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烟烟和魔尊陆雨歇回来后, 小姑娘好奇地在两个陆雨歇之间来回打量,最后以害怕爹娘察觉为由,蹦蹦跳跳跑走了。
小孩的童真扑面而来, 干净又纯粹,无需任何修饰。
仙尊陆雨歇若有所思地看她在阳光下跑远,默默收回视线, 把出炉的丹丸分瓶装好。
接下来的事不用他们亲力亲为, 直接把药材与药方子交给莲国大夫即可。
他们一行人在每个小世界都不会逗留很久。
但这次, 唐烟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索性决定在莲国多呆几天。
凌晨。
月夜下的莲塘泛着幽幽荷香,有蜻蜓落在荷苞尖尖, 似在休憩。
唐烟烟睡不着, 披着外袍沿河边慢走。
木栈桥尽头,白袍男子氤氲在如雪月光里, 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圈浅金色的光晕。
这些天, 仙尊陆雨歇似乎越发沉默,
唐烟烟正迟疑着要不要过去, 男人已侧眸朝她看来。
这一眼隔着散漫月光,富有温度,淡淡的暖,让不染纤尘的仙尊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唐烟烟莫名放松很多,便踱步朝仙尊陆雨歇走去。
两人并肩站在木栈桥,半晌都没有人打破这股恬淡的氛围。
“我幼时,曾来过这里。”
唐烟烟微愣, 很快了然, 陆雨歇幼时和他娘亲在莲国游历过吧。
唐烟烟轻笑:“你居然还记得?”
“本来无甚印象, 但下午那个小姑娘, 让我有些熟悉。”白袍男子看着满塘莲叶,突然望向唐烟烟,“烟烟,我的心魔,并不是来源于别人,而是我自己。”
话题转换得太快,唐烟烟措手不及,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仙尊陆雨歇,粉唇翕合,还没开口,对面男子就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薄唇轻勾,笑着说:“旁观者清,日日看着那半魔魂,有些事,我自然而然也就想明白了。”
半晌,唐烟烟垂眸低语:“陆雨歇,那些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白袍男子含笑嗯了声,他伸出手,掌心落在唐烟烟头顶,眉梢都洋溢着温柔:“烟烟,如果我能早些遇到你就好了。或许……”
或许他就不会困顿在囚牢里那么多年。
以前从没有人和他说,不是你的错,也从没有人给予他温暖与宽慰。
他们不断强调,只有弱者才会受坏人辖制,只有弱者才没有反抗之力。
与其说那时的陆雨歇恨透仙域魔域,恨透这世间,不如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他企图用人们的肯定与需要来证明自己,其实他一直在等,等某年某月某日,等他漫长的生命中出现一道不同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惩罚自己,不用向任何人赎罪,不需得到谁的认可,你可以活得任性点。
他终于等到了。
仙尊陆雨歇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子。
唐烟烟对他的需要,并不是因为他的强悍。
若他柔弱不能自理,说不定他与烟烟,反而能更顺畅些。
“你突然和我讲这些干什么?”唐烟烟拧眉看着他,莫名有点不安。
白袍男子顿了顿:“没什么,我想说,那半魔魂对你这般疯狂执着,除了他身上沾有太多恶欲煞气,也有心魔的原因。你应该不知道,你在陆雨歇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你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希望,他离不开你。这点在魔魂身上被放大百倍千倍,所以……”
唐烟烟哭笑不得:“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就不是陆雨歇似的。”
空气突然安静。
唐烟烟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貌似挺暧昧。
这不是要让仙尊陆雨歇当面承认,他也爱她爱得离不开吗?
唐烟烟干咳两声,装忙地看向别处。
仙尊陆雨歇倒是笑了。
他当然是陆雨歇,但他这个陆雨歇做得不称职。
心魔并不在他身上,他却受不住那半魔魂的挑衅与刺激,每日每夜都嫉妒的发狂,甚至像个才活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与他争与他抢,从而影响天道。
后悔吗?
真不怎么后悔。
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羞耻,却也幸福。
唯一让仙尊陆雨歇难以释怀的是,顺应自然,这世间说不定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若天道重置,那些见证他与烟烟一路走来的星月花草和人,是不是都要消失了?
“烟烟,你想听我抚琴吗?”仙尊陆雨歇低沉嗓音突然随风散落在空中,像绒毛,轻轻柔柔的。
“你会抚琴?”唐烟烟惊讶完,又挠了挠脖颈,不好意思地笑,“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会的,而且很厉害。”
“还行。”
“还行就能轻轻松松在沧澜境赢过琴师?”
白袍男子讶异地看唐烟烟一眼:“那就是,不止还行。”
唐烟烟噗嗤笑出声,她和陆雨歇好像许久都不曾这么自在的聊过天了,两个陆雨歇都是。
每每面对他们,氛围都有些微妙。
大概他们三人都在刻意压制。
她迫切的想找到平衡点,他们却一心只想得到她全部的关注。
与此同时,仙尊陆雨歇掌心凭空出现一把伏羲式古琴,看样式,应该年岁颇为久远。
席地而坐,白袍男子掀起鸦羽般的睫毛,他含笑看着唐烟烟,复又垂眸,修长干净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铮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紧接着,琴音如流水,倾泻而出。
唐烟烟便在白袍男子对面坐下来,她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手指在琴弦上跳舞。
哪怕不懂音律,唐烟烟也听得出仙尊陆雨歇的厉害,这曲子细腻婉转,仿佛能勾动人心,像爱人在她耳畔呢喃,也像爱人落在她唇间的轻吻。
唐烟烟沉醉其中,怔怔抬头时,恰好触及白袍男子不加掩饰的眸光。
他竟一直在看她。
他嘴角微弯,眼底盛满星光,虽是在看她,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好像她才是他手中的那把琴。
一曲毕。
唐烟烟许久才缓过神。
她不是傻子。
她听得出这首曲子的寓意。
但这却是她迟迟不想面对的事情,白小蝶曾劝她,不如把两个陆雨歇都收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都不愁夫妻之间的七百年之痒。
唐烟烟玩笑般附和过,可是,果然还是不行吧!
她能接受单纯的陆大宝,也很喜欢明明恢复记忆却在她面前表演的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逃出生天后的那半仙尊陆雨歇,她更是怜爱。但魔魂幻化成形后,他们相互排斥相互抗衡,还对她做出一系列陆雨歇根本不会做的事。
唐烟烟忽然就觉得他们很陌生,她的陆雨歇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但他们身上又都有陆雨歇的影子……
“你弹得真好。”唐烟烟笑着起身,她蔓延在栈桥的裙摆如花般合拢,自然而然地说,“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我还想再坐会儿,你先回去。”
“那我走了?”
“好。”
白袍男子温润颔首,今晚的他,嘴角一直都噙着笑。
唐烟烟犹豫了会,到底是不想再谈下去,便转身离开荷塘。
四周安静下来。
仙尊陆雨歇低眉看着古琴,不再拨动琴弦。
藕花深处,一玄色身影突然出现,他嗤笑着走到仙尊陆雨歇面前,明目张胆地嘲讽道:“啧啧啧,这首思慕之曲当真精彩得很,可惜啊可惜,可惜烟烟偏不吃你这套。”
仙尊陆雨歇面不改色,他眉眼平和,甚至蕴含着包容:“下午那个小姑娘,你可有印象?”
魔化陆雨歇不懂他想搞什么鬼,不耐烦拂袖道:“区区凡童,有何稀奇?”
仙尊陆雨歇收起古琴,轻笑道:“数千年前,我们途经莲国,那个小姑娘,长得与你我幼时的玩伴很相像,我记得她好像叫三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魔化陆雨歇皱眉。
他落在朝天阙手里时,被他强塞许多恶欲与戾气,那些魔念自然都来自不同的人妖魔。
所以他每天光对抗这些都够辛苦了,哪还想得起不值一提的久远往事?
仙尊陆雨歇读懂了魔化陆雨歇眼底的不屑。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区别,魔魂的一切偏执都有理可循,他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凡人释放的善意看似脆弱无用,实则力量磅礴。”
“不懂你乱七八糟在讲什么。”玄袍男子嫌弃地瞥了仙尊陆雨歇一眼。
“我想说……”
白袍男子仰头眺望夜空,他想说,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岁月里,无数凡人曾向他释放善意,就像三娘,她会在恶狗朝他扑来时,哭着挡在他身前,尽管那时的陆雨歇觉得很可笑。
还有这些日子,他在各个小世界遇到的百姓。
他们毫不吝啬他们的善意,或是一句嘱托,一件袄衣,一杯凉茶,一块糕点,一声感谢……
“陆雨歇应该是个有温度的人。”白袍男子望着对面一模一样的自己,他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但无论怎么照,都不是最初的陆雨歇,“我曾经以为,眼里只在乎烟烟的我们,不过是在做最纯粹的自己,但没遇到烟烟之前,陆雨歇本来就是个有温度的人,只是在遇到烟烟后,他才找回最真实的自己。”
“他是吗?”
“他是。”
魔化陆雨歇的满脸不耐突然消失不见,他狡黠地转动眼珠。
仙尊陆雨歇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在乎,但他察觉到了仙尊陆雨歇的企图:“你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被我吞噬?”
白袍男子颔首嗯了声。
他这般干脆利落,反而叫魔化陆雨歇生疑:“等等,你该不是想阴我吧?”
仙尊陆雨歇扯了扯唇:“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
魔化陆雨歇大喜,连忙奉承道:“不愧是你仙尊陆雨歇,论心怀大义仁慈宽厚,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放心,三界一定会感激你的。等我抱得烟烟归,就给你立个功德碑。”
白袍男子眉心猛跳,他虽然想通,但还是很难不嫉妒。冷冷望着喜形于色的魔化陆雨歇,他忍着酸溜溜的醋意说:“你以为你吞噬了我,你就是原来的陆雨歇?”
魔化陆雨歇满不在乎:“世间只剩一个陆雨歇,烟烟没得选。”
天真。
仙尊陆雨歇摇摇头。
他正是明白他们与真正的陆雨歇渐行渐远,所以才自愿放弃。
再这般对峙,他们谁都得不到烟烟。
若仅仅只为大义,仙尊陆雨歇不甘牺牲,更不甘放弃主动权。他只不过是想在遍地荆棘里,铺出一条烟烟愿意重新走近他的路。
他和魔魂,谁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和输家。
但此举危险重重,哪怕满盘皆输,也值得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