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唐烟烟和魔尊陆雨歇回来后, 小姑娘好奇地在两个陆雨歇之间来回打量,最后以害怕爹娘察觉为由,蹦蹦跳跳跑走了。

小孩的童真扑面而来, 干净又纯粹,无需任何修饰。

仙尊陆雨歇若有所思地看她在阳光下跑远,默默收回视线, 把出炉的丹丸分瓶装好。

接下来的事不用他们亲力亲为, 直接把药材与药方子交给莲国大夫即可。

他们一行人在每个小世界都不会逗留很久。

但这次, 唐烟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索性决定在莲国多呆几天。

凌晨。

月夜下的莲塘泛着幽幽荷香,有蜻蜓落在荷苞尖尖, 似在休憩。

唐烟烟睡不着, 披着外袍沿河边慢走。

木栈桥尽头,白袍男子氤氲在如雪月光里, 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圈浅金色的光晕。

这些天, 仙尊陆雨歇似乎越发沉默,

唐烟烟正迟疑着要不要过去, 男人已侧眸朝她看来。

这一眼隔着散漫月光,富有温度,淡淡的暖,让不染纤尘的仙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唐烟烟莫名放松很多,便踱步朝仙尊陆雨歇走去。

两人并肩站在木栈桥,半晌都没有人打破这股恬淡的氛围。

“我幼时,曾来过这里。”

唐烟烟微愣, 很快了然, 陆雨歇幼时和他娘亲在莲国游历过吧。

唐烟烟轻笑:“你居然还记得?”

“本来无甚印象, 但下午那个小姑娘, 让我有些熟悉。”白袍男子看着满塘莲叶,突然望向唐烟烟,“烟烟,我的心魔,并不是来源于别人,而是我自己。”

话题转换得太快,唐烟烟措手不及,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仙尊陆雨歇,粉唇翕合,还没开口,对面男子就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薄唇轻勾,笑着说:“旁观者清,日日看着那半魔魂,有些事,我自然而然也就想明白了。”

半晌,唐烟烟垂眸低语:“陆雨歇,那些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白袍男子含笑嗯了声,他伸出手,掌心落在唐烟烟头顶,眉梢都洋溢着温柔:“烟烟,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就好了。或许……”

或许他就不会困顿在囚牢里那么多年。

以前从没有人和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从没有人给予他温暖与宽慰。

他们不断强调,只有弱者才会受坏人辖制,只有弱者才没有反抗之力。

与其说那时的陆雨歇恨透仙域魔域,恨透这世间,不如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他企图用人们的肯定与需要来证明自己,其实他一直在等,等某年某月某日,等他漫长的生命中出现一道不同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惩罚自己,不用向任何人赎罪,不需得到谁的认可,你可以活得任性点。

他终于等到了。

仙尊陆雨歇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子。

唐烟烟对他的需要,并不是因为他的强悍。

若他柔弱不能自理,说不定他与烟烟,反而能更顺畅些。

“你突然和我讲这些干什么?”唐烟烟拧眉看着他,莫名有点不安。

白袍男子顿了顿:“没什么,我想说,那半魔魂对你这般疯狂执着,除了他身上沾有太多恶欲煞气,也有心魔的原因。你应该不知道,你在陆雨歇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你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希望,他离不开你。这点在魔魂身上被放大百倍千倍,所以……”

唐烟烟哭笑不得:“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就不是陆雨歇似的。”

空气突然安静。

唐烟烟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貌似挺暧昧。

这不是要让仙尊陆雨歇当面承认,他也爱她爱得离不开吗?

唐烟烟干咳两声,装忙地看向别处。

仙尊陆雨歇倒是笑了。

他当然是陆雨歇,但他这个陆雨歇做得不称职。

心魔并不在他身上,他却受不住那半魔魂的挑衅与刺激,每日每夜都嫉妒的发狂,甚至像个才活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与他争与他抢,从而影响天道。

后悔吗?

真不怎么后悔。

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羞耻,却也幸福。

唯一让仙尊陆雨歇难以释怀的是,顺应自然,这世间说不定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若天道重置,那些见证他与烟烟一路走来的星月花草和人,是不是都要消失了?

“烟烟,你想听我抚琴吗?”仙尊陆雨歇低沉嗓音突然随风散落在空中,像绒毛,轻轻柔柔的。

“你会抚琴?”唐烟烟惊讶完,又挠了挠脖颈,不好意思地笑,“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会的,而且很厉害。”

“还行。”

“还行就能轻轻松松在沧澜境赢过琴师?”

白袍男子讶异地看唐烟烟一眼:“那就是,不止还行。”

唐烟烟噗嗤笑出声,她和陆雨歇好像许久都不曾这么自在的聊过天了,两个陆雨歇都是。

每每面对他们,氛围都有些微妙。

大概他们三人都在刻意压制。

她迫切的想找到平衡点,他们却一心只想得到她全部的关注。

与此同时,仙尊陆雨歇掌心凭空出现一把伏羲式古琴,看样式,应该年岁颇为久远。

席地而坐,白袍男子掀起鸦羽般的睫毛,他含笑看着唐烟烟,复又垂眸,修长干净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铮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紧接着,琴音如流水,倾泻而出。

唐烟烟便在白袍男子对面坐下来,她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手指在琴弦上跳舞。

哪怕不懂音律,唐烟烟也听得出仙尊陆雨歇的厉害,这曲子细腻婉转,仿佛能勾动人心,像爱人在她耳畔呢喃,也像爱人落在她唇间的轻吻。

唐烟烟沉醉其中,怔怔抬头时,恰好触及白袍男子不加掩饰的眸光。

他竟一直在看她。

他嘴角微弯,眼底盛满星光,虽是在看她,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好像她才是他手中的那把琴。

一曲毕。

唐烟烟许久才缓过神。

她不是傻子。

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寓意。

但这却是她迟迟不想面对的事情,白小蝶曾劝她,不如把两个陆雨歇都收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都不愁夫妻之间的七百年之痒。

唐烟烟玩笑般附和过,可是,果然还是不行吧!

她能接受单纯的陆大宝,也很喜欢明明恢复记忆却在她面前表演的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逃出生天后的那半仙尊陆雨歇,她更是怜爱。但魔魂幻化成形后,他们相互排斥相互抗衡,还对她做出一系列陆雨歇根本不会做的事。

唐烟烟忽然就觉得他们很陌生,她的陆雨歇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但他们身上又都有陆雨歇的影子……

“你弹得真好。”唐烟烟笑着起身,她蔓延在栈桥的裙摆如花般合拢,自然而然地说,“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我还想再坐会儿,你先回去。”

“那我走了?”

“好。”

白袍男子温润颔首,今晚的他,嘴角一直都噙着笑。

唐烟烟犹豫了会,到底是不想再谈下去,便转身离开荷塘。

四周安静下来。

仙尊陆雨歇低眉看着古琴,不再拨动琴弦。

藕花深处,一玄色身影突然出现,他嗤笑着走到仙尊陆雨歇面前,明目张胆地嘲讽道:“啧啧啧,这首思慕之曲当真精彩得很,可惜啊可惜,可惜烟烟偏不吃你这套。”

仙尊陆雨歇面不改色,他眉眼平和,甚至蕴含着包容:“下午那个小姑娘,你可有印象?”

魔化陆雨歇不懂他想搞什么鬼,不耐烦拂袖道:“区区凡童,有何稀奇?”

仙尊陆雨歇收起古琴,轻笑道:“数千年前,我们途经莲国,那个小姑娘,长得与你我幼时的玩伴很相像,我记得她好像叫三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魔化陆雨歇皱眉。

他落在朝天阙手里时,被他强塞许多恶欲与戾气,那些魔念自然都来自不同的人妖魔。

所以他每天光对抗这些都够辛苦了,哪还想得起不值一提的久远往事?

仙尊陆雨歇读懂了魔化陆雨歇眼底的不屑。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区别,魔魂的一切偏执都有理可循,他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凡人释放的善意看似脆弱无用,实则力量磅礴。”

“不懂你乱七八糟在讲什么。”玄袍男子嫌弃地瞥了仙尊陆雨歇一眼。

“我想说……”

白袍男子仰头眺望夜空,他想说,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岁月里,无数凡人曾向他释放善意,就像三娘,她会在恶狗朝他扑来时,哭着挡在他身前,尽管那时的陆雨歇觉得很可笑。

还有这些日子,他在各个小世界遇到的百姓。

他们毫不吝啬他们的善意,或是一句嘱托,一件袄衣,一杯凉茶,一块糕点,一声感谢……

“陆雨歇应该是个有温度的人。”白袍男子望着对面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但无论怎么照,都不是最初的陆雨歇,“我曾经以为,眼里只在乎烟烟的我们,不过是在做最纯粹的自己,但没遇到烟烟之前,陆雨歇本来就是个有温度的人,只是在遇到烟烟后,他才找回最真实的自己。”

“他是吗?”

“他是。”

魔化陆雨歇的满脸不耐突然消失不见,他狡黠地转动眼珠。

仙尊陆雨歇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在乎,但他察觉到了仙尊陆雨歇的企图:“你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被我吞噬?”

白袍男子颔首嗯了声。

他这般干脆利落,反而叫魔化陆雨歇生疑:“等等,你该不是想阴我吧?”

仙尊陆雨歇扯了扯唇:“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

魔化陆雨歇大喜,连忙奉承道:“不愧是你仙尊陆雨歇,论心怀大义仁慈宽厚,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放心,三界一定会感激你的。等我抱得烟烟归,就给你立个功德碑。”

白袍男子眉心猛跳,他虽然想通,但还是很难不嫉妒。冷冷望着喜形于色的魔化陆雨歇,他忍着酸溜溜的醋意说:“你以为你吞噬了我,你就是原来的陆雨歇?”

魔化陆雨歇满不在乎:“世间只剩一个陆雨歇,烟烟没得选。”

天真。

仙尊陆雨歇摇摇头。

他正是明白他们与真正的陆雨歇渐行渐远,所以才自愿放弃。

再这般对峙,他们谁都得不到烟烟。

若仅仅只为大义,仙尊陆雨歇不甘牺牲,更不甘放弃主动权。他只不过是想在遍地荆棘里,铺出一条烟烟愿意重新走近他的路。

他和魔魂,谁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和输家。

但此举危险重重,哪怕满盘皆输,也值得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