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
“烟烟!”
“烟烟!”
男人的一声声呼唤, 突然在耳畔响起,他嗓音含着温柔宠溺的笑,如羽毛擦过心尖, 惹来一阵阵颤栗。
伏在书案的青裳女子猛然抬头,她双眸不见初醒的惺忪,只有满满的焦切与欣喜, 她寻觅着逡巡四周, 粉唇呢喃:“陆雨歇, 陆雨歇,陆……”
然而周遭空旷,哪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
唐烟烟收回视线, 苦涩一笑。
事实上, 她并不常梦见陆雨歇。
有时候,唐烟烟觉得她都快要忘记他的样子, 可为何她梦中的陆雨歇仍如此清晰?
细致到他清隽眉眼, 他高挺鼻梁,以及他棱角分明的唇, 都与真正的陆雨歇一般无二。
然而当唐烟烟高兴地跑过去拥抱他时,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寒冷的空气。
揉了揉眉心,唐烟烟头晕目眩地起身。
走到眷古峰外,她惯性地在古松下置一桌灵泉与糕点,供往来仙鸟小憩。
那些年的天罚不仅对人类造成很大影响,对灵兽更是灭顶之灾。
眼下四海皆平,也是灵兽们繁衍生息的好时机。
心情被突如其来的阴霾笼罩, 唐烟烟呆呆坐在雪松下, 盯着半空出神。
翱翔在天际的飞禽经过眷古峰, 习以为常地落在桌面, 尽情享用清甜灵泉与美味糕点。
今天似乎比平常多来了一只小肥鹤。
它浑身羽毛洁白,怯生生跟在群鸟身后,趁大鸟们不备,小肥鹤啄了块仙糕,躲在角落狼吞虎咽。
因为唐烟烟准备的食物充足,大鸟们也没有与它计较。
等吃饱喝足,所有鸟儿们朝唐烟烟拍拍翅膀,似是在道谢,然后潇洒飞走。
小肥鹤动作略慢,跃上枝头时,它扭头看唐烟烟一眼,才扑棱翅羽,努力跟上群鸟的步伐。
唐烟烟继续坐了片刻,回到静室。
后面好几天,小肥鹤都随大鸟们来眷古峰享用美食。
三月后的一天清晨,小肥鹤没有像往常一样埋首于糕点,它站在桌角,突然抬起头,认真望着站在雪松下神情怔忪的白裳女子。
片刻,小肥鹤扑棱翅膀,飞到唐烟烟身旁的雪松树枝上。
唐烟烟终于回神,侧眸看它。
小肥鹤圆滚滚一团,看起来有点笨头笨脑,特别可爱。
唐烟烟嘴角不由带了些笑:“小肥鸟,你不去吃糕点,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是食物被它们吃完了吗?”说着,唐烟烟朝鸟群望去。
小肥鹤连忙摇了摇脑袋,好像在说“不是不是”。但它还太小,灵智未全开,并不能张口。
唐烟烟见小肥鹤似乎有话要说,便温和地朝它招招手。
小肥鹤会意,立即飞到唐烟烟掌心。
一团莹白灵息包裹住小肥鹤的瞬间,唐烟烟读懂了它没能说出口的话。
“请问,你是烟烟吗?”小肥鹤在心里问。
“我是。”唐烟烟有点奇怪又有点好笑地回。
小肥鹤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它两片翅膀扑棱得分外起劲,黑豆般的眼睛迸发出喜悦的光:“你果然是烟烟,我就知道你是烟烟,烟烟,你还记得我爹娘吗?它们从前经常和我提起你,它们还说等你成亲,要给你送礼物呢,可惜它们……”
小肥鹤神情陡然沮丧,泫然欲泣的样子。
唐烟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等,小肥鹤的爹娘?她认识吗?
很快,唐烟烟便从小肥鹤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明白始末,原来它爹娘以前也经常来眷古峰喝灵泉吃糕点。
思及此,唐烟烟脑海顷刻浮现出一只与它同样肥敦敦的鸟儿,原来那只鸟儿是小肥鹤的父亲?
可这些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吧?时间走得好快。
在心里感叹了两声,唐烟烟低眉望着小肥鹤,眼神莫名多出几丝慈爱,嗯,属于长辈的慈爱。
“你爹娘……”唐烟烟话刚出后,便后悔了,既然小肥鹤这般伤心,那它爹娘恐怕想必已经在那场浩劫中……
“嗯,”小肥鹤虽然伤感,但它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我爹娘和兄弟姊妹都走了,只剩下我。”
唐烟烟怜爱地用手摸摸它头:“那你要不要留在眷古峰陪我?”
小肥鹤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行的,我每年春天都要飞去凤凰境,我把我爹娘没有做完的事情完成。”
唐烟烟没有多问,她尊重小肥鹤自己的意愿:“那你明年春天还飞回来吗?”
小肥鹤欢欢喜喜点头:“会的啊!我最喜欢吃这里的糕点了,烟烟你欢迎我吗?”
唐烟烟点了点它脑袋:“当然欢迎。”
冬去春来,四季变幻。
转眼已是五百年后。
眷古峰青翠雪松下,唐烟烟望着峰下说说笑笑的年轻弟子们,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五百年来,仙域各州在宗门带领下,百废俱兴,蒸蒸日上,一批又一批的新弟子涌入宗门,为仙域带来新的血液。
看着练武场上互相切磋喂招的弟子们,唐烟烟忍不住仰头,望向蔚蓝高空。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那陆雨歇呢?他是否也正在黑暗中努力寻找回来的路?
这漫长岁月,唐烟烟闲时便努力钻研天书,也明白了很多她从前不懂的道理。
当初陆雨歇说得那般轻描淡写,大概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摧毁天眼,天眼化为混沌,魔气汹涌,凶煞万分,唐烟烟根本无法想象陆雨歇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唐烟烟做了个恐怖至极的噩梦。
她梦见了陆雨歇。
酷似宇宙的浩瀚天地里,无数黑色沉淀物悬浮在空中,随着时间变换,它们不断膨胀,然后爆炸。火光溅射中,络绎不绝的凶兽喷涌而出。
男人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球体沉淀物上,他衣袂污浊,早看不出原本颜色,护体的鸿蒙神机铠甲破烂不堪,一切都显得狼狈又窘迫。
尽管如此,男人仍保持着敏锐锋利的动作,他手起刀落,不断重复着枯燥的杀戮。
好不容易斩杀最后一头凶兽,男人足下的球体沉淀物陡然爆炸,嘭嘭嘭,剧烈爆破声再度响彻这片阴暗之地,与此同时,更大一波的魔物来袭。
男子被数不尽的魔物围在中间,它们争先恐后冲上前,仿佛要将他撕成碎末。
男人杀了很久很久。
最后收剑时,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黑色血液沿着染红剑尖,一滴滴坠落,染湿他本就污浊的衣摆。
这个梦里,唐烟烟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者。
当杀戮结束,她终于看清陆雨歇的脸,他眼角额头脸颊布满伤痕,有结痂的,也有新血。
交错的黑红色伤痕中,他蓦地抬眼,神色空洞地望向看不见的黑暗尽头。
唐烟烟突然就觉得这样的陆雨歇好陌生。
那是一双死寂漠然没有波澜的双眸,如同寒霜冰雪凝成,他瞳孔倒映着这片混沌暗色,仿佛已经融入其中。
这是陆雨歇吗?还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比起魔魂,这样的陆雨歇,更令唐烟烟感到心悸与恐慌……
唐烟烟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孑然向前,他沿着虚无,越走越远,走向无穷无尽的深渊,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然而那里并不是回来的方向。
……
唐烟烟遽然吓醒。
黑暗里,她额头冷汗涔涔,后背一片寒凉。
窗外弦月挂在枝头,散发着清泠的雾光。唐烟烟怔怔坐在床榻,良久,她僵硬地抬起右臂,抹去脸颊湿润。
尽管是梦,唐烟烟却有种笃定的预感,或许这就是陆雨歇正在面对的困境。
捂住心口,唐烟烟弯着腰,五脏六腑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呆坐到天明,唐烟烟披着外衣,面色苍白地走进陆雨歇房间。
每当胸中的负面情绪无法排解时,唐烟烟都会在陆雨歇房里默默待一会儿,让心情得到平静。
但今天失败了。
独属于陆雨歇的气味逐渐在这片空间变淡,或许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消失。
唐烟烟闭了闭眼,难受得厉害。
是陆雨歇让她等他的。
所以,他一定不会说话不算数对不对?
再睁开眼时,唐烟烟竟看到一只浅蓝色灵蝶朝她翩跹飞来。
它不知从何处出现,却非常笃定地落在唐烟烟指尖。
唐烟烟心脏猛地一缩,陡然有种无比强烈的预感。
果不其然,灵蝶在触碰到唐烟烟的刹那,突然化为一片萤光,温柔地将她笼罩其中。
“烟烟,”陆雨歇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半空响起,像极了春天傍晚的微风,带着些许晚霞与夕阳的暖色,“好久不见,烟烟。”他说。
“好久不见。”唐烟烟看着环绕她身边的点点萤光,喉口一阵灼热。明知陆雨歇听不见,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陆雨歇?”
陆雨歇自然不会回应。
他嗓音顿了片刻,如潺潺流水般缓缓道来:“烟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百年。当你看到这只灵蝶时,显而易见,我还没能回到你身边,抱歉,”他顿了顿,“真的很抱歉。”
唐烟烟轻笑,有什么好抱歉的呢?
他从不需要对她说抱歉。
“烟烟,现在的三界,有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好?这些年,你又过得如何?还好吗?”
唐烟烟默默在心里回:我很好。
“我想你一定过得不错,”陆雨歇似是想到什么,浅笑说,“不管在哪里,你总能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这很好,我对你向来是很放心的。”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仰起头,不让酸涩溢出眼眶。
她这五百年过得好吗?虽然不算坏,但却远没有想象中的好。
曾经唐烟烟以为,哪怕没有陆雨歇,她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毕竟这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
甚至在陆雨歇初初离开时,唐烟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她想,反正陆雨歇总会回来的。开始她也确实没有很想陆雨歇,三界初定,要做的事情很多,她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可随着岁月更替,唐烟烟才发现,她心脏有个缺口,起初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缺口,可渐渐的,那个小缺口不断扩张蔓延,最后变成一个令她无法忽视的苍白深洞。
只有陆雨歇,只有他才能填满那个黑洞。
这些许年,她没有时时想念陆雨歇,也从没有真正忘记过他。
她常常在某个时刻,譬如芙蓉花开时,譬如枫叶变红时,譬如吃冰糖葫芦时,譬如……
总是总是,唐烟烟总是在这些突然的时刻想起陆雨歇,然后心中生出一种渴望,要是陆雨歇此刻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着想着,她会忍不住侧眸,看一眼空空如也的身旁,然后露出怀念的笑容。
有些人,只要他在你的人生存在过,就永远不会被时间抹灭痕迹。
好比陆雨歇。
也是在这个时候,唐烟烟才明白,她从前的那股自信,没有陆雨歇她也能过得很好的自信,似乎都源于她还没有真正的失去他。
哪怕陆雨歇服用遗情丹忘记一切,唐烟烟也并不慌张。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陆雨歇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只要他心底有她,他就从不曾真正离去。
但现在,她想他了。
五百年,真的太久太久。
久到唐烟烟觉得,她已经体会到失去他的感觉,她甚至开始害怕永远失去他……
“烟烟,”陆雨歇的嗓音依然回荡在她耳边,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要不,你别再等我了吧!”
伴随这句话落,空气一片死寂。
唐烟烟全身僵硬,她似是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彩。
陆雨歇沉默好半晌,才重新开口:“五百年,足够了。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等我,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去接受喜欢你你也喜欢他的人。”
又是好一会儿的寂静,比上次更久。
陆雨歇声音里不再有笑意,淡淡的,很平和的感觉:“烟烟,你不用对我感到亏欠。比起漫长的等待,我更希望你快乐,所以,到此为止吧。”
唐烟烟没有哭,她觉得这些话很荒唐。
一会儿让她等他,一会儿又变卦不要再让她等,反反复复,难道很好玩吗?
她凭什么要听他的?
攥紧袖中双拳,唐烟烟咬了咬唇,忽地轻笑。
这便是说完了?
就算没有说完,她也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
唐烟烟刚抬脚离开,陆雨歇的声音就出现了。唐烟烟掐诀想要捏碎灵蝶,可她舍不得。
五百年来,这是她离陆雨歇最近的一次。
唐烟烟抬袖揉了揉眼眶,暗骂自己没出息。
陆雨歇人虽然不在,却不忘早早备下灵蝶和她提分手,所以她有什么好难过的?
“烟烟,你是在怪我吗?”陆雨歇苦笑一声,“如果我的这些话还能令你生气,那我应该高兴。”
唐烟烟蓦地冷笑。
陆雨歇语气突然多出很多不确定,他犹豫地说:“烟烟,五百年真的太久,久到我不敢以我过去对你的了解,来判断你此刻的反应。我希望你生气,这表明你还在乎我。如果你听到这番话觉得释然解脱,我也不会伤心,因为这就是我由衷的期望。是……理智的我的盼望。”
他无奈低笑,叹了声气,“天眼之行,福祸相依,若我能抵挡魔气侵袭,魔魂身上的戾气便会消散,若我不能,恐怕会变成比魔魂更加可怕的存在。五百年,是我自己判断的时间,也是我对你的私心。如果顺利,五百年内,我应该能走出天眼回到你身边,如果超过五百年,烟烟,恐怕我折返的几率已经很渺茫,又或许,我再也不可能回来。所以烟烟,对不起,耽误了你的五百年,下个五百年,下下个五百年,你不必再等我!”
眼前视线模糊如雾,恍然间,唐烟烟好像透过迷离的萤光,看到了陆雨歇。
他站在她面前,薄唇微勾,笑得儒雅又清隽。
然后萤光越来越黯淡,陆雨歇转过身,随光芒消散得无影无踪……
什么都没有了。
唐烟烟伸出手,奋力去抓,但什么都没捞着,她掌中心空空如也。
再控制不住情绪,唐烟烟猛地跌坐在地。
不必再等他?陆雨歇竟说得这般决绝笃定?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面,每颗泪珠里都倒映着她惨白的脸。
唐烟烟何尝不懂,陆雨歇是为了她好,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为了她好,可五百年太短,他的私心只有区区五百年吗?他完全可以让她再等五百年,再等下下个五百年!他明明知道,她会等的。
心疼!唐烟烟生气的同时,又好心疼陆雨歇。
双臂用力环抱住自己,唐烟烟把头埋入膝盖。
不必等?然后过她的生活?然后去找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男人?
可是再没有人比他更好。
而且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只要想想他此刻遭受的苦难,唐烟烟就觉得心如针扎。
在小小的房间里关了两个多月,唐烟烟终于推开房门。
刺眼阳光迎面而来,唐烟烟下意识抬手遮挡。
是夏天了,风吹枝叶,满地摇曳着婆娑树影……
没关系,唐烟烟憔悴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第一个五百年是陆雨歇的,第二个五百年算她自己的。
至于第三个第四个五百年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裙摆拂过槛阶,唐烟烟从雪松下穿过,她纤细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融入这片葱绿的天空。
第九百三十五年。
玄英宗归雁峰。
归雁峰峰主姓棋名玉,两百年前,棋玉迁入归雁峰,成为一峰之主,广收门徒。
说起棋玉,此人五十年前才勉强踏入金丹境,于修行一途委实无甚造诣,但他在阵法上却颇有天赋,三百年前的一场秘境之旅,更是让他打开任督二脉,节节攀升,如今已是仙魔两域最厉害的阵法大师,没有之一。
“妙慈尊者,师父在和风堂,弟子这就带您过去。”一个年轻的蓝袍少年向唐烟烟行礼,面含尊崇。
唐烟烟自然知道和风堂在哪里,她是去惯了的。
“有劳了。”唐烟烟笑着颔首,没有拒绝小弟子的心意。
少年忙拱手,笑容憨傻,纯真稚气未脱:“妙慈尊者客气了,能为妙慈尊者引路,是星德的荣幸。”
“你叫星德?姓什么?”
“姓陆。”
唐烟烟微愣,很快恢复如初:“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少年挠了下头,脸颊红扑扑的。
一路来到和风堂,陆星德行礼退下,唐烟烟独自走进一间四四方方的院落。
这里是棋玉研制阵法的地点,院内家具摆设一应从简,既有几分缥缈出尘,也有些许凡尘的烟火气息。
看着埋首于各种材料与图纸间的青袍男子,唐烟烟正要上前,忽听棋玉头也没抬道:“你两个月后再来。”
唐烟烟僵了片刻,眼中陡然生出一簇小小的火苗:“你什么意思?”
棋玉停下手中动作,虽然他现在的样子称得上落魄,但眼神格外明亮,仿佛仍是千年前的那个凡尘少年郎。
笑着理了理袖摆碎屑,棋玉起身走向唐烟烟,温声说:“烟烟,你所说的阵法,两个月后,大概能成。”
棋玉神态虽平静,却难掩激动与骄傲。
怔怔看着胸有成竹的棋玉,唐烟烟几乎被欣喜冲昏头脑,她嘴角牵动,笑得不可置信:“当真?”
棋玉颔首:“嗯,其实十年前我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但须弥空间很不稳定,我怕你失望,不敢同你多讲,现在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所以先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唐烟烟猛地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此刻的震撼与雀跃似的。
棋玉摇了摇头,无声轻笑。
千年前,仙尊陆雨歇奔赴天眼,从此再无音讯。
而唐烟烟……
棋玉低眉看着容颜未改的紫衫女子,眼神莫名复杂。
唐烟烟是他这一生的命运转折点,她的出现,曾让他暴露内心最龌龊的阴暗面,但也正是她的出现,才有了如今的棋玉。
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尔后落定在四百年前的枫林下。
满目枫红里,唐烟烟站在他对面,无比认真的问:棋玉,你能不能帮我研制一套阵法?我想回到过去,我想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彼时棋玉在阵法上还没有多大建树,他震惊地望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为何会相信他。
棋玉想要拒绝。
这如何实现?
哪怕方寸世尊使用禁术,也只能让人的神魂短暂回到过去,且危机重重,稍有不慎,神魂便会在过去的空间里化为虚无。
但棋玉说不出口。
不知为何,他内心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激动与澎湃。
他想试试,除了想帮唐烟烟实现她的愿望!他也想迎接新的挑战,突破自我。
历经数百年,棋玉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终于在方寸世尊与唐烟烟的帮助下拨开云雾,成功指日可待。
三月初春,满枝新绿。
唐烟烟与方寸世尊并肩走入和风堂。
起初记忆刚觉醒时,方寸世尊每每看到唐烟烟,心底还是略有些尴尬的,毕竟那些年那些月的荒唐事儿委实有些不堪入目。
但时日一长,便也就释然了。
“烟丫头,你当真决定回到数千年前?”方寸世尊一袭简朴灰袍,恢复了从前邋里邋遢却分外恣意的糟老头模样,“你要知道,这阵法虽然成了,还是存在很多未知危险,你……万一……”
“世尊不用为我忧心!”唐烟烟轻笑,“这是我的意愿。”
“你,哎!”方寸世尊捋了捋胡须,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唐烟烟以微笑回应。
方寸世尊放缓脚步,扭头看着唐烟烟:“你知道老夫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吗?老夫担心陆雨歇安全归来时,你却已经被困在过去。”
唐烟烟愣了愣,旋即弯唇:“比起陆雨歇回来,我觉得我不会受困的几率更大。”
方寸世尊低叹:“你这是何苦?既定的事情无法改变,就算你回到过去,看见了从前的陆雨歇,你又能做什么?”
唐烟烟:“至少我可以陪伴他,在他孤独落寞时,在他成功荣耀时。”
方寸世尊摇摇头:“是吗?在老夫看来,你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寄托罢了。”
唐烟烟:……
脚步戛然而止,唐烟烟哭笑不得地问方寸世尊:“在您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方寸世尊反问:“不是吗?外面的人都在传,说这千年来,你心如死灰,若不是还存有几丝期冀,怕是……”方寸世尊又沉痛地说,“老夫本来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可这几百年,你跟着棋玉一块儿发疯,竟想回到过去见陆雨歇,你难道不是思念成狂已然魔怔了吗?”
这……听起来似乎还挺有逻辑道理的样子。
唐烟烟扶额,无力道:“大家误会了。”
方寸世尊看着唐烟烟不说话,神色悲壮又心疼,显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唐烟烟摇摇头,笑着继续往前走,声音平静道:“世尊,您可知陆雨歇为何无法从天眼中走出来?”
方寸世尊沉思着答:“天眼本就凶煞万分,那里一片混沌,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唐烟烟点头:“当初两半魂魄融合时,陆雨歇心中的心魔并没有彻底消失。”
方寸世尊闻言蹙眉。
唐烟烟:“陆雨歇曾说,天眼中的力量能消除魔魂戾气,那这种力量,是不是也能助长他的心魔呢?我想,这或许就是陆雨歇始终走不出天眼的真正原因。”
方寸世尊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
唐烟烟颔首:“我想试着回到过去,消除陆雨歇的心魔。”
“陆雨歇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是……”唐烟烟抿唇,她想,陆雨歇的心魔并不是具体的人或事,而是一种日积月累的负担与自责,它从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在陆雨歇的身体里根深蒂固。它与他一同成长,它伴他数千年,就算是她,也不能轻而易举地从陆雨歇心中砍断那棵无形的巨树。
所以,唐烟烟想回到过去。
她想在无数的时间碎片里,去做陆雨歇身旁的那个人,哪怕渺小,也想用她的温度感染他。
尽管,唐烟烟不知过去是否能影响现在,不知她的心意是否能传达给天眼中的陆雨歇,但她仍想尽力去尝试。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从未自暴自弃,她只是在努力寻找她力所能及的方式而已。
两人走入和风堂四方院。
棋玉正在等他们,他身后是一面水镜,水镜由天蛛丝、万宝竺等珍贵材料制成,四周镶嵌着六颗血红色玛瑙珠眼石。
棋玉微微向两人颔首,说:“稍后我和方寸世尊同时将灵息注入玛瑙珠眼石,阵法即可启动,烟烟,”棋玉忐忑地看着唐烟烟,“事实上,我并没有万全把握,但我知道你的决心,所以我不会阻止你。你且耐心听我说,第一,这个法阵存在一定的时间误差,约莫五年到三十年间,我现在设置的是仙元第九千五百年,但你有可能回到九千五百年前,也可能是九千五百年后;第二,你在过去的修为必须限于筑基境第六重以内,否则法阵可能崩塌破裂,将你永远困在虚无空间;第三,我和方寸世尊会在阵法外轮流看守,当水镜呈现出紫黑色,代表法阵已承受不住,你必须在听到铃铛声的瞬间,立刻跟随指引回到现在。”
唐烟烟认真记下事项:“你们放心,我有分寸,我明白我回到过去是为了什么,所以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方寸世尊看了眼唐烟烟,终究什么都没再说。
棋玉与方寸世尊对视一眼,两人伸出右手,由掌心渡出的纯净灵息渗入六颗玛瑙珠眼石,一瞬间,玛瑙珠眼石散发出耀目的白光,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水镜仿佛接收到能量,迅速化为浅浅的蓝色,稀薄雾气里,隐约可见过去世界的模糊轮廓。
唐烟烟握了握掌心,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水镜。
波纹剧烈颤动起来,然后将唐烟烟尽数湮没。
很快,一切归于平息。
看着恢复如常的法阵水镜,棋玉对方寸世尊说:“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流动速度不一样,烟烟初次回到过去,我估算她能在过去待两周左右,换算到现在,大概是三四天的时间。”
方寸世尊颔首:“那这次老夫便与你一起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棋玉望着毫无动静的水镜,轻轻点了下头。
刚开始走进法阵时,唐烟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仿佛变得很轻很轻,就像一片浮在水面的羽毛。
紧接着痛感袭来,水面突然刮起飓风,她身不由已地随着骇浪沉浮,在一次又一次的天旋地转中,她被来自四面八面的无数只手拼命撕扯……
到底过去了多久,唐烟烟不太清楚。
再醒来时,她孤零零躺在一条河岸边。
河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与绿木,这三种充满活力的色彩,让唐烟烟身体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撑地起身,唐烟烟正想使个净水决除去周身污泥,却想起棋玉的嘱咐。
在过去世界,她使用的法术越少,空间便越牢固稳定。
蹲在岸边,唐烟烟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徒步走出山林,来到附近集市。
果不其然,法阵并没有把唐烟烟传送到确切的时间,而是提前了几年,地点也不是定好的玄英宗以北,而是以南。
这年陆雨歇似乎才四五岁?唐烟烟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玄英宗。
如今的仙域民风淳朴,各门派规矩并不森严,相反,他们还对慕名前来拜访的各路修者十分友好。
唐烟烟便以探讨修炼心得的名义,成功进入玄英宗。
引路修者是一名健谈男弟子,名叫楚维,筑基境大圆满的修为。
楚维乐呵呵走在前,与几位唐元派的几位弟子聊得欢快,唐烟烟缀在几个女弟子身后,侧耳听他们聊天,居然也听到了不少这个年代的小道消息。
唐元派那几个女修并不怎么避讳,说说笑笑,谈及不久前的一桩趣事。
道是数月前,镇阳仙君在外除妖,却意外招了几朵烂桃花。那烂桃花之一是个法力高深的美女蛇妖,镇阳仙君与其缠斗得难解难分时,美女蛇妖竟被镇阳仙君英武身姿迷得神魂颠倒,发誓要将他虏回洞穴做夫君。
镇阳仙君???
唐烟烟听得一个趔趄,险些滑倒。
陆雨歇的亲爹?
柳眉细眼女修道:“镇阳仙君可是规规矩矩有妻有子的人,哪会被蛊惑?更何况对方还是作恶多端的蛇妖。”
另一女修回以一笑:“那是自然,但蛇妖诡计多端狠辣毒绝,不惜以无辜百姓做饵,这才让镇阳仙君上当入套,落到危险境地。”
“紧接着就是第二朵烂桃花上场了?”
几个女修默契对视,扑哧一笑。
柳眉细眼女修道:“这次如何也称不上烂桃花了吧,圣灵派圣女身份尊贵,要不是镇阳仙君有了道侣,两人说不准就成了。”
无论何时何地,风花雪月果然是女人永不过时的话题。但主角变成陆雨歇的爹娘,这叫唐烟烟怎么听得下去?
“咳咳,”唐烟烟清咳两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感情这种事,看对眼才重要,不一定先来就抢占先机,后到就落于下风。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哪怕生下来就相识,也不会在一起。”
说完,唐烟烟也不去看女修们的眼神,老神自在地一拐弯,往旁的地方去了。
数千年前的玄英宗仙峰众多,好在眷古峰一直都悬浮在那里。
唐烟烟悄悄御剑飞上去,她在心里预设了一堆阻碍,结果整段路程出奇顺利,整座偌大山峰居然没有设置结界。
唐烟烟:……
古人果然豪放不羁呢。
唐烟烟几乎是大摇大摆进了眷古峰。
因为紧张,唐烟烟也不敢多看,但眷古峰变化不算太大,峰内种植着满满的青翠雪松。
唐烟烟小心翼翼往前穿行,沿着抄手游廊,走进内院。
很快,便听到里处传来的细微说话声。
唐烟烟屏住呼吸,躲在一簇青竹后。
男人嗓音含笑,语气里明显带着讨好:“夫人,你刚和糯糯云游完南沧十境,怎么又要下界?要不这次你们捎上我,可好?”
女子淡淡回:“我与糯糯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岂敢耽误镇阳仙君降妖除魔守护苍生?”
男人似有些理亏:“夫人,你且听我解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和她们之间清清白白。夫人,我发誓,往后十年我哪儿都不去,天天陪你和糯糯四处游历,你就别生气了!”
女子轻笑:“陪我们游历?糯糯还小,我带他游历是为了增长见识,你跟着能教他什么?教他如何招惹桃花?”
男人“哎呀”着连忙求饶:“夫人你可别再埋汰为夫了……”
厢房内不时传出夫妻俩的斗嘴声,渐渐地,气氛逐渐变得融洽。
唐烟烟松了口气,想必这二位便是镇阳仙君和云葭仙子了。既然他们夫妇居住在眷古峰,那陆雨歇肯定也在这里。
得到有用信息,唐烟烟准备撤退,毕竟偷听墙角这个行为并不光彩。
悄声拨开青竹,唐烟烟正要离开,忽见对面一簇青竹丛中钻出小团身影。那小人儿穿着雪白云纹锦袍,墨发束成个啾啾,头上还顶着两片绿油油的竹叶,滑稽中透出两分稚嫩可爱。
这是……迷你版本的陆雨歇吗?
唐烟烟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