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消散, 天光熹微。
密林里,偶有鸟雀振翅飞出。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四周空荡荡的, 小陆雨歇还是不愿走出那片隐秘的须弥空间。它就像是个茧,把他包裹其中,但困住小陆雨歇的, 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外物。
薄雾浸湿唐烟烟浅蓝色裙摆, 她眉眼低垂, 漆黑睫毛覆住眸中汹涌。
她还能说什么呢?宽慰的话再多,也不能减少他半分苦楚。再多的感同身受,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唐烟烟突然被一股空前的沮丧和无力感湮没, 她害怕她的穿越只是一场徒劳, 更害怕永远都没有机会在未来和陆雨歇重逢。
毕竟她连给小陆雨歇一点慰藉,似乎都做不到。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唐烟烟抱膝坐在草地, 从天明等到黄昏。
微风摇曳,草叶窸窣。
一道喑哑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恍若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
“小甜姐姐!”声音低弱到几不可闻。
唐烟烟身体一僵,猛地回首。
当视线触及到那抹虚弱、沾满血污的身影,唐烟烟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他孤身站在那里,眼神是如此空洞,像失去灵魂的木偶、像迷失归途的羔羊。
夕阳余晖笼住他单薄身影,却无法温暖他寒凉如冰的眼眸。
他袖中双拳紧攥,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分明脆弱到极点, 但他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
再次见面, 竟恍若隔世。
他长高了很多, 瘦了很多。
一个半大的孩子, 也有了历尽磨难的疲惫沧桑。
唐烟烟三步并作两步,踉跄上前,一把将小小少年抱进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逐他身上的冰冷。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重复,比起安慰,她更像是在拼命地说服自己。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被唐烟烟抱到怀里,小陆雨歇感受的是满满的温暖与温柔,他僵硬神色终于出现一丝崩裂,这像是个征兆,突然,他全身都不可控制地颤栗起来。
唐烟烟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许久都没有松开。
从须弥空间出来的小小少年格外沉默,除了最初的那声“小甜姐姐”,他再未开口吐露一个字。
唐烟烟自然不会勉强他。
她取来干净泉水,为他擦拭脸上的污浊,为他梳理干枯打结的头发,为他治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外在的伤口固然可以治愈,可内心的呢?
唐烟烟强忍着情绪上的波动,为呆呆坐着的小陆雨歇披上披风。
夜里风大,他身体虚弱,受不得寒。
唐烟烟还找了些果腹的野果,放在他手边。
可小陆雨歇静静坐着,始终无动于衷。
唐烟烟无声叹气,她撩起裙摆,依偎着小陆雨歇坐下。
这般寂静的夜,她嗓音低柔,仿佛正在和他诉说一个美好的故事:“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有一个很疼我很疼我的姥姥。那时候,我经常和姥姥上山采蘑菇、挖竹笋、摘木耳。乡下的生活虽然不比城市富足,但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我最怀念的记忆。相比生父生母,姥姥才是最亲近的人。可是后来,”唐烟烟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怅然,但很快被她压下,她怔怔望着糊成墨汁的黑夜,仿佛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画面,“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坏天气里,姥姥旧疾发作,晕倒在路边。天气太糟糕,路上鲜有人烟,过了很久,她才被好心人发现。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人没能抢救回来。”
她声音越来越低。
小陆雨歇愣住,他封闭的窗口好似被一只手轻轻叩了叩,好半晌,他才转头看向身旁女子。
唐烟烟冲他牵了牵嘴角,笑得略有些勉强:“其实那天是我生日,”她换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那日是我的寿辰,在我家乡,每年生日都要吃一种名叫‘蛋糕’的甜点。我姥姥,是为了替我取蛋糕才出门。那样大的风雨,她就撑着把褪了色的蓝色小碎花雨伞,一个人走着走着,然后走上了一条永远都不能再回来的路。”
有萤火虫在唐烟烟脸颊边一闪一闪,月光勾勒出她隐忍而悲伤的轮廓。
小陆雨歇怔怔看着唐烟烟,薄唇翕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颤动的睫毛,逐渐被泪水浸湿。
大颗大颗的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睛里滴落。
他不知是在为唐烟烟惋惜,还是在悲痛自己的悲痛。又或许,两者都有。
唐烟烟跟着吸了吸鼻子,然后仰头看天。
姥姥去世后,唐烟烟回到城市,跟改嫁的母亲生活。母亲的再婚家庭条件不错,继父也不曾苛待她,但她再找不回曾经的快乐了,也再不会有像姥姥那样纯粹疼爱她的人。
唐烟烟长长吁出一口气:“曾经我也非常痛恨自己,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最爱我的姥姥。如果那天不是我生日,如果不是我想吃蛋糕,如果我能陪着姥姥出门,如果……”
一只小手突然覆住唐烟烟的手背,并不那么温暖,甚至带着微微的冰凉。
唐烟烟顿了顿,反握住陆雨歇小小的手。
小陆雨歇嗓音沙哑地说:“不是姐姐你的错。”
唐烟烟看着他问:“为什么?”
小陆雨歇揉掉脸颊泪水,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说:“因为……因为你的姥姥很爱你,她不希望你难过。”
唐烟烟眼睛微微湿润,她认真地望着小陆雨歇:“如果她知道我会害死她,她还会爱我吗?”
小陆雨歇不假思索:“当然,而且,姥姥不是被姐姐害死的,她……”
话语戛然而止,小陆雨歇陡然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他轻笑一声,鼻音很重地说:“小甜姐姐,原来我娘,我娘也和小甜姐姐的姥姥一样呢!你姥姥很爱你,我娘也很爱我。就算她知道我会害死她,她、她也爱我,她……”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决了堤似的,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仿佛是一场迟来的磅礴暴雨。
唐烟烟动作很轻地拍着他背部,一下又一下。
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没事了。
曾经为我们付出全部爱意或者生命的人,只要我们活着,她便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她会永远在我们的记忆里鲜活如初、永不褪色。
……
几天后,得到消息的镇阳仙君匆匆赶来。
比起小陆雨歇的狼狈落魄,镇阳仙君又能好到哪里?他衣衫褴褛、眼眶猩红,胡髭与浓重的黑眼圈掩盖住原本的仙君气度。
唐烟烟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蓬头挂面的男人,事实上,他也只是一个失去妻儿悲痛欲绝的普通男人而已。
看到小陆雨歇的瞬间,镇阳仙君仿佛是濒临干涸的枯木遇到水,眼底涌出一缕生息。
他似哭似笑,跌跌撞撞朝他们跑来。
小陆雨歇却倒退两步,把自己藏在唐烟烟身后。
镇阳仙君面色死灰,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
许久,才缓缓收回。
唐烟烟神色复杂,她并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于苍生,镇阳仙君确实无愧。
但对于陆雨歇母子而言,他确实错了,大错特错。
镇阳仙君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寂寥死寂。
苍生他不能辜负,妻儿又岂能舍弃?失去他们,他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早已决定陪伴他们共赴黄泉。
可如今,小陆雨歇仍活着,他便不能再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云葭,你是故意的么?
故意让我不能陪你离去……
镇阳仙君满眶热泪,重获至宝般地看着小陆雨歇。
这一瞬间,他像是苍老了百岁,背脊深深地佝偻下去。但失去朝气的眼眸却生出一点亮光,比星辰更璀璨。
在唐烟烟的陪同下,小陆雨歇跟着镇阳仙君等人回到玄英宗。
失去女主人的眷古峰显得格外萧索,满地落叶仿佛都在诉说着悲伤。
看着熟悉的家,小陆雨歇紧紧攥着唐烟烟的手,用力十足。
手心传来阵阵痛意,唐烟烟没有出声,也没有甩开小陆雨歇的手,她看向镇阳仙君,低声说:“仙君,我先带糯糯回房休息。”
正触景伤情的镇阳仙君回过神,抬头定定看着唐烟烟。
对唐烟烟的印象,他本就单薄贫瘠。此时再见,镇阳仙君心中难免生出许多疑窦。
她为何突然出现在那里?为何又会陪在陆雨歇身边?
一切都过于巧合,就像一场刻意为之的阴谋。
镇阳仙君犹豫地看了眼儿子,他是如此的信任这个女人,有些话,并不适合在此时说。
唐烟烟当然能读懂镇阳仙君眼底的警惕与怀疑,可她没有办法给出让人信赖的回答。
她的出现,本就不是巧合。
她的到来,从来都只是为了陆雨歇。
沉默中,镇阳仙君把视线转移到陆雨歇脸上,他神色郑重,仿佛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什么时候等你准备好,我想和你进行一场大人之间的对话。”
唐烟烟听得心脏一阵紧缩。
镇阳仙君的态度和神情,都非常的坚决。
他终究还是要把沉甸甸的担子压在陆雨歇身上吗?
“现在就可以。”
更让唐烟烟惊讶的是陆雨歇的回答。
小小少年双唇毫无血色,脸颊因清瘦而显得挺拔立体,竟多出几分坚毅。
他抬眸望着自己的父亲,再没有任何退缩。
突然之间,有什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镇阳仙君同样感到意外,他望着陆雨歇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但很快便烟消云散。
只有强大,才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他不希望他和云葭唯一的儿子重蹈覆辙,落到和他一样的结局,永生永世活在无尽的苦痛之中。
“糯糯……”唐烟烟刚开口,小小少年便仰头静静看着她,他的眸色坚定而沉着,仿佛在跟她说“我可以”。
一瞬之间,原来他真的已经成为大人。
唐烟烟鼻尖酸涩,突然好想哭。
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远去,唐烟烟站在静寂檐廊,默默等待。
似乎过去很久,也许并没有真的很久。那抹单薄身影终于从一排排雪松树下走来。他的步伐很稳,也很慢。
恍惚之中,唐烟烟仿佛看到成年的陆雨歇正在朝她一步步而来……
风卷起地上残叶,小陆雨歇眉眼低垂。
父亲的话,一句句,仍盘旋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父亲说:要么强大,走上一条视死如归的路;要么隐姓埋名,摒弃仇恨,蜷缩在蜗牛壳里,就这么平凡地度过漫漫余生。
对他来说,这个选择很难吗?
不,一点儿都不难。
他当然选第一个,他不愿再成为别人的累赘,尤其是亲近在乎的人。他也想要拼命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只要足够强大,这一切就可以实现了对吧?
一阵风拂来,是如此的寒冷。
隔着翠绿雪松枝,小陆雨歇蓦地抬起头,他遥望着廊上那抹浅青色身影,袖中小小的拳头捏得死紧。
许久,他舌尖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父亲还说:此女身份可疑、来历不明,处心积虑地接近他,恐有大谋。
是这样么?
小甜姐姐,会是这样的人吗?
陆雨歇眼中忽然起了雾,他好像在看唐烟烟,又好像透过她,在看触摸不到的远方。
明日,他将随父亲离开玄英宗,离开眷古峰。
他的人生,即将走上与过去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些困住他的结,那些他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的爱恨愧疚,都将成为他的养分,它们会督促他成长,督促他成为一个能守护别人的强者。
可是小甜姐姐……
“糯糯,糯糯,小雨歇……”女声由远至近,温软亲昵,把陆雨歇从怔忪里唤醒。
小陆雨歇掀起睫毛,怔怔看着面前的蓝裙女子。
她微笑着弯腰,用手轻轻整理着遮住他眼睛的碎发。
她眼底氤氲着藏也藏不住的暖意,像皎洁月辉,洒落于他肩,滋润着他的心。
陆雨歇莫名眷恋这样的温度。
明明他们并没见过几次,明明除了她的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明明……
可他总觉得小甜姐姐好熟悉,他甚至希望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
她对他,也是这样吗?
除了母亲,小甜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的女子吗?
此时陆雨歇并不明白爱的定义有哪些,但他却无比确信,小甜姐姐和母亲,于他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仿佛下定决心,陆雨歇蓦地仰高头,他静静看着唐烟烟,眸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小甜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唐烟烟愣住,她惊讶地与小陆雨歇对视,内心不由泛起层层涟漪,有喜悦,也有彷徨。
他的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这个时空,她并没有办法一直陪伴他。
可眼前的小小少年哪怕努力佯装淡定,也掩藏不住眼眸深处的期待与脆弱。
或许,他现在正站在过去的陆雨歇与未来的陆雨歇之间,如果她给予他足够的温暖,将来的陆雨歇是否就不会那般冷漠孤寂?他心底的阴霾是否能驱散一些?他肩上的包袱是否能减轻一点?
唐烟烟嘴角微微上扬,话里仍然保留了一丝余地:“只要可以,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一刻,风停止,万籁俱寂。
小陆雨歇悄悄把颤抖着手藏到身后,淡定地点了点头。
他表面虽然装得波澜不惊,内心翻涌的浪花却澎湃凶猛。
本来已经做好决定,今后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他无需任何陪伴与温暖,可如果是小甜姐姐……
小陆雨歇说不清,也道不明,他为何这么信任甚至是依赖她。
或许是在他最需要陪伴与慰藉的时候,出现在他身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小甜姐姐。或许是小甜姐姐诉说的那个故事,让他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又或者他只是贪婪,他内心深处渴望陪伴。
但小陆雨歇确信,他并不是谁都可以,他只想要小甜姐姐。
电光石火间,小陆雨歇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最终,他低声对唐烟烟说:“明天我会离开玄英宗,前往九宫迷踪山。小甜姐姐,你、你要一起么?”
尽管已经得到她肯定回答,小陆雨歇还是忐忑不安,他害怕小甜姐姐临时改变主意,害怕小甜姐姐不愿陪他走上那条孤单艰难的路。那条路是那样的无趣危险,她与他毫无干系,为何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呢?
“当然要同你一起啦。”唐烟烟笑着拍拍他肩膀。
小陆雨歇咬紧下唇,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九宫迷踪山危机重重,你……你不害怕么?你是真的确定吗?”
下意识屏住呼吸,小陆雨歇突然无法理解自己。他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他是期待小甜姐姐坚决的肯定,还是希望她就此绝断他虚妄的念想?
唐烟烟看着小小少年故作坚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涩。
她抚平他眉间细微的褶皱,用轻快的语气道:“姐姐既然答应了你,就说话算话。别愁眉苦脸啦,很像个小老头哦!”
陆雨歇面色微红,他侧头避开她温热的指尖,有些羞恼。心底却忍不住默念:是你说要陪着我的,这是你的承诺和选择,所以我相信你。可小甜姐姐,如果有一天你违背了誓言。那么,我今后就再也不需要你了!
……
翌日早,父子二人轻装简行,前往九宫迷踪林历练。
唐烟烟自然同行。
镇阳仙君对此没有多说什么。
他倒不是已经对唐烟烟卸下戒备,而是以小陆雨歇目前的状态,镇阳仙君不敢冒险刺激到他。
九宫迷踪山位于极北之地,那儿常年积雪皑皑,聚集着许多凶恶魔兽。
因为地势险峻、魔兽等阶高,并不在仙门弟子历练地的选择之中。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能激发人的潜能。
镇阳仙君是铁了心,要把陆雨歇锤炼成无坚不摧的钢铁。
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雪地,哪怕唐烟烟有所准备,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九宫迷踪山由九九八十一座山峰组成,越往内走,凶险程度越高。
镇阳仙君交给陆雨歇的第一个任务是:独自进入迷踪山,在外围十峰内存活半个月。
小陆雨歇换下常穿的精致锦袍,一袭灰黑色短打,头发束成发髻,英气而硬朗。
他定睛望着连绵群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细雪如飞絮,很快落满肩头。
不等唐烟烟替他拭去落雪,陆雨歇已退后半步,他黑黢黢的眼睛望着唐烟烟,抿唇说:“小甜姐姐,如果你有别的事情,你就走吧。不用等我。”话毕,他不等她回答,便转过身,决绝地迎着风雪踏入九宫迷踪山。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踽踽独行,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再无痕迹。
唐烟烟视线久久都没能从那抹瘦削的背影上挪开,风雪中,她嘴角漾开浅浅的弧度。
不用等他么?
可她怎么觉得他想说分明的是,你一定要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