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入夏, 天气时冷时热。

这种温度上的变化,于修者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以至于唐烟烟病倒告假时, 勤心斋学子们都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下了学,大家三五成群地结伴,到紫薇洞府探望唐烟烟。

雨过初晴, 唐烟烟正靠窗晒着太阳, 她精神不济, 病容恹恹,巴掌大的小脸小了整整一圈。

奇怪的是,病痛非但没有夺去她原本的光芒, 反而衬得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仿佛一尊金贵易碎的琉璃艺术品。

几个男学子怔怔望着光晕里的唐烟烟,不由心跳加速、脸颊胀红。

她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与这个时代的姑娘很不一样。

他们难以形容, 却叫人无力抗拒。

学子们局促地把花果送给唐烟烟,都没能说上几句话, 便被袁兰送了出去。

接下来的每一天,紫薇洞府总有学子进进出出。

他们打着探病的名义,行“亲近追求”唐烟烟之实。

这日下午,好不容易送走大献殷勤的男修,唐烟烟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你们这儿的修真界,风气都这么开放的吗?”

“什么叫我们这儿的修真界?”袁兰反问, 又笑着同她说, “你这是少见多怪, 为了争夺心上人, 上问剑台决斗的修者都比比皆是呢!你这算什么呀?”

唐烟烟听得瞠目结舌,万年前的修真界,竟恐怖如斯?

“烟烟,”袁兰不知想到什么,斟茶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神秘兮兮坐到唐烟烟身侧,压低声音问:“你觉得,我大师兄为人如何?”

唐烟烟警铃大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时间,袁兰开始大力推销许惊蛰,从内到外,将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有不选他,便是她唐烟烟慧眼不识珠的架势。

唐烟烟听得头都大了,趁袁兰喘气的空档,唐烟烟尴尬道:“许师兄确实不错,性格温润,做事细心,也很照顾别人感受。”

“没错没错,相比勤心斋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大师兄成熟稳重,你同他在一起,他什么都能替你安排妥帖,出趟门都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而且大师兄用情专一,就咱们恒山派,倾慕他的姑娘都不少,但他……”

微风徐徐,女子细碎的说话声随风飘向窗外。

一字不落的,全部落在陆雨歇耳畔。

他站在梁柱后,眸色幽深。

正午明媚的阳光,似乎都无法温暖他眉眼。

他神情很冷。

心也很冷。

小半月了,唐烟烟一直病着。

勤心斋大部分学子都来看过她,唯独陆雨歇,从未踏足此地,直至今日此时。

他刻意躲着唐烟烟。

源于那日勤心斋里的荒唐行径。

那日后,陆雨歇回去反省了很久。

他厌恶自己的情不自禁,痛恨所有脱离轨迹的想法。

唐烟烟到底算什么?

他又把她看作什么?

至少,他从未把她当作姐姐,当作长辈。

这样的认知,让陆雨歇既恐慌又愤怒。

陆雨歇,你对这个女人,生出了那种龌龊的心思吗?

你都不觉得恶心么?

你是疯了么?

他或许是真的疯了。

这些日子,陆雨歇甚至没办法入定,没办法专注修行。

只要闭上眼,他脑海里就涌出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她那些毫无逻辑的话,也一遍遍、一声声,重复在他耳边放映。

他耳根滚烫。

他心旌摇曳。

他整个人好像变得奇怪又脆弱,偶尔脑子里,还会冒出更可怕的想法。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他和唐烟烟在未来,真的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恋人。

似乎,也,不错。

纠结着、犹豫着,陆雨歇无法控制地来到了紫薇洞府。

结果那个肆意扰乱他心神的女人,就这样悠然坐在屋子里,见了一个又一个对她有所图谋的男人,眼下还同旁人大大方方的讨论着仰慕她的男人。

这是病人该有的样子?

陆雨歇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何必?他这些日子的挣扎与难堪,在她怡然自得的衬托下,仿佛只是个笑话。

陆雨歇闭了闭眼。

转身,去意已决。

恰恰此时,那道扰乱他心绪的嗓音,轻轻柔柔开了口,“袁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和许师兄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你嫌他老?还是更喜欢勤心斋的那帮小年轻?”

唐烟烟摇了摇头,嘴角笑容收了两分,她眼神在薄光下,显得有些悲哀:“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再也回不来。所以不仅仅许师兄,我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你明白吗?”

袁兰满目愕然:“你要离开?恒山派不好吗?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么?”

“恒山派很好,可我有不得不离开的苦衷。”

“那你还可以再回来的啊!”

“不好说,或许不能。”

袁兰紧紧握住唐烟烟的手,这些日子,她是真拿唐烟烟当做可以交心的好朋友:“为什么?烟烟你能不能别走,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们。”

“烟烟!”袁兰嗓音已然哽咽。

轻风晃动风铃,仿佛扯动着心弦。

陆雨歇离去的步伐骤然顿住。

什么叫“再也回不来”?

透过花窗,他望着那抹苍白清丽的脸。

她正在安慰袁兰,右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温柔且耐心,却绝不肯收回说出的那些话。

陆雨歇面色唰地惨白。

她还是要走,就像那年雪天,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太阳西斜。

唐烟烟独坐在桌前,黯然又失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袁兰、许惊蛰、敛华道尊,还有许许多多的恒山派弟子,他们都以诚心待她。

而她待他们,却不能毫无保留。

她不属于这里,她和他们,经此一别,或许再不会有重见之日。

还有陆雨歇……

唐烟烟闭了闭眼。

她好像把一切又搞砸了。

为什么她总是不自量力?她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挽回一切,就能解决所有困难。

可最后,依然重复着苍白无力的结果。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将她击得溃不成军。唐烟烟倏地拎起桌上酒壶,仰着头,不管不顾地灌入喉口。

酒水辛辣,冰凉凉地划过唇舌,在胃里搅动骇浪。

从未试过借酒浇愁的人,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

唐烟烟大口大口喝着酒,她喝得急促、喝得洒脱,想把堵在心里的愁绪全忘掉。

难怪世人爱酒。

唐烟烟晕乎乎地抱着酒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还要再喝。

她要去找方寸世尊,两人一起喝个痛快。

踉踉跄跄走出屋子,唐烟烟头重脚轻地在回廊转悠。

她醉得厉害,压根没走多远,倒更像是原地打转。

奇了怪了,方寸世尊的指月峰在哪个方位来着。

唐烟烟迷糊地甩了甩头,努力睁大眼睛。

咦,玄英宗不是悬浮于高空么?怎么她现在好像踩在土地上?而且星空和月亮,离她离得好远哦!

“这不对劲。”

“大大的不对劲。”

唐烟烟伸出手,虚抓了把星空,险些把怀里的酒坛给摔到地上。

抱宝贝似的紧紧搂住酒坛,唐烟烟嘟囔着坐在回廊,她双腿悬空,一边潇洒喝酒,一边朝月亮高喊:“陆雨歇,陆雨歇,陆雨歇……”

她叫得大声,把住在周围的袁兰、岳扇灵等女弟子都引了过来。

岳扇灵瞪着唐烟烟,就差把厌烦写在脸上:“深更半夜,你鬼哭狼嚎什么?”

自点灯节后,岳扇灵便断绝了与陆雨歇的往来。

她再蠢笨愚昧,也知有些人有些事,强求不得。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唐烟烟不顺眼。

看着喝得烂醉却难掩媚态的女人,岳扇灵怒从心起,出言讥讽道:“唐烟烟,你身子不是娇贵羸弱得很嘛,病人还能喝酒?平日里那些男修的示好,你来者不拒,晚上却躲在这里喊另个男人的名字,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

周遭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隔壁洞府的男修都惊动了。

袁兰面色铁青,毫不留情地朝岳扇灵抛去一记厉眼。

岳小师妹什么都好,就是被他们宠得任性了些。

她这是把在陆雨歇那儿受的窝囊气,全都撒在唐烟烟身上了。

岳扇灵委屈得眼眶泛红,难道她说错什么了吗?她知道自己讨厌唐烟烟的理由不纯粹,但她就是忍不住。

这个唐烟烟,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现在,她都快把她的袁兰师姐和大师兄也抢走了。

“烟烟,”袁兰弯下腰,试图搀起地上的唐烟烟,“你怎么喝酒了?起来,我扶你回房休息。”

唐烟烟躲开袁兰的触碰,她眯着眼,面前的女子似乎有点眼生:“你是玄英宗新进弟子么?”

袁兰失笑,同喝醉的人能计较什么?

她否认:“我是恒山派弟子,烟烟,你不认识我了?”

恒山派?好熟悉,但她怎么记不起来?

唐烟烟很苦恼,抓了抓头发:“陆雨歇呢?他怎么不来接我?我头好晕啊。”

说着,便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四处逡巡。

袁兰怕唐烟烟出更多的丑,半强迫着把人拽起来。

唐烟烟哪肯跟她走。

两人拉拉扯扯,唐烟烟意外绊到酒坛,脚一滑,便要狠狠摔下去。

袁兰正准备施法,眼前黑影一晃,唐烟烟已软软倒在来人胸膛。

他仿佛与夜色相融,竟不知何时而来。

月色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周身似在发光。

平日不苟言笑的男人,此时竟褪下冰冷模样,露出难得的柔色。

而这份温情,显然只针对他怀里的女人。

唐烟烟仰起头,望见她熟悉的脸,忽地粲然一笑,她张开手臂,用力扑入他怀中:“陆雨歇,你终于来接我啦!我等你好久了哦!”

她语气娇娇软软,像个邀宠撒娇的小女孩。

陆雨歇身体一僵,他微微俯首,目光慢慢略过她眉眼、鼻尖,然后在她唇瓣停留。

胭红,醇香,泛着水光。

莫名的,很想尝一尝。

仿佛猜透他难以启齿的心思,唐烟烟主动扑入他怀中,毫不犹豫地,在他唇角印下深深一吻。

她亮晶晶的眼睛,闪着光。

偷了蜜般,狡黠又羞赧。

一股沸腾的热血,从陆雨歇脚底直冲天灵盖。

前所未有的柔软,精准击中他心脏。

原来一个人的心,也有这般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的时候么?!

周遭围观修者皆瞪大眼睛,捂着嘴,难以置信。

陆雨歇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旁若无人地打横抱起唐烟烟,越过袁兰、岳扇灵,回到唐烟烟房间。

“砰”地一声,房门紧闭。

修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