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节, 是恒山宗的特殊节日。当日弟子们手执莲灯,在不动用内力修为的前提下,以轻功渡过千里衡河, 来到衡水之眼,将莲灯置于麟祖雕像手中,或可得到恒山派开宗老祖的赐福。
唐烟烟回紫薇洞府后, 又听袁兰详细解释了遍点灯节的由来。
“据说得到麟祖赐福的人, 皆受益匪浅, 危难时刻,说不定还能解性命之忧。”
开宗祖仙残留的神力,自然强大无比。唐烟烟不由感慨:“此等机缘, 怕是不易得到的。”
袁兰正在点花药凝制的熏香, 她笑着点头,“嗯, 上个得到麟祖赐福的有缘人, 乃三千年前的蘅玉道尊,也就是恒山派现任掌门。此后的三千年, 再没出现能获得麟祖赐福的有缘人。宗门内部传言,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唐烟烟若有所思地看了袁兰一眼。在未来,她并从没听说过恒山派。
宗门的兴衰更迭,想来也是一件极无奈的事情。
“对了唐姑娘,有件事我想征询你的意见。”忙完手里的活儿,袁兰坐到唐烟烟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了压裙摆, “是这样的, 在九渊秘境正式开启前, 勤心斋准备办个公开学堂, 给参加秘境试炼的弟子们传授课业。昨日,勤心斋的几位师伯执事找到我,想邀你去上几堂课。”
唐烟烟惊讶地睁大眼睛,袁兰急忙又说,“我知你身体不佳,本想替你婉拒,可师伯们也是一心为弟子们着想。此次的九渊秘境势必凶险。这些日子,你教我们的术法常识当真有用极了!不过这些都是极隐秘的传承,如果你不方便,我马上替你拒绝。”
唐烟烟笑着说:“倒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传承。只是我从未正儿八经授过课,担心误人子弟。”
袁兰亲热的握住唐烟烟的手:“你之前传授我们的那些技巧法门就很好。所以,你这是应下了吗?”
唐烟烟点头:“你们不嫌弃就行。”
袁兰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会嫌弃,我们欢喜都还不及呢!”
二人愉快说定,袁兰风风火火离开,急着向执事师伯们复命。
这日傍晚,夜幕微垂。
一帮平时与唐烟烟来往颇多的恒山派弟子来寻她,邀她去点灯节瞧瞧热闹。
唐烟烟不好拂他们的意,换了身明亮喜庆些的衣裳,随众人来到衡水。
天空蔓延着璀璨明灯,一望无际的衡水倒映着潋滟灯影,一时竟分不清天与地。
河岸边聚集着诸多仙气飘飘的修者,大家如凡尘百姓过节般聚在一起,倒多了几许烟火气。
唐烟烟苍白脸颊被灯火晕染上丝丝暖意,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倒映着斑斓色彩。
此刻点灯节还没开始,唐烟烟站在河岸边,像一株细柳,婀娜娉婷,淡然自如。
不知不觉,周围朝她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
唐烟烟自是不知,她由内而外的气质,与旁的女修是很不一样的。
如她这般的女修,要么潜心修炼,孤傲清冽,难以亲近。要么娇憨软糯,凡俗未脱,尽管可爱,却少了几许让人尊敬仰慕的意味。
唐烟烟与她们却不一样,她难得的将刚柔融合得淋漓尽致。
她眼中既有令人向往的温暖灯火,又有可望不可即的属于高位者的风淡云轻。
漫长岁月里的苦和甜,终是将她酿成一盅回味无穷的醇酒。
“唐姑娘,给。”许惊蛰取来一盏莲灯,殷勤地递给她,笑得温润如玉道,“待会儿你要不要点灯?我可以送你到衡水之眼。”
以唐烟烟现下的身体,想以轻功渡到衡水之眼,怕是痴人说梦。
唐烟烟也知这点,听许惊蛰这般说,她面露诧异:“还能请人帮忙吗?”
许惊蛰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冲唐烟烟说实话。麟祖的灯三千年都没人点亮,就算不作弊,估计她也不会成功。
袁兰闻声走来,劝唐烟烟道:“就让大师兄带你去吧,你总是闷着,放松下心情挺好的。只可惜我实力不如大师兄,带不动你,不然我就亲自送你去衡水之眼了。”
唐烟烟听得忍俊不禁,嘴角抿开浅浅的两个笑涡。
他们这边正说着,突然有人问:“对了,小师妹那丫头呢!”
“她呀,你还不知道么?去找她的那位英雄哥哥了呗!”
“这丫头,真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咱们这帮师兄师姐!往日咱们可是白疼她了。”
几人说说笑笑,谈及陆雨歇,倒是真心实意的服气。
“讲真,若小师妹能把陆雨歇这般天骄搞定,于咱们恒山派来说,实在是喜事一桩。”
“哈哈哈,陆雨歇要是入赘了咱们宗门,那她功劳可就大了。”
……
唐烟烟面容略僵,笑意顿时清淡了些。
袁兰瞅了眼旁边几人,掩鼻轻咳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点灯仪式要开始了吧!”
话题暂时被转移,一个弟子回了话后,又重新聊到陆雨歇和岳扇灵身上。
没办法,修者们也是热爱八卦的。
袁兰神色尴尬,她歉意地看了眼唐烟烟,不知该怎么办。旁人或许不清楚,袁兰却知道,唐烟烟当初要找的人,便是玄英宗陆雨歇。
也是巧得很,那位让岳扇灵念念不忘的英雄哥哥,偏偏就是这位了不得的陆公子。
“喏,说曹操曹操到,你们快瞧,那边走来的是不是小师妹和陆公子?”
众人闻声,皆昂首望去。
满目旖旎中,黑衣男子与粉衫少女一前一后,走在熙攘人群中。
男子面无表情,眉头微蹙,似不喜这般热闹氛围。粉衫少女一蹦一跳缀在他身后,右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眉眼弯弯,活泼灵动。
许是陆雨歇在仙门试炼中出尽风头,加上他为人神秘。旁的修者看见他,竟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供他和岳扇灵通过。
灯火阑珊,波光粼粼,他们的身影仿佛交织融合在一起,在暖风中轻微的摇曳。
唐烟烟拎着莲灯,不错眼地盯着那抹浓黑身影,唇色面色皆煞白。
男人眉眼低垂,走得漫不经心,步履却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速度。
是为了配合身后的小姑娘吗?
唐烟烟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说好的高岭之花呢?
仙尊年少青葱时,就是这样不近女色的吗?
心底窜出一团无名火,唐烟烟猛地别过头,拨开人群,负气地朝反向离开。
许惊蛰莫名其妙,唤了声“唐姑娘”,担忧地朝她追去。
衡水周遭都是人,唐烟烟走了会儿,便有些喘不过气。
“唐姑娘,你怎么了?”许惊蛰拽住她右手,总算把人拉住,她手小小软软的,完全被他掌心包裹住,就像是天生量制般的适合。许惊蛰脸颊不由发烫,尽管不舍,他还是守礼地松开,嗫嚅道,“唐姑娘,你、你是身子不适吗?”
唐烟烟摇摇头,泄了气般,满脸写着沮丧。
许惊蛰身为大师兄,哄师妹们的手段向来不少,见唐烟烟眉间沉着郁色,他突地伸手往前指:“咦,你瞧那是什么?”
唐烟烟提不起劲地掀起眼皮,刚看去,许惊蛰手袖蓦地翻转,登时变出漫天流萤。
本就是璀璨美丽的夜晚,一只只萤火虫飞舞在星河,最能触动女子柔软心脏。
周围姑娘们欣喜连连:“哇,好多萤火虫!”
远处甚至有男修调侃:“兄弟,你哄姑娘的这招不错哦!下次我也定要效仿一二。”
起哄般的笑声渐大,许惊蛰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对唐烟烟说:“你别误会,我只、只是想让你开心。”
唐烟烟本没什么感觉,她现在的心情,不是区区萤火虫就能治愈的。
但身处这般轻松氛围,她双肩突然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仰头望着星河萤火,唐烟烟由衷感叹:“很好看!”
许惊蛰呆呆看着她,耳廓逐渐绯红。
漫天萤火虫飞舞,像蜿蜒散开的银河。
岳扇灵伸手捉住一只,朝旁侧冷峻男子笑道:“是大师兄的萤火虫诶。”
陆雨歇眉目寡淡,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懒得搭理。
这一路,陆雨歇薄唇紧抿,不曾开口。
他必须承认,答应岳扇灵参与点灯节,是个鬼使神差的错误。
他今晚本可以反悔,他可不会有言而无信的羞耻感。
可不知怎的……
陆雨歇抬起头,染上茫然的黑眸陡然沉入深渊。
哪怕修者繁多,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那张清丽面孔。
眸光冷冷落在她身侧男修脸上,旋即收回。风中,男子嘲弄的轻笑声一闪而逝。
点灯节很快开始。
岳扇灵取来莲灯,欲塞进陆雨歇手里。
怎知男人厌烦地侧身避开,他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嫌弃,还有不知因何而起的愤怒。
岳扇灵尴尬地举着灯,眼眶发酸。
另一边,唐烟烟在许惊蛰帮助下,已腾空跃入横河。二人分别握着丝绸两端,鞋尖点动水波,就像翩然起飞的双鹤。
夜的温度,水的触感,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如果唐烟烟没有回头,她这会儿的心情是非常不错的。
可惜没有如果。
唐烟烟一转头,便望见临河并肩的那对男女,岳扇灵似乎正递莲灯给陆雨歇。遥遥望去,二人亲密得刺眼。唐烟烟憋屈得恨不能打道回去,把手里的灯砸向陆雨歇面门。
气就气在,她不能。
许惊蛰察觉到了唐烟烟的低落,方才还欣然雀跃的姑娘,又不开心了。
换作旁的女修,许惊蛰或许会觉得麻烦,但放在唐烟烟身上,就只剩可爱。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善变细腻的。
许惊蛰嘴角划过一丝宠溺,忽地开口道:“唐姑娘,握紧丝绸,我要加速了。”
语罢,他催动身体机能,蓦地以极快速度,接连超越前面的十几位修者,位居第一。
唐烟烟的注意力被转移。
凭什么陆雨歇美人在旁快活得很,她却要独自伤怀难过?
二人渡河百里,无人超越。
许惊蛰笑道:“想拿第一吗?”
唐烟烟无可无不可,但不想扫了许惊蛰的兴,便颔首:“可以。”
许惊蛰眼神缠绵地望着身侧佳人,满怀雄心,给出承诺:“好,我定让你当今晚点灯的第一人。”
哪知刚放出话,黑色身影从他们身旁疾行而过,像一道无法捕捉的光。
许惊蛰瞪大眼睛,又羞又恼,好胜心被激起。
他从不是那等轻易放狠话的人,此刻生怕被唐烟烟看扁,当下便道:“唐姑娘,我们追上去。”
唐烟烟却蹙了蹙眉。
前方的黑影,是陆雨歇。
许惊蛰急于表现自己,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道黑影抛在脑后。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唐烟烟看向陆雨歇。
他年轻的面庞冷若冰霜,灯火都无法温暖他眉眼。
不知是否看错,唐烟烟收回视线的那一刹,他嘴角扯起极浅的弧度,恶意满满。
唐烟烟秀眉锁得更紧,她竟无法揣测陆雨歇的想法。
他该不会是……
唐烟烟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清空。
很快,陆雨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超过他们。
许惊蛰哪会服软?他铆足了劲,大汗淋漓地往前追。
双方你追我赶,短短片刻,已竞争数个来回。许惊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全靠骨子里的韧劲强撑着。
唐烟烟面色难看。
陆雨歇是故意的?她居然猜对了?
这似乎只是一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陆雨歇在戏耍他们。
他们是他爪下猎物,他就是想看他们拼命挣扎却又无法逃脱的丑相。
许惊蛰尤不觉,他与陆雨歇素来没有矛盾,权当双方在认真比赛。
许惊蛰脸颊涨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很想赢过陆雨歇,尤其是在唐烟烟面前。理由无它,只因陆雨歇是人人称赞的强者。
“你先歇会儿,”唐烟烟看向勉力支撑的许惊蛰,压制着胸腔里的怒气,“稍后再追也不迟。”
“可是……”许惊蛰旋即想到什么,担忧道,“可是身体不适?”
唐烟烟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许惊蛰再想赢,也不会不顾唐烟烟身体。他们慢下之后,前方的黑色身影随之放缓速度。
唐烟烟气得发抖,陆雨歇显然是冲她来的。
为什么?因为她不识时务,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就那么讨厌看见她,以至于牵连无辜旁人。
后面已有别人追上他们。许惊蛰保持匀速前进,讶异道:“为何陆公子也放慢了速度?距离衡水之眼只余百里,以他的实力,第一不难。”
唐烟烟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渐渐地,追上来的修者越来越多。不知是谁打头,众人开始互相攻击。
这本没什么,往届点灯大会,大家都如此,算是一场友好的“打雪仗”。难就在难在唐烟烟他们是两个人,攻击目标大,不多时,唐烟烟便成了众人的活靶子。
恒山派各系弟子繁多,不是谁都认识唐烟烟。
许惊蛰急得连连告饶,他倒不怕,就担心唐烟烟落入水中,本就柔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偏偏他越护得紧,那些修者越是捣乱,他们嘴上嘻嘻哈哈地应下,下手却更重了。
唐烟烟尽量不拖后腿,但当许惊蛰都落于下风时,她便放弃了反抗。
水面惊起数排浪滚浪,高约五丈。
许惊蛰叫苦连连,下意识便想动用修为,结罩护住唐烟烟。一片雪白浪花忽地朝他扑来,不过瞬间,那头丝绸一轻,唐烟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烟烟只觉得腰肢一紧,被人揽着,轻而易举便出了水墙。
揽着她的那人步伐诡魅,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分修为都不曾动用。
衡水深处寂静,悬在天空的灯盏静静燃烧。
唐烟烟被人抓住右手腕,就这么左手拎着莲灯,随他如履平地般奔行在水面。
水中他倒影修长,与漫天旖旎连成缱绻一片。
风甜丝丝的,唐烟烟如坠美梦。
不知不觉,他们抵达衡水之眼。
麟祖雕塑静默地立在水中,仿佛庇佑四方的神佛。
陆雨歇双手空空,莲灯早已不知去向。
唐烟烟抬高细腕,将她的灯递给他。他猛地侧身避让,面色阴沉得可怕,像是在同谁生气。
这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唐烟烟低着头,认真反省,她错在哪儿?错在不该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不该随他来到衡水之眼。
可是,主动抓着她手的,难道不是他吗?
思及此,唐烟烟不可思议地掀起眼皮,怔怔看着年轻的陆雨歇。
很显然,陆雨歇生气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懊恼得快要抓狂,他无法解释这番匪夷所思的作为。
他想他应该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