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 唐烟烟去叫寸寸起床,告诉他,他们准备离开莲国。
寸寸一脸无所谓, 到哪儿浪不是浪,再说现在的三千凡尘,真没啥可浪的。
他惆怅地问唐烟烟:“烟儿啊!这凡尘界到底怎么回事啊?以前不还好好的嘛!小爷最近愁得很, 吃也吃不好, 睡也睡不好。”
唐烟烟被他沧桑的语气给逗笑了:“你才几岁啊?你放心吧, 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给你顶着。”
寸寸非但没被安慰,反而更气了,他双手叉腰, 鼓着嘴:“好啊烟烟, 你在嘲笑我矮对不对?”
唐烟烟:……
整理好储物手镯,唐烟烟去找黑白陆雨歇。
魔化陆雨歇告诉她, 仙尊回仙域了, 过阵子再过来找他们。
唐烟烟闻言嗯了声。
她低着头,站在屋檐下, 像是陷入思考,半晌没动。
晨曦薄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带着点儿朝露的湿气,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兰。
魔化陆雨歇酸溜溜说:“你舍不得仙尊陆雨歇?”他难掩妒忌,口吻藏讽,“他才离开多久,你就舍不得他了?也没见你以前舍不得我。”
唐烟烟自动忽略他的话, 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魔化陆雨歇扭过头, 委屈得不行:“烟烟你偏心!”
唐烟烟无奈:“你真幼稚, 你放心, 就算三界颠覆,全天下只剩你们两个男人,我也不会跟你们好的。”
魔化陆雨歇气道:“那如果只剩一个呢?”
唐烟烟没回应。
这句话本就是试探,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昨晚仙尊陆雨歇的种种行为,现在想来,确实反常。
他的坦白和赤诚,带着些许诀别的意味。
难道他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原来从始至终,仙尊陆雨歇都是个温柔的人啊!
因为魔魂的出现,才使他暂时被嫉妒蒙蔽双眼,他的心明明很柔软,所以吃亏的那个人总是他。
唐烟烟望着魔化陆雨歇,忽地叹气,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有时候觉得还是你这样好。”
玄袍男子被表扬得莫名其妙,他嘴角情不自禁上扬,顺着唐烟烟的话说:“你才知道?我比仙尊陆雨歇好一万倍,你以后就跟我好吧!你看看我,每天都不忘记抄写你给我的佛经,我身上的暴戾之气再没发作过。”
唐烟烟听不得他卖惨,因为也是真的很惨。
从前唐烟烟总想着让他们合二为一,还她完完整整的陆雨歇。
但以这样的方式,唐烟烟又不想了。
“我要去仙域见他,谈谈你们融合的事。”
玄袍男子正要发作,猝不及防听到后面一句,瞬间蔫了。
他呆呆看着唐烟烟,是啊,烟烟聪明,很多事,他们根本瞒不住她。
魔化陆雨歇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烟烟,就算我吞噬掉仙尊陆雨歇,他还是存在在这具躯体里,不会消失,就像陆大宝和陆雨歇融合一样,所以烟烟,你没必要舍不得他。”
“我还是得去见见他,你可以和寸寸留在这里等我。”
“一起去仙域吧。”魔化陆雨歇扯扯唇,他哪敢不跟着烟烟?万一仙尊陆雨歇出尔反尔,又把她拐走了怎么办?
说走就走,他们带着寸寸,跨越结界,回到仙域。
这些年人世间不太平,原先活跃在凡尘除恶的仙者渐渐稀少,倒不是他们见死不救,而是自顾不暇,仙域也遇到了麻烦。
天道公平,凡人柔弱,灾难便弱,修者强悍,灾祸便强。
打个比方,假如三千世界出现的魔物和灾难等级为一,修真界出现的等级就得在这个基础上乘以千倍或是万倍。
隆冬腊月,天空雾濛濛的,仿佛沉淀了许多杂质。
御剑行在半空,唐烟烟低眉俯视下方。
难以想象,这片满目疮痍的荒凉土地,曾是琼楼玉宇仙雾翻涌的仙域。
此时此刻,苟延残喘的那些修真者,与凡尘无能为力的凡人又有什么不同?
唐烟烟稍微想象,就知道他们在凡尘的这段时间,仙域经历了怎样的劫难。
如果两个陆雨歇融合,就能阻止天道的劫难,还能拯救一片片濒临灭亡的土地,她该支持吗?
唐烟烟脑海中的天平不断左□□斜,仙尊陆雨歇并不会消失,他只是融入到魔魂的身体里,两相比较,选择融合是不是一个很划算的选择?
冷风拂来,唐烟烟猛地一个激灵,身体瑟瑟发抖。
她都在想什么?
唐烟烟看向身旁神色淡然的玄袍男子,他眸色平静,脸上并没有怜悯同情。
魔化陆雨歇意识到他的反应过于冷漠,轻声对她说:“烟烟,等我吞噬仙尊陆雨歇,我就会可怜他们了。”
唐烟烟试图用笑容化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魔化陆雨歇撇嘴哼了声:“烟烟,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会做这样的选择。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明明是在乎你的,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你。呵呵,早放弃不就好了,非得和我争和我抢,还闹出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惹我生气。”
唐烟烟睫毛颤了颤。
她像是被点醒般,茫然的视线重新有了焦距。
连魔魂都清楚,仙尊陆雨歇最终的选择。
那么,仙尊陆雨歇呢?他早就动摇了吧?他一遍遍告诉她,真实的他冷陌无情又自私,除了她他谁都不在意。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苍生和她,选择苍生的是仙尊陆雨歇,选择她的是魔魂。
他们象征着陆雨歇的两面性。
如果陆雨歇选她,唐烟烟不会有负罪感。
他选苍生,她也不会生气,但前提是,他有把握保护自己。
一路奔行,玄英宗近在咫尺。
玄英宗是仙域最具名望的仙门,比起其他州域,玄英宗庇护的神歙州衰败得并不明显,但来来往往,看不见什么人。
唐烟烟在藏书阁感知到了仙尊陆雨歇的气息,守门仙兽告诉她,仙尊陆雨歇在藏书阁第九十九层,那里是玄英宗禁地,除掌门陆见寒与仙尊陆雨歇,其余人没有指令不得擅入。
这事倒也简单,留下寸寸,唐烟烟直接带魔化陆雨歇上第九十九层,让他以神魂之气破开结界,然后两人大大方方走进去。
反正无论是魔魂还是仙尊,他俩都是陆雨歇,神魂之气并没差别。
他们还没走几步,仙尊陆雨歇就迎了出来,三人在幽闭的阶梯相逢。
仙尊陆雨歇不染纤尘的袍裾拖曳在地面,白得晃眼。
他面色坦然,毫不心虚。
唐烟烟抚平怒意,语气尽量平静地问:“你就这样做出决定了?不提前和我商量商量吗?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和我讲,说是为了我好,但你看我现在很好吗?”
仙尊陆雨歇垂眸,鸦羽般浓黑的睫毛微颤。
魔化陆雨歇不太高兴,在旁插话道:“烟烟,你以前不是希望我们融合的吗?”
唐烟烟淡淡看魔魂一眼,轻笑出声:“你就这么傻?为了吞噬他,你什么危险的事都肯做?万一这趟有去无回,你愿意吗?”
魔化陆雨歇斩钉截铁拒绝:“当然不愿意。”语罢,他怒不可遏拂袖,瞪向白袍男子,“早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差点被你给坑了,我才不愿意为了劳什子的苍生离开烟烟,要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仙尊陆雨歇默了默,看着魔魂说:“我并非没有把握,只不过……”
唐烟烟拧眉:“只不过什么?”
仙尊陆雨歇犹豫片刻,看着唐烟烟的眼睛说:“你们跟我来。”转身走下阶梯,仙尊陆雨歇带唐烟烟和魔魂来到天书面前。
天书呈碧蓝色,高约数丈,周身散发着震慑人心的气势,像是残留的上古余威。
仙尊陆雨歇袖袍轻拂,书页开启,空白页面突然显现出遒劲锋利的文字。
“鸿蒙初开,乾坤始奠,天眼即源,源生万物,英雄辈出,清浊两立,周而复始……”
唐烟烟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大段话的意思并不复杂,和现代的环保理念有些相似。
天地初开的时候,灵气也就是所谓的源,非常充足,大能者横空出世,三界繁荣昌盛。渐渐的,灵气被过度消耗到一定界限,世间物资匮乏,每到此时,天眼会自动重启,让濒临枯竭的世界恢复到混沌状态,再开启一个崭新的鸿蒙。
眼下三界虽然还没到崩塌边缘,但出现了两个堪比上古大能的陆雨歇,天道有所感应,所以降下惩罚。
仙尊陆雨歇口吻很淡:“弑魔起初也并非是魔,而是初代上古修真者,那时他修炼至瓶颈,怎么都无法突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窥得天机,便要屠戮三界重启天道,却被数位仙者联合封印在天眼处,依靠天眼的力量将他囚禁。”
唐烟烟和魔化陆雨歇听得都很认真。
白袍男子顿了顿:“天书曾有记载,上个轮回时,仙魔两域为了挽救苍生,曾齐心协力试图闯入天眼将轮回关闭,但结局以失败而告终。三界覆灭之际,前辈们为给后人启示,尽力保住了天书,后被玄英宗创宗人发现。”
魔化陆雨歇闻言挑眉:“既然他们失败,你凭什么认为你能闯入天眼,并顺利回来?”
唐烟烟把视线投向仙尊陆雨歇,她眼底是同样的疑问,以及担忧。
心中微暖,白袍男子嘴角勾起,看着魔化陆雨歇说:“我们融合后,修为堪比上古大能者,你不必忧心。”
魔化陆雨歇仍是不满:“你把握有多大?”
仙尊陆雨歇回:“百分之九十,另外,天眼内的混元之息可以清除你身上的魔气,所以,这趟对你有利。我知道,你目前还能控制身上的魔欲,但以后呢?随着天道不断沦陷,三界生灵涂炭,怨声载道,戾气陡增,你可还有不失去理智的万全把握?”
魔化陆雨歇蹙眉,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三界大乱的这些年月,他控制魔欲的难度确实越来越大。
再者,仙尊陆雨歇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若不应……
魔化陆雨歇沉默无言。
只有融合,世间才有唯一的陆雨歇。
但他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有那般简单,可仙尊陆雨歇会拿自己冒险吗?他肯定也想活着走出天眼与烟烟团聚!
唐烟烟适时开口,对魔魂说:“你可以考虑,不用草率应允。”
魔化陆雨歇慎重地点点头。
唐烟烟再看仙尊陆雨歇一眼,或许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
既然回到了玄英宗,唐烟烟便带寸寸去往指月峰。
“烟烟,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寸寸皱眉,扭头逡巡整座山峰,他时不时摸一把粗壮榕树,又踢了踢石桌,嘀咕道,“小爷对这里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是吗?后面一段时间,我们暂时住在指月峰好不好?”唐烟烟没有多作解释,她笑着揉了把寸寸的脸,不禁感慨,等寸寸找回遗落的上世记忆,她肯定就不能再做这个动作啦,思及此,唐烟烟又用力揉了两把寸寸的脸,揉得他龇牙咧嘴直呼疼,才肯罢休。
指月峰的模样一如往昔,唐烟烟回到曾居住的厢房,盘腿坐在榻上修炼。
夜里,唐烟烟敏锐睁开眼,感受到了一股极危险的气息。
她刚起身,山峰便剧烈摇晃起来。
飞出房间,唐烟烟仰望上空,本该浓黑如墨的夜,此刻却亮如白昼,无数道流星似的石刃坠落,却被一片薄如羽翼的淡蓝色护阵抵挡在外。
石刃砸在护阵,如雨珠般争先恐后溅落在地面,爆发出一道道骇人的惊雷闪电。
这一幕看得令人触目惊心,但无论石刃如何气势逼人,皆被护阵全部拦下。
天道似勃然大怒,瞬息间,惊雷闪电愈加汹涌,天空仿佛着了火,银花一直蔓延到视线看不见的尽头。
整个世界被白光充斥,唐烟烟以袖挡眼,不敢直视。
这场风暴持续了小半夜,终于停止。
半空的浅蓝护阵逐渐黯淡,最后消散。
唐烟烟侧眸定定看向眷古峰,御剑前往。
浓黑夜幕里,清辉落满雪松,在地面筛下参差不齐的星点。
白袍男子席地而坐,正在调息紊乱的识海。
唐烟烟静立一旁,耐心等待。
她目光停落在仙尊陆雨歇上,眸色愈加深邃。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冷雾飘洒着落满他睫毛,为他墨发铺了层白霜。
天悄悄亮了。
红日将要冲破迷雾时,仙尊陆雨歇倏地睁开眼眸,他周身寒霜随之消散不见。
唐烟烟有所察觉,回头,对上那双沉静的眼。
两人对望片刻,仙尊陆雨歇垂眸轻喃:“烟烟,别担心,我无碍。”
唐烟烟哦了声。
过了会,唐烟烟又说:“藏书阁那番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你能详细同我讲讲吗?还有,你口中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究竟是真是假?”
仙尊陆雨歇蹙了下眉:“是真。”
唐烟烟盯着白袍男子,眼神颇为凌厉:“天眼里的情况你了解几分?如果你什么都不清楚,凭什么那么笃定。”
仙尊陆雨歇眼神温润,像山涧缓慢流淌的清泉:“烟烟,我并未欺瞒你,天书里有前辈们留下的些许经验。再者,我与魔魂融合,修为强劲,保住性命不是难事。”说着,白袍男子莞尔一笑,他笑容缱绻,含有淡淡无奈,“但有件事,我确实没向魔魂和你坦白。”
唐烟烟板着脸,眸色阴沉,仿佛早料到他有所隐瞒。
白袍男子长睫微垂,掩住眼中万千思绪,良久,他才静静道:“就算成功终止轮回,天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天眼内一片混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我不知……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回来的路,短则百年,慢则……”
空气寂静,静到仿佛能听见晨风摇动他长发的声音。
“烟烟,你等我,”他抬起眸,用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是祈求的声音说,“烟烟,请你一定要等我。”
唐烟烟鼻尖有点酸:“值得吗?”
仙尊陆雨歇忽地轻笑:“我不知道是否值得。”
唐烟烟仰起头,阳光终于凿破寒雾,明亮地缀在她眉心,吸引他止不住地想要靠近那抹温暖。
但仙尊陆雨歇最终还是没有向前。
他攥紧双拳,将眷念与不舍都藏在颤栗的心脏里。
如果只为苍生,他不知是否值得,但为了她,当然值得。此去天眼,就算前路未卜,至少烟烟会记挂他,绵长的时间会让她忘掉他所有不好,那些难以释然的芥蒂终会消散。
若有再见之日,他和她回到最初相见的那刻,该有多好?
……
陆雨歇愿奔赴天眼关闭轮回的事,很快在三界流传开来。
这几日玄英宗久违的热闹,散落在各地抵御劫难的修者纷纷登门拜访。
甚至有许多修为还算高深的修者,表示愿意同陆雨歇进入天眼,助他一臂之力。
仙域有些老者虽然迂腐,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哪怕有去无回,他们也毫无畏惧。
仙尊陆雨歇全部婉拒,就算众人再三请求,亦是不肯妥协。
唐烟烟起初也有这个想法,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在天眼里,陪他度过漫长的孤单岁月。
但仙尊陆雨歇告诉她,天眼凶险,他倚仗修为,虽有把握自保,却保不住旁人。
既如此,唐烟烟便不再强求。
意已决,仙尊陆雨歇即刻奔赴弑魔沉睡之地,寻找天眼入口。
唐烟烟则留守在玄英宗。
冬天里的一抹暖阳斜斜照射着古榕,寸寸和魔化陆雨歇坐在树下下棋。
任外界纷纷攘攘,他二人却自得其乐。
欢声笑语萦绕在耳旁,唐烟烟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怔怔盯着盘错的黑白棋子,良久,视线落在魔化陆雨歇脸上。
手执黑子,魔化陆雨歇蓦地抬眸,目光在半空与唐烟烟的视线相撞。
唐烟烟没有躲避,玄袍男子冲她弯唇一笑,他眼底没有仙尊陆雨歇的克制与温润,只有属于他自己的肆意与潇洒。
“嗷嗷嗷等下,我刚走错了棋,我本来是要下在这里的。”
唐烟烟陡然被寸寸耍赖的叫嚷声唤回思绪。
寸寸鼓着脸,迅速悔棋,他把棋盘上的白子收回手中,不服输地瞪着棋局,半晌,忽然跳起来说:“哎呀,小爷的烤鸡还没吃完呢,小黑你等着,等小爷解决了烤鸡,再来杀你三百回合。”
语罢,挺着胸膛,大步离开,丝毫都看不出落荒而逃的颓唐。
魔化陆雨歇摇头轻笑,把玩着手中棋子。
唐烟烟也有些忍俊不禁。
榕树下只剩他们两人,魔化陆雨歇索性把桌案收拾整齐,他取出佛经,就这么静静地伏案誊写。
唐烟烟欲言又止。
如果魔化陆雨歇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是归期,他还愿意吗?
从日出到日暮,他们就这样坐到夕阳落山。
火红晚霞如层峦,铺在天空,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余晖把宣纸晕染成浅红色,玄袍男子收笔,将抄好的佛经晾干。
白纸黑字,字体锋利遒劲,却又违和地透出几分岁月静好。
唐烟烟拾起一张宣纸,从上往下地看。
这张是《般若经》前篇。
看着看着,唐烟烟微微弯唇。
魔宫那会儿,魔化陆雨歇亦是这般,他总是遵循她吩咐,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佛经,但字里行间并无半分敬重与顿悟,纸张洋溢的满满都是桀骜与肆无忌惮。如今却不同,哪怕胸中并无慈悲和佛性,但他收起了原先的玩世不恭,态度虔诚且认真。
唐烟烟在看佛经,玄袍男子却在看她。
她被风吹起的衣袂与长发,甚至包括她卷翘浓密的睫毛,都落满了旖旎霞辉。
她仿佛氤氲在一副美好的画卷中,让人不忍叨扰。
他生怕惊醒了她,她就会消失在这幅隽永的画卷里。
如果一定要有个结局,置之死地而后生,似乎也不错。
魔化陆雨歇自嘲一笑,天眼之行,哪会有仙尊陆雨歇说得那般容易?
他想了很久很久,在炼化池幻化成形的那刻,似乎就注定他的结局不会太美好。
他偏不服气。
偏想凭一己之力,把烟烟牢牢握在手中,让她成为他的独有物。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离真正的陆雨歇,确实越走越远。
真正的陆雨歇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怎么知道?
玄袍男子忽地扯唇,算了,便走这一遭吧,他愿意和仙尊陆雨歇融合。
最后一片霞云随风而逝,唐烟烟从佛经中抬眸,她看着魔化陆雨歇,眼中再无挣扎,“抱歉,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就算他不说,我也应该告诉你,关于天眼,你现在知道的并不是全部,我……”
“烟烟,”魔化陆雨歇忽地轻笑,“其实我都知道。”
“你知道?”唐烟烟愕然。
魔化陆雨歇眉梢微挑,用戏谑的语气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这么蠢笨?任凭那个仙尊牵着我鼻子走?烟烟,我这个人,确实自私,如果自私就能让我彻底拥有你,我一定不会大度。”
顿了顿,他眼神落定在唐烟烟脸上,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烟烟,其实我也想知道,真正的陆雨歇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陆雨歇?
唐烟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面的陆雨歇,天真无忧的陆大宝,隐忍克制的白衣仙尊,恣意妄为的玄袍魔尊。
他们俱是他,却又不是。
当一切尘埃被雨水冲刷,当他心底的结全部解开,当他彻底接纳每一个部分的他,他会成为怎样的陆雨歇?
唐烟烟想象不出。
魔化陆雨歇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擦脸而过的晚风。
缄默很久,魔化陆雨歇唇瓣轻启,嗓音很轻:“烟烟,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我?抱歉,我也不想总惹你生气。”他似是想笑,嗓音却沙哑颤栗,“我只是太想太想拥有你,我……”
黑暗中,脸颊感受到一团温软。
玄袍男子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被温暖的阳光包裹住,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鼻酸。
唐烟烟捧住魔化陆雨歇苍白的脸,用指腹抚平他眉间褶皱。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唐烟烟揪心地望着他,一股股刺痛搅动五脏六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烟烟,你才没有不好。”魔化陆雨歇截断唐烟烟的话,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澄澈而干净,不含杂质与恶欲,“是我一次次将你逼入绝境,烟烟,我不怪你放弃我,”榕树叶子在银月中窸窸窣窣,洒下一片片流光,照亮他苍白脸颊,照亮他狭长凤眼,照亮他妖冶红唇,“烟烟,你说你不讨厌这样的我,那你喜欢吗?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我……”唐烟烟眉梢微蹙,她喜欢吗?
唐烟烟最初对魔魂的感情,自然是基于过往的陆雨歇。
后来呢?她想,她也是很喜欢他的,虽然他对她做过一些她难以释怀的事,但这不能抹去她对他的喜欢。
她喜欢他的直接和赤诚,她喜欢他不加掩饰的爱意与亲昵,她甚至喜欢他偶尔不过火的独占欲……
“烟烟,你可以不用回答我。”魔化陆雨歇虽然笑着,眼底却划过一丝黯然。
“喜欢,”唐烟烟差不多同时出声,她笃定颔首,“我喜欢这样的你。”
魔化陆雨歇一怔,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眼也不眨望着面前的烟烟。渐渐地,眼眶开始染红。
这便够了。
此时此刻,就算让他去死,魔化陆雨歇也觉得死而无憾。
原来被喜欢就是这种感觉吗?比起一厢情愿的占有,这般滋味,更让他满心欢喜,他曾经的偏执突然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真想永远永远都被烟烟喜欢,哪怕作为陆雨歇的一部分,也很好……
魔化陆雨歇眼眶酸痛。
他俯身拥住烟烟,将下颔轻抵在她发上。
虽然他明白得有些迟,但好在也不算晚。
“烟烟,等我。”
榕树下,月色正好。
一道低沉而笃定的嗓音流淌在风声里。
……
冬去春来,融雪,新绿。
仙尊陆雨歇终于寻找到天眼入口。
在此期间,一波波天罚让三界疲惫不堪,仙魔两域都陨落不少修者。
这日清晨,唐烟烟立在眷古峰雪松下,她目光穿过一簇簇绿意,定在那扇紧闭石壁。
五天前,两个陆雨歇正式闭关,融二为一。
倘若顺利,今日便是他们顺利出关的日子。
因为紧张,唐烟烟掌心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渍,虽然他们的两半神魂并不排斥,但她还是忐忑难安。
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唐烟烟在雪松下来回徘徊。
她没有等到陆雨歇,反而先等来玄英宗宗主陆见寒。
陆见寒一袭蓝袍,英俊面容看似没有变化,眉间却难掩风雪沧桑,向来严肃凛冽的寒眸也染上几分疲惫。
落定唐烟烟身边,陆见寒望了眼紧闭石壁,突然舒展手心,把掌中的棕红色匣子递给唐烟烟:“待仙尊出关,劳烦你把它交给他。”
“这是?”唐烟烟疑惑。
陆见寒唇角微扬,看着唐烟烟说:“此去天眼,哪怕仙尊不说,也定是凶险万分。我们帮不上忙,只好想想别的办法。”
唐烟烟接过匣子,隔着上好樟木,唐烟烟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强大力量,只是除了灵息,她似乎还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黑暗力量。
陆见寒见唐烟烟有所察觉,便笑着解释:“除了仙域修者,许多魔域修者也纷纷前来,想为仙尊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几番尝试,我们终于顺利锻造出这件鸿蒙神机铠甲。”
鸿蒙神机铠甲?
唐烟烟愣了下,脑中旋即浮现出关于它的信息。
难道这就是流传在神话里的天极神器?
唐烟烟捧着沉甸甸的盒子,不可置信。
鸿蒙神机铠甲的特殊性在于材料,旁的神器材料再珍贵再难寻,也不敌鸿蒙神机铠甲的特殊,因为它是由数千数万仙魔修者的修为铸成。
仙魔之气两相对立,好比水与火,互不相容,况且每个修者的功法也不尽相同。
要把它们融成鸿蒙神机铠甲,可见有多艰难。
但他们成功了。
最让唐烟烟动容的是他们的心意,危难时刻,自保且难。
纵然陆雨歇即将启程天眼,但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扭转形势,天罚仍会络绎不绝地降临在这片大地,他们舍去大半修为,等待他们的甚至可能是死亡。但他们并没有置身事外,他们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谢谢,”唐烟烟真心道,“我会把它交给陆雨歇。”
“你不必言谢,应该是所有人都欠他一声谢谢。”陆见寒难掩惭愧与自责,他长叹一声,“什么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都是无能者的推诿之词。仙尊他……”陆见寒闭了闭眼,苦笑一声,“他这一生多舛多难,幸好,幸好他遇见了你。”
唐烟烟别开眸光,眼底闪烁着泪意。
是她幸运才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遇见陆雨歇,有他守她护她,才是她的三生有幸。
捧着红棕木匣,唐烟烟背靠雪松,一个人站了很久,久到石壁中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唐烟烟都没能察觉。
她在回忆,回忆与陆雨歇的所有过往。回忆他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或悲或喜,或哭或笑。
一幕幕,历历在目,崭新如初。
直至一双雪白云纹靴出现在她视线,唐烟烟才赫然回神,她怔怔望着他,忽地粲然一笑:“你来了啊。”
男子轻轻颔首,嗓音低沉浑厚:“嗯,我来了。”
……
陆雨歇走后的第一年,三界频频爆发灾难,魔域两州彻底沦陷,三千凡尘的百姓苦不堪言。
陆雨歇走后的第三年,为抵挡剿灭威力无穷的庞然巨怪,玄英宗宗主陆见寒与一众修者魂飞魄散。
陆雨歇走后的第十年,绵延不绝的黑雨日夜侵蚀万物,修者们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即将被逼入绝境时,这场破坏力极强的黑雨,突然戛然而止。
那天是所有人的狂欢日。
无论魔修还是仙修,无论是老是小,大家都喜极而泣地互相拥抱,互相道贺。
唐烟烟湮没在乌泱泱的人群里,遥望天际,仿佛想透过空气,望见世界的尽头。
她嘴角挂着笑,眼角淌着泪。
真好。
什么都很好。
自此之后,天罚逐渐减少,在陆雨歇走后的第三十六年,一切噩梦都结束了。
太阳每日照常升起,星月相伴同行,四季恢复如初,满目疮痍的土地重新焕发活力,被苦难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开始恢复生息。
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良药。一百年,或许两百年,唐烟烟相信,三界又会回到从前的模样,不,是比从前更好的模样。
唐烟烟仍然留在玄英宗,帮助新任宗主处理门派大小事宜。
至于小白小绿,这数十年,他们一直没有离开三千凡尘,哪怕一个个国家相继灭亡,他们依旧固执地帮助着需要帮助的凡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呢?
当然,长大的不仅仅是小白小绿,还有寸寸。
大抵是陆雨歇前往天眼的第六年,方寸世尊的修为与记忆有了觉醒的趋势。
迄今百年,他遗落的记忆与修为都已恢复大半。
很多人都说,百年光阴于凡人而言就是一辈子,对修仙者来说,却不过是弹指之间。
唐烟烟却很难认同。
一年有十二个月圆之夜,十年就有一百二十个。
一年有四个季节更替,十年就有四十个。
唐烟烟清晰记得一圈圈的年轮,每一圈都是她期待已久的盼望。
眷古峰雪松下,唐烟烟望着这片焕发生机的大地,闭眼在心中默念。
三界已定,君可缓缓归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