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境民风开放, 百姓对妖魔仙一视同仁,任何新事物,他们都接受得极快, 亦有非常多样且新鲜的见解。
这对宋怡然的心境确实造成一定冲击。
她隐隐有茅塞顿开的趋势。
但阻碍宋怡然进阶的真正根源与心结,是她旁侧云淡风轻的白衣男子。
两人刚从茶楼出来,宋怡然攥紧的掌心还未松开。
方才说书先生讲的那段故事, 男女主人公正是陆雨歇与唐烟烟。
剧情虽有夸张成分, 却也八/九不离十。
宋怡然紧张又忐忑, 她偷偷观察师父的神情。
可他有什么神情呢?
他好似对那段故事并无任何感想,就好像,那是别人的经历, 并不属于他。
是的。
他服用了遗情丹。
宋怡然突然觉得心累。
从前师父眼底只有唐烟烟时, 她仿佛是放弃了的,哪怕心有不甘与不舍。
但师父传她进入眷古峰的那刹, 死灰又复燃, 宋怡然情不自禁地生出期盼,或许她还是有机会的对吗?可她真的有吗?
二人沉默地穿街走巷。
刚经过书局, 便听正走出来的男子道:“唉,唐烟烟怎么不继续连载小人书了啊?我每夜的精神食粮断了,晚上都睡不踏实。”
同伴回:“她前阵子养了新宠,据说那新宠与仙尊陆雨歇非常相像,估计日日在床上忙着颠鸾倒凤呢!哪还有心思干别的事。”
男子暧昧地笑:“也不一定是在床上哦。”
同伴戏谑地用手指点了点男子,感慨道:“按我说,她就继续画呗, 画那替身也行啊!何必紧逮着仙尊陆雨歇不放。”
男子颔首道:“没错没错, 所以说, 唐烟烟果然深情, 她另外找相好的,也找的是仙尊的替身,这恐怕是为了纾解对仙尊的相思之苦。”
陆雨歇淡淡瞥了两人一眼。
这记轻飘眼神恰好被男子捕捉到,男子好奇地问陆雨歇:“这位兄台,你可是有不同见解?”
陆雨歇漠然:“没有。”
男子不依不饶地走过来:“怎会?你眼神告诉我,你并不赞同我的话。”
陆雨歇:……
男子很认真地请教陆雨歇:“你到底是反对我的哪句话?你告诉我吧,否则我心里不舒服。”
陆雨歇拔腿便走。
男子执着地跟上,足足跟了两条街,他痛苦道:“兄台求求你为我解惑,我这人经常为一点疑惑彻夜不眠,你如果不让我知道真相,我今夜又睡不着觉了哇。我昨晚本来就没睡着,再不睡,得要老命了啊!”
陆雨歇面色僵硬,他闭了闭眼,戛然顿住:“最后句话。”
语罢,头也不回地拾步离开。
男子满脸喜悦地站在原地,顾自高兴道:“原来是最后一句话,他不认同我的最后一句话。等等,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完了完了,我根本想不起来了哇……”
人来人往中,男子抓耳挠腮,他有意继续追问个明白,但街巷繁杂身影中,哪还有那抹月白?
陆雨歇行色匆匆,面色稍沉。
宋怡然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心情跌入谷底。
男子最后的话,她还记得。
师父究竟不认可他说的什么?
不认可唐烟烟深情?还是不认可棋玉是他替身?
在外游历数日,师徒重返蔷薇客栈。
守在柜台的店小厮瞧见二人,热情打招呼道:“欢迎回来。”又笑道,“二位不在时,隔壁的唐小烟姑娘好像找过你们哦。”
陆雨歇步伐微顿,旋即再无停留地攀上楼梯。
宋怡然勉强回以一笑。
夜浓如墨。
唐烟烟早已睡下。
但棋玉睡不着,隔壁的宋怡然也在床上辗转反侧。
至于陆雨歇,他负手立在窗下,遥望漫天星辰与月色。
七夕前的夜晚格外静谧。
苍穹星子很满,似往深潭里洒了无数糖碎,每颗都熠熠生辉,散发着亘古旖旎。
天渐渐亮了,星子隐退,清新寒凉的雾气随风吹入窗,轻微拂动月白色宽袖。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合拢两扇雕花窗,将似醒非醒的沧澜境阻隔在视线之外……
七夕如约而至。
清晨,唐烟烟捂着被子又睡了半个时辰,打着哈欠起身。
棋玉过来问她:“今日街巷热闹,可要出去逛逛?”
唐烟烟唔了声:“可以吧。”
棋玉又问:“你昨晚没睡好?”
唐烟烟看向眼下两团暗青的棋玉,古怪道:“没睡好的是你吧。”
棋玉低眉:“我……”
没等棋玉回答,唐烟烟已拿出一张传讯符,让店小二把早膳端上来。
棋玉默默看了眼唐烟烟,收回卡在喉口的话。
他昨夜几乎没睡,一闭上眼,他脑中便浮现出说书先生描述的那些片段。
唐烟烟并非是魔。
她只是为情所困,才走上极端。
她意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换取陆雨歇的在意和目光吗?
整个早晨,唐烟烟都很不舒服,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汤匙,问棋玉:“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再不说,你没憋疯,我都要疯了。”
棋玉愣住,他臊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唐烟烟一脸无语:“大哥,你不知道你一直在看我吗?”
棋玉:……
“烟烟,你、你可不可以要再喜欢陆雨歇?”猛地鼓起勇气,棋玉细声说,“他不值得。”
气氛略沉默,唐烟烟没有看棋玉,她重新拾起汤匙,语气很淡:“棋玉,你了解我多少?又了解他多少?很多事情,不是光凭别人一张嘴就能道明。”
棋玉难堪地别过视线,仍坚持己见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伤害自己的地步,那就不值得,该放弃。”
唐烟烟忽地轻笑,面露调侃:“棋玉,你没喜欢过哪家姑娘吧?”
棋玉噎住,他呆呆看向眼前女子。
未施粉黛的小脸莹白素净,晨光熹微下,她像他精心培育的那株含苞欲放的昂贵牡丹。
她是娇气的。
应该被护在羽翼下,杜绝任何的风吹雨打。
唐烟烟喝了口粥,神采奕奕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可不会为他伤害我自己,但彼此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是自我,毕竟他以前,”声音蓦地低沉,唐烟烟喃喃说,“他从来没有要求我为他放弃做自己……”
喝粥的动作戛然顿住,低眉看着碗里碧绿的青菜碎,唐烟烟睫毛颤了颤,心脏仿佛被什么用力撞了下。
陆雨歇并没有因为外界危险,便斩断她双翼,让她躲藏在他为她筑起的安全巢穴里。
他给了她自由。
自由当然有代价。
唐烟烟突然间好似想通很多事情,她起身对棋玉道:“我等会儿再吃,你吃你的吧。”
回到卧房,唐烟烟拨弄着养在屋中的人参榕盆景。
如果在当时的情况下,陆雨歇对她说:烟烟,你可以为我委屈一段时间吗?哪儿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接触,乖乖先等危机度过,然后我们再好好的好吗?
她会怎么回答?答应?还是拒绝?
唐烟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会很不开心。
怎么选都不开心。
所以,陆雨歇没有把选择权交给她。
朝阳沿着建筑往上攀升,棋玉怔怔独坐餐桌前。
唐烟烟的话,他似懂非懂。
但有点他明白了,她不同于大多数的凡尘女子,她不屑于当谁娇气的牡丹花,也不惧随时到来的强风暴雨。
他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沧澜境七夕节目丰富,譬如“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搭香桥”,还有历久不衰的博弈赢彩头等。
盏盏灯火下,唐烟烟同棋玉顺着悠扬琴音,来到红绸铺就的琴台下。
此处是殷巷楼为庆七夕佳节,而特地举办的抚琴得彩头大赛。
彩头是一双精巧漂亮到极致的绣花鞋。
沧澜境虽禁止使用修为,但不代表百姓们当真平凡普通。
这双绣花鞋便注入了灵力,可根据双足调整尺寸。
整条街,围堵在此处的人最多。
因为参赛的只能是男子。
会抚琴的男子,自然是美男子咯!
“台上这位公子弹奏的是《相思曲》。”棋玉笑着同唐烟烟说。
“是吗?”唐烟烟握着糖人儿,给棋玉比了个赞,怂恿道,“你这么懂,肯定会抚琴吧!要不你去试试?说不定还能赢得彩头绣花鞋呢!留着送给以后的心爱姑娘呀!”
“我……”棋玉羞涩地低头,颔首说,“我琴艺不精,但我、我愿意为她试试。”
琴台青衣公子一曲毕,台下响起无数喝彩声。
待有人问还有谁愿意挑战时,唐烟烟立即举手,她兴奋地朝棋玉指:“这里这里。”
棋玉腼腆地望着唐烟烟笑,然后越过人群,脊背挺直地步入高台。
棋玉常穿的白袍已换成浅蓝色,落座瑶琴旁,他双臂微抬,露出白皙秀气的手。
指尖轻拨琴弦,铮地一声,悠扬曲调倾泻而出。
他勾抚琴弦的手时而飞快滑动,时而缓慢婉转,如绵绵细雨打落芭蕉,余音绕梁……
琴声落,四周沉寂。
棋玉起身。
众人仿佛才反应过来,掌声如雷。
棋玉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抹嫣红身上。
待看到突然出现在唐烟烟身后的那道身影时,棋玉蓦地僵住。
陆雨歇同宋怡然站在人群外围,听到热烈喝彩声,宋怡然骄傲地咕哝道:“是不错,不过师父你抚琴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呢!”
说着,宋怡然不经意望向琴台上的男子,然后愣住。
那上面的人怎会是……
宋怡然下意识寻找唐烟烟的身影。
附近几位群众听到宋怡然吹捧自家师父,调笑道:“小姑娘,那你让你师父上台啊!也好让咱们见识见识所谓的超凡脱俗。”
“就是,小姑娘你可别吹牛,这位蓝衣公子的琴音当属一绝,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胜过的。”
宋怡然何曾遇到这般质疑她话的人,看了眼不为所动的陆雨歇,宋怡然窘迫道:“我师父不轻易抚琴。”
“呵,那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说不定在人家小姑娘自己的眼底,她师父的琴技确实举世无双呢!”
宋怡然憋屈地一声不吭。
任他们打趣戏谑。
听到身后动静,唐烟烟回眸看到陆雨歇时,还有些懵。
时空仿佛错乱,好似回到了他们还在理国的时候。
隔着喧嚣,他们目目相望。
暖意烟火融不进陆雨歇寒凉的眼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含起伏。
“烟烟,”走下琴台的棋玉拽住唐烟烟袖摆,他苍白着脸,低声请求,“烟烟,我们回客栈好吗?”
“你不舒服吗?”
“我、我感觉有点不好,或许快要……发作了。”
“好吧。”
唐烟烟看陆雨歇宋怡然一眼,和棋玉往回走,同他们擦身而过。
脚步忽然顿住,唐烟烟蓦地回头,她笑靥如花地对陆雨歇说:“陆雨歇,我们不是邻居吗?我们有事先回客栈,那双绣花鞋,拜托你帮我们带回去,谢谢。”
陆雨歇目不斜视,没有多看唐烟烟一眼。
宋怡然更是不想搭理他们。
临走之际,棋玉与陆雨歇的目光陡然在半空相交。不过短短呼吸间,陆雨歇已收回视线。
男人眸光清淡,没有不屑轻视,或者是耻笑。
但棋玉莫名心虚,好似他的刻意伪装已被他堪破,他只是不说。
脸颊胀红,棋玉埋低头,羞愧地和唐烟烟离开。
等两人背影远去,宋怡然才不满道:“那双绣花鞋最后又不一定是她的。”
琴台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公子上台,琴技都不如棋玉出彩。
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定,就在第十一柱香还剩小半时,一抹玄色身影轻笑着走上高台,男子身段妖娆,眉眼细长,骨子里透出股风情妩媚。
“是琴仙许瞳仟。”
“我天,是琴仙许瞳仟啊啊啊啊啊啊!”
“有生之年系列,我居然看到了琴仙本人,我是在做梦吗?”
“娘啊,我的耳朵要怀孕啦!!!!”
“琴仙琴仙琴仙——”
呼喊骚动声此起彼伏,琴仙许瞳仟略一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他自信的低低一笑:“诸位,我许瞳仟看上这双绣花鞋了,抱歉,它是我的了。”
语罢,玄色长袖在半空飞扬出恣意弧度,许瞳仟豪迈落座,灵巧手腕猛勾琴弦,铮地一声,音律强势抓住所有人耳朵。
《凤求凰》,亦是棋玉方才所演奏的曲子。
不同于棋玉的婉转缠绵,琴仙许瞳仟的爱更具侵略性,浑然天成的技巧加上万马奔腾的气势,不用比较,这局,许瞳仟稳胜。
陆雨歇看了眼置在半空的精致绣花鞋,转身便走。
宋怡然忙跟上师父步伐。
掌声久久不息。
陆雨歇走出人群不远,身后蓦地传来许瞳仟笃定的笑声:“哈哈哈,今日这双绣花鞋是我许瞳仟的了,谁有意见?我数三声,若无人应战,不等香灭,我就带着它先走一步。一、二……”
鬼使神差般,陆雨歇突然止步。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然站定在琴台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许瞳仟兴奋刺激的眼神,都集中在陆雨歇身上。
陆雨歇眼神淡定。
心中却生出些懊恼,以及不可思议。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许瞳仟迫不及待地问。
“无名。”
“你要弹奏哪首曲子。”
“无题。”
“……”
围观人群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人莫不是来砸场子?
骑虎难下,陆雨歇只得登上琴台。
他拂袖落座,低眉看着面前的瑶琴,许久没有动作。
直至众人都快等得不耐烦时,陆雨歇终于很轻地拨动了下琴弦。
清亮的声音如泉水般,仿佛拥有洗涤世间污浊的能力。
潺潺汩汩,琴音自然灵动,让人不知不觉六根清净心无杂念。
这是禅曲。
上古流传的禅曲《无题》。
许瞳仟瞪大眼睛,《无题》据说乃涤尘佛子所作,传闻涤尘佛子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甚至割肉啖鹰以身饲虎。
在一次的修行中,涤尘佛子晕厥路畔,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皮肉。
自迷迷瞪瞪中醒来,涤尘佛子恍惚看到一抹纤细身影,那女子温柔地替他处理伤势,喂他喝药,帮他擦拭身体。
相伴数月,涤尘佛子向女子提出告辞。
女子眼眶含泪,满面笑意,始终未曾挽留。
涤尘佛子亦没有为她回过一次头。
所有人都认为涤尘佛子没有动心,他只有“道”。
但普度众生时,涤尘佛子偶尔会弹奏一首琴曲。
他永远只弹这一曲。
但琴音次次不同。
有时无欲无求,有时轻起涟漪,有时贪嗔皆俱……
许瞳仟闭上眼,聚精会神地聆听音律,不肯放过其中任何细节。
他倒要看着,眼前这个“佛子”是哪种“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