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烟烟抬头, 视线正好撞上艳魔猥琐的目光。她神色镇定,并不露怯,一双秋水般的眼瞳盈满淡然, 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极大程度激发出艳魔的征服欲,以及那股怎么都无法压制的怒意。
去年夏天, 艳魔寻找目标时, 一时不察, 被几个仙门弟子重创,他狼狈逃到人间,虽保住一条命, 却伤了元气和根本。自此之后, 艳魔只能蜷缩起尾巴,落魄地躲在凡界, 四处寻找资质普通的凡人女子来为自己疗伤。可凡尘女子精气浑浊, 姿色亦不能与灵气蕴养过的仙子相提并论,每次艳魔还没折腾几下, 那些凡尘女子就断了气,实在令他扫兴至极。想到这里,艳魔盯着唐烟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难得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以他丰富经验来看,此女哪怕在修真界,也算极品, 若能吸尽她精气, 他的伤势说不定还能提前修复。
洞穴静谧无声, 几缕稀薄的月光从石缝渗透进来, 藏身在暗处的艳魔见唐烟烟修为不高,似乎也没什么帮手,终于急不可耐地动了。
他张牙舞爪地朝唐烟烟俯冲而来,意图以最厉害的招式,迅速将唐烟烟制服。
唐烟烟自然看出了艳魔目的,她面不改色地给林鹃儿施了个防护阵,然后提剑迎上艳魔。
若单纯与艳魔比修为,唐烟烟自知不敌,她是这个时空的外来客,留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终究会受到天道规则的责罚,所以她的修为与身体都在不停衰弱,现在的她没办法用实力与艳魔直接抗衡。但唐烟烟也有其独特的优势,她来自万年后,曾历经无数劫难,应敌经验丰富,此时若她面对的是实力碾压她的强悍大能,唐烟烟确实很难投机取巧,但对付区区一个不入流的艳魔,唐烟烟还是有很大把握,只是过程免不得要辛苦些。
战斗一触即发,昏暗山洞里,黑白两道影子数度交错,艳魔出手狠辣,含着威压的攻击一波波猛朝唐烟烟袭去,伴随嗡鸣声,四周石壁轰然皲裂。飞扬粉尘里,唐烟烟动作敏捷,她如一只敏捷的羽燕,身姿灵巧地闪躲着,无论多凶险的处境,她都能凭借过硬的反应能力,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
因灵力有限,所以唐烟烟并不把目标放在反击艳魔上,她打算消耗艳魔的修为和耐心,待他慌乱露出把柄,再伺机行动。
时间不断逝去,艳魔本是稳操胜券,这会儿却忍不住焦灼起来。
他原以为唐烟烟只是运气好,才能三番五次躲过他攻击,可几轮交战后,对面这个女人依旧没有落他下风,而且她居然还能预判出他下一步动作,从而提前做好防范,反倒让信心满满的他接连吃了几个亏。
艳魔暗暗心惊,同时也明白,这女人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可欺,就算她修为不高,可老道敏锐的反应,以及缜密至极的谋算,都说明她身份或许不同寻常。
越想越是心神紊乱,到最后,艳魔已有去意。
攸关生命的大事,犯不着去冒险,这是艳魔从数次死里逃生中得出的经验。
最后看了眼因战斗而布满红晕的唐烟烟的脸,艳魔压下心头蠢蠢欲动的邪念,哪怕心有不甘,艳魔还是打定撤离的主意。不知为何,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倘若再在这里停留,他说不定会有大祸。
虚放一招,艳魔趁黑雾阻碍唐烟烟视线的瞬间,飞快祭出符箓,徒手撕开一片空间,预备遁走。
唐烟烟当然不会追,若把艳魔逼急,她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目视艳魔涌入凭空那扇浮现出来的空间门,唐烟烟松了口气,却仍不敢露出疲态。
待艳魔大半身体进入空间门,只剩一条细长的黑雾,唐烟烟彻底放下戒备警惕的心,她侧身走向林鹃儿,怎知刚迈开脚步,一股磅礴雄厚的灵力裹挟着寒意,如君临天下般,陡然降临在山洞。
空气顷刻化作流动的涓涓细流,在唐烟烟眼前漾开细密的纹路,意识到什么,唐烟烟瞳孔微微睁大,猛地回首。
无比熟悉的那道清绝身影,此时正背对着唐烟烟。
他笔直地立在洞穴,仿佛与夜融合。
月光泠泠,勾勒出玄衣男子凶煞又阴戾的气势。那骨节分明且极度苍白的手倏然抬起,狠狠攥住即将遁入空间传送门的艳魔,他略微用力,便轻而易举将不明状况的艳魔倒拽出来,紧接着,男子指尖迸发出灼眼火星,那星火似有生命般,争先恐后地扑向艳魔。
艳魔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击,顷刻间,便被火海湮没吞噬。
火光照亮漆黑的夜,那团偌大火球眨眼间只剩黄豆般大小,最后将艳魔烧得连一点渣滓都寻不见了。
从头至尾,艳魔竟连一声凄厉的叫喊都没机会发出来。
天地静寂,月光似乎都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猩红,诡异光芒纷落而下,笼罩住瘦削的男子。
陆雨歇许久都没有转回身,他单薄身形立在阴影里,似一柄锋利的刃,那双被额发遮挡的漆黑眸子,蓄满汹涌起伏的骇浪。
唐烟烟呼吸一滞。
此番陆雨歇出手,竟是罕见的狠辣果决,显然他已怒极。
唐烟烟动了动唇,有心向陆雨歇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料陆雨歇却在她之前开了口,他侧身望着她,漆黑眼瞳似游走着某种情绪,但声音却很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们明天启程离开这里。”
唐烟烟愕然,她心知,陆雨歇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因为今晚的这桩意外,他在怪她自作主张,没有听他的话。
眼下气氛着实有些紧张,唐烟烟努力弯了弯嘴角,她没有反驳陆雨歇的提议,而是顺着他道:“好,我们明天离开这里。”说完,唐烟烟上前两步,她伸出两根手指,轻拽了拽陆雨歇袖摆,一点儿都不畏惧他此刻骇人的阴沉面色,她眼睛亮晶晶的,如两弯新月,“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害你担心的。事发突然,艳魔闯入客栈掳走无辜的凡人,我既然已经察觉,总不好坐视不理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吧?这些年,你以守卫苍生为使命,斩杀妖魔无数,也挽救了许多无辜生命,所以肯定能理解我当时的为难!而且你可不能要小看我哦,我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瞧,你没来之前,那艳魔就已经被我吓得要逃了。”
唐烟烟话语故作轻松,偏偏她这样的态度,让陆雨歇更为不喜。
他皱紧眉头,没有血色的薄唇轻掀了掀,分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看了眼唐烟烟搭在他臂上的葱白手指,陆雨歇隐忍地垂下眸。
他应该理解她当时冲出客栈救人的选择吗?换做以前的陆雨歇,想必不会有太多异议!在父母熏陶下,他自幼熟读无数仁善礼德的经文,也有志沿袭父母坚持的信念,但现在,陆雨歇突然不想去理解。
凉凉瞥向地上晕死过去的林鹃儿,陆雨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漠然念头,不过区区一个凡人,比起唐烟烟,她算什么?死便死了,他只想让他在意的人好好活着,只要不是唐烟烟,这世间谁都可以受伤或者去死,什么斩妖除魔什么救死扶伤,对他来说,有意义吗?
可若没有意义,他这些年忙忙碌碌,到底又是在为了什么?
陆雨歇深觉讽刺地勾勾唇,他曾经的所学所知皆以天下苍生为重,父母品性亦是修仙界无数弟子心中的楷模。
可在这一刻,陆雨歇开始怀疑。或许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否了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意念。
涣散的目光逐渐恢复焦点,陆雨歇定定看着唐烟烟,对她今晚的行为,陆雨歇当然很生气,她就不能袖手旁观或者等他来解决吗?为什么她总是不听话!藏在袖间的拳头不自觉握紧,陆雨歇只觉丹田气血一阵翻涌,他胸膛里的怒意不仅没有得到缓解,甚至叫嚣得更加猖獗。
眼瞳渐渐被血雾覆盖,陆雨歇抿直唇角,仿佛陷入腥红的世界。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尤其对象是唐烟烟。他甚至想把她牢牢拴在身边,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也不许她忤逆他的决定。
陆雨歇虽面不改色,身体却承受着极大痛苦。猝不及防地,他一抬眼,便对上唐烟烟宁静的目光。
她温柔地看着他,一如往昔,眸子里盛着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暖意。
许是对他心存歉愧,她表情甚至有些楚楚可怜,像是一只试图获得主人谅解的小猫咪。她表情总是灵动的,有时候,陆雨歇觉得唐烟烟实在太过狡黠,就像一只聪明的狐狸。她总在他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慷慨地给予他关怀与陪伴,在他陷进去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地倏然抽身离开。
此时此刻,陆雨歇能在她深棕色的眼瞳里看见小小的他的缩影,也只有他。
她曾说,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他。
真的有人能跨越时空的距离,只为追逐他而来么?
就像这世间,有一个人是专为他而生。
如此荒诞又滑稽的说辞,却也足够融化一颗冰封的心,哪怕陆雨歇一次次筑起阻止唐烟烟靠近的城墙,也能轻易被她的寥寥几句话或是笑颜击溃。
闭了闭眼,陆雨歇丹田胡乱流窜的灼热感已慢慢平息。
她就好像是他的一味药引,在他即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悬崖时,指引着他走向光明。
他现在什么都失去了,所以他只能握住这黑暗里的一线光亮,紧紧地抓住。
天空星子开始黯淡。
两人把林鹃儿送回客栈,天不亮,陆雨歇就带着唐烟烟动身出发。
乍暖还寒的时节,温度很低。
唐烟烟坐在设有灵阵的马车里,倒也不觉冷。
因是雨天,小窗外雾濛濛一片,唐烟烟看了会雨,收回视线,望向身旁闭眸小憩的陆雨歇,他低头斜靠在马车一侧,漆黑两丝碎发垂落在浓眉间,眉心是微微簇着的,薄唇也习惯性地轻抿,勾勒出几分倔强固执的味道。
他正在为什么事情而犯愁吗?
对于这个年轻的陆雨歇,唐烟烟越来越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离开岭南后,他们不急不缓行了一个多月的路,期间除置办物资,陆雨歇很少留下唐烟烟独自一人。
这一路极平静,鲜少发生什么值得一说的小插曲,唯一让唐烟烟有印象的是前几天的一桩事。那日晌午,他们马车停在山道上,陆雨歇去林中取泉水,一行商队正好从唐烟烟身边经过。
那商队统共十多人,看起来倒也友好和善,大抵对此处并不熟悉,为首两个男人下了马,想要找唐烟烟问路。他们走到唐烟烟马车旁,双方还没说上几句话,陆雨歇就极快地回了。
他神色冷冷,扫向两个男人的眸光似含冰刀。
年轻的陆雨歇还没磨平性格里的棱角,多舛的经历也使他气势更为锋利,商队两个男人被他吓了一大跳,路都没问,直接就走了。
待那商队催着马儿速速远去,唐烟烟哭笑不得道:“你吓到他们了,说不准他们还以为我们是山匪呢。”又看了看陆雨歇空空如也的手,问,“你取的泉水呢?”
陆雨歇拧眉:“这里的水不好。”
他语气生硬,像是不悦。唐烟烟眼珠微转,思及方才那两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似有惊艳,唐烟烟忽然把脑袋凑到陆雨歇面前,飞快用指尖点了下他额头,开玩笑般道:“你这小孩,该不会学大人吃起醋来了吧!”
唐烟烟本想缓和下气氛,顺便逗逗陆雨歇,不料陆雨歇忽然抬起下颔,他幽深的眼直直盯着她,薄唇轻掀,吐出几个硬邦邦的字:“我已经长大了。”他停顿两息,复而开口,“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早就长大了。”
陆雨歇口吻非常平淡,仿佛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但唐烟烟还是能感受到话语里的怨气与冷意。
唐烟烟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识趣地打住话头。
空气突然沉寂,陆雨歇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还记得你对我许下的承诺吗?”
唐烟烟侧眸看他,顿了顿,点头。
陆雨歇勾唇:“最好不要忘,也不要试图违背。”
灿烂阳光穿过枝叶罅隙,参差不齐地洒落。陆雨歇忽然朝唐烟烟俯身压了过来,他冰冷的唇擦过她鬓边碎发,停在她耳旁,含着微微嘲弄,像一只巨大的猛兽,正在用自己的威势恫吓渺小的猎物,“如果你胆敢再消失,别以为我真的找不到你,天涯海角,就算是另一个时空,我也说话算话,会追过去杀了你。”
这样凛冽令人恐惧的后语,因为是陆雨歇,所以唐烟烟不觉害怕。
陆雨歇退后的刹那,衣袂摩擦间,唐烟烟蓦地拉住陆雨歇手腕,倾身抱住他脖颈。
感受着陆雨歇僵硬的身躯,唐烟烟双臂更加用力,她紧紧攥着他衣袍,轻声笑道:“你是在威胁我吗?可怎么办,我一点儿都没有被巨兽扼住咽喉的恐惧,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嗯……就好像被一只可爱的小鹿绊住了脚,哪怕它凶巴巴地冲我龇牙咧嘴,可它眼睛是湿漉漉的。我想,它是故意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因为它不想被别人发现它的脆弱与无助。这样的它真可爱,对不对?”
久久无声。
唐烟烟松开搂着陆雨歇脖颈的手,收回时,一直僵硬不动的男人竟主动伸出臂弯,把烟烟重新捞回他怀里。
他们姿势变得更加亲密,陆雨歇下颚轻靠在唐烟烟肩胛骨,他埋低了头,看不清表情,声音碎碎的,仿佛历经挣扎,他终于肯向唐烟烟稍微敞开一点他紧闭的心扉,也开始好奇另个时空的唐烟烟与陆雨歇,同时也能听出他的犹疑与脆弱:“在你的时空,我是什么样子?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唐烟烟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悲伤的,也有喜悦的。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唐烟烟闭上眼睛,笑着说,“至于未来的陆雨歇,没有现在的你,又怎么会有将来的你呢?”
“我和他,像吗?”
“嗯,你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
“是吗?”
陆雨歇扯了扯唇,他试图去勾勒另一个自己的模样,却无从想象。
他还有许多许多的疑问,仍有太多太多的不解,譬如唐烟烟为何要来到这个时空,为什么她要来找他,她到底如何成功跨越时空,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话到喉口,陆雨歇却又不愿问了。
他忽然不想知道将来的事情,他只想留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