见哪本书收录,莫不是伪造的?

——私藏甲骨,你有国家的正规许可吗?

——如果是歪果仁,请归还国宝!

就这么,昭棠没来,键盘侠先到了。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每一个回帖,虽然根本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又两个月过去,一无所获。

他琢磨着再发一个帖。

这次问一个生活感和针对性强一些的。

他思索了几天,最后编辑出一个帖子——岁宜哪家海鲜最好吃?比如:蒜蓉粉丝蒸龙虾、清蒸石斑鱼、避风塘炒蟹。

昭棠喜欢吃海鲜,他还特意列举出了她最爱的几道菜,应该能吸引她出现了吧?

汲取上次沉帖的经验,他甚至忍痛采纳了骆珩的建议。

他也不想沦落到出卖色相。

但如果真的只有靠色相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力,那他也……愿意。

他解开衣扣,露出精瘦有力的上半身。胸肌隐隐紧绷,往下八块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流畅,腹部两侧,两条人鱼线清晰,像漂亮的鱼尾一样,紧绷有力,往下收成一个完美的v字形,隐没进裤子里。

后来很多次回想,路景越都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中二的一件事。

——在网上发自己鲜活的肉.体。

还好,最后昭棠及时出现,保住了他卑微的清白,没让他发成。

他刚拍好照片,正要上传,手机页面的右上角冒出一个红点,提示有新的消息。

出于这么长时间的习惯,虽然失望了无数次,但他还是条件反射点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叫“子时”的ID。

那个帖子早就歪了,早已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只有这个ID,被淹没在大片的学术讨论和键盘侠攻击之中,无比认真地回答他。

子时:因为它让我相信,即使沧海桑田,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不管经过多久都会一直在那里,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刀凿不破,火烧不灭。

路景越盯着这行字,手指无声发颤。

他立刻关注了她,又设置了推送,只要她一发帖,他就能收到消息。

她很少说话,甚至也不常上论坛,偶尔发帖,不管是清晨还是深夜,他总是第一个回复。他这么做是想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为之后进一步加她好友做准备。

但很快他就发现,没用。

她显然不是来论坛交朋友的,所以每次都只会回复和她有专业交流的网友。

而不专业的他,直接被她忽略。

路景越无奈,只好从头开始学习甲骨文的专业知识,不仅在慕课上学习,还让父亲引荐了不少甲骨文专家,私下请教,文献专著更是没少看。

就这么,都能拿个第二专业学位证书的时候,他总算能和她说上话了。

她第一次在网上回复他那个晚上,他抱着手机,又大半个晚上没睡着觉。

但经过这快一年的努力,他也终于掌握了吸引她注意力的密码。然后步步为营,在揣测着差不多她不会再拒绝他的时候,主动加她好友,她果然通过。

他很会逗她闲聊,但她的回复常常猝不及防,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问她:【你叫子时……所以你是子时出生的吗?】

子时:【对,那你是不是睡得不好?】

半眠:【怎么说?】

子时:【半眠不就是睡不好吗?睡得好的话应该叫入眠吧。】

入眠——

他盯着这两个字眼,一刹那,克制不住的热血沸腾。

血气方刚的少年,多多少少都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不管是图像还是文字……也见识过不少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是他不同,他心里有珍爱的女孩,那些隐蔽的生理反应,他都隐藏得很好,生怕她会觉得龌龊。

可是“入眠”那两个字眼跳出来的一刹那,他还是本能地龌龊了一下。

脑子里立刻就有了不该有的画面。

他很惭愧,又很觉得很好笑。

她总是猝不及防地难住他,可这一次,她不知道,她猝不及防地坑了自己。

他一开始很小心,生怕她会发现这个ID底下是他,甚至会觉得,从“伴眠”改成“半眠”依旧很明显,她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

不过一起聊了五六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高估了她。

本来也不怎么开窍,结果还越活越回去,如今倒比年少时更加不开窍了。

他直接将“半眠”改回了“伴眠”。

她立刻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有些惊讶。

所以她的开窍是全用到了“网友”身上吧?

路景越靠在流理台上,略一思索,回复:【看和谁。】

看和谁?

昭棠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子时:【什么意思?】

伴眠:【如果你说的是和人谈恋爱,那还差点儿。】

伴眠:【如果是和木头,那我已经谈了有一段时间了。】

昭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