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烟烟没办法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再这样眼睁睁看着陆雨歇备受折磨。
唐烟烟甚至觉得,不等火焰燃尽,陆雨歇就要死了, 被活生生折磨死了。
他太痛苦,痛苦得仿佛她的心也被无数支箭矢刺穿,千疮百孔, 鲜血淋漓。
用尽全身力气, 唐烟烟拼命抱紧陆雨歇, 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陆雨歇全身再无一处完好,他额头青筋毕露,似从血泉里走出来的狰狞魔鬼。
唐烟烟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它们落入陆雨歇伤痕累累的脖颈, 滴进他肩头隐约可见的森森白骨。
感受到泪水的滚烫与刺痛, 陆雨歇浑身颤抖,他那双满布黑雾血丝的眼睛闪过一线清明, 复又被数不尽的魔气填满。
喉口溢出沙哑粗粝的低吼声, 陆雨歇在反抗,反抗锁链的囚禁, 反抗唐烟烟的拥抱。
他似要摆脱所有的一切。
他唯一的目的,似乎便是自由。
唐烟烟不肯松手,麒麟骨链深深嵌入陆雨歇皮肉,他却不知疼痛般,反复挣扎。
每一次的挣扎,那锁链就更深入几分。
唐烟烟心疼地攥住麒麟骨链其中一端,试图用灵力将它拧断。
试到最后, 她满手是血, 那血不知是陆雨歇的, 还是她自己的。
“唔——”左肩陡然传来剧痛, 陆雨歇埋首在唐烟烟左肩,狠狠咬下去。
牙尖深深刺入血肉,唐烟烟疼得面色惨白。
身体有一瞬间的虚脱无力,很快,唐烟烟又重新抱住陆雨歇,她嗓音因疼痛,而显得格外羸弱颤栗:“陆雨歇,你醒醒。你看清楚,我是谁。你不是说,等火焰燃尽,就带、带我……”
唐烟烟话没有讲完,麒麟骨链猛然碎裂。
一片片锁链飞溅,在魔雾中化为虚无。
唐烟烟被形同鬼魅的陆雨歇死死按压在地,他长发垂落,墨发如上好的绸缎般落在唐烟烟胸前。
脖颈被寒凉如冰刃的一双手死死掐住,窒息的痛楚如潮水般猛烈袭来,唐烟烟视线逐渐模糊。
隔着层雾,唐烟烟望着陆雨歇饱受折磨的样子,眼角滚下一行行热泪。
她要死了吗?
可她要是死了,陆雨歇该怎么办?
他若醒来,发现她死在他手下,他还能活吗?
死亡近在迟尺地在冲她招手。
唐烟烟喉管疼得麻木,她微微张开嘴,却无法再言语。
嘴角勉强上扬,唐烟烟努力地想给陆雨歇留下最后的微笑。
他们谁都没有错。
穿来这个世界,唐烟烟曾经觉得很操蛋。
但奇怪的是现在的她,连濒临的死亡都不那么恐惧了,她只是很不甘心,不甘心从他眼睛里就此消失,再无任何痕迹……
失去意识的瞬间,如枯骨般掐住唐烟烟脖颈的双手徐徐放松力道。
陆雨歇脸上闪过无数情绪,凶戾漠然与悔恨自责不断交织交错。
它们像是永恒的对立,互相攻击搏斗,至死方休。
陆雨歇眼眶蓄满泪水。
他张大嘴,只能发出干涩的支吾声。他想说,其实她笑得一点都不好看,痛苦至极的笑容,像是悬崖上饱受风吹雨打的一朵残花。
尽管它不够美,却穷其自身所有的能量,予以世界一点渺小的温暖。
而世上太多太多的存在,缺的便是这一点温暖。
譬如他。
陆雨歇颤抖着收回双手,他望向唐烟烟脖颈处的深红手印,以及肩头的血肉模糊,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阵痉挛。目睹唐烟烟受苦,尤其还是他自己残忍地令她受苦,这比麒麟骨链刺穿他心脏,都更痛一千倍,一万倍。
冷冷望向燎原在四处的黑色火焰,陆雨歇苍青的脸上忽然划过一丝讽笑。
他眉骨染血,锋利眼神如钩,直直地凝视它们。
魔域这些伎俩,就是为了让他堕入魔道吗?
抱歉,他不想屈服。
陆雨歇眼底仍不断涌动着魔雾,但那些恶的根源再无法控制他。
他的心魔确实未除,或许这辈子都很难彻底消弭。
但他不愿再被它控制。
陆雨歇低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她呼吸那么的细弱,仿佛刚出生的幼崽,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在他手上停止呼吸。
他当时怎么下得去手?
眼眶酸痛难忍,陆雨歇笑中含泪,他决绝地低眉,以手掌覆住心脏。
脸颊汗如雨下,陆雨歇面色比方才的癫狂状态更加惨白。
哪怕痛到极致,陆雨歇亦是一声不吭。
渐渐地,他胸口溢出数缕半透明的魂魄,仙者魂魄因修炼功法,常呈现出些微差异。
陆雨歇的是浅冰蓝色,但此时那些冰蓝色仿佛被心魔污染,显得肮脏而浑浊。
不就是心魔吗?
他不要就是了。
一半魂魄抽离身体,陆雨歇难以承受地瘫软在地。
他痛楚地蜷缩在唐烟烟身边,指尖触到熟悉的带着些许淡香的温度。
拥抱着这股温暖,陆雨歇平静地望着曾属于他的魂魄离去,直至与黑雾融为整体。
陆雨歇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疼痛也罢,残缺也罢,死亡也罢。至少从今往后,他不会因这心魔,再伤她半分。
轻握住唐烟烟的手,陆雨歇闭上眼睛,满足地微笑。
黑色火焰终于消失。
烈焰魔窟到了最脆弱的时刻。
陆雨歇狼狈起身,他抱起昏睡不醒的唐烟烟,踉跄前行。
血红衣袍拂过地面,陆雨歇步伐虽慢,却极力平稳地抱好唐烟烟,一步步,他带着她,坚定地走出烈焰魔窟。
金陵窟外。
大批仙域修士聚集于此。
魔域金陵窟位于仙魔两域交界处,因是弑魔沉睡之地,并无百姓居住。
对于仙域修士的此番行动,魔域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大概也在等,等待最终被揭晓的结果。
说不准魔域还在好整以暇地期待着,期待入魔的陆雨歇与仙域自相残杀,期待陆雨歇替他们扫清一切阻碍。
枯木下,陆见寒紧盯荒芜前方,双手在袖中攥成拳头。
他心乱如麻,既期待陆雨歇从烈焰魔窟里走出来,又害怕到来的那一幕令他大失所望。
陆见寒太过纠结太过忐忑。
他既坚信陆雨歇,又忍不住自我否定。
陆雨歇的这一生,多是在苦难中走过。陆见寒曾以为,是这些苦难造就他如此坚毅强悍的性格,但每个强者又不是钢铁所铸,他们亦有脆弱的一面,陆雨歇也应当如此。想着想着,陆见寒几乎不敢再抱任何期望,他沮丧地想,陆雨歇大概率是不可能再完好如初地走出烈焰魔窟。
“事情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一定要那么做吗?”陆见寒悲戚地望向始终沉默的方寸世尊,心存期冀。若旁人就罢了,但那可是陆雨歇!为仙域付出诸多的陆雨歇。
“若陆雨歇成魔,你认为站在此地的这些仙域修士,有几人能活?他们可否还有退的余地?”方寸世尊不答反问,话虽这般说,但他还是闪过几缕不忍和期待,“挽回陆雨歇的余地并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在烈焰魔窟。”
“烈焰魔窟?”陆见寒蹙眉,“世尊莫非是指唐烟烟?”
方寸世尊颔首。
陆见寒厉声质疑道:“唐烟烟不过区区结丹初重境的普通弟子,她能有什么办法阻止陆雨歇成魔?”
方寸世尊声音冷静:“这些时日,你们仙域人人称道的仙尊陆雨歇,为区区唐烟烟打破的惯例,还少吗?”
陆见寒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愁容满面,忽然低喃道:“若唐烟烟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倒再好不过了。”
结束短暂对话,气氛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约莫小半时辰,毫无动静的前方突然涌出大片气流波动。
有仙域修士惊道:“是烈焰魔窟出口吗?”
方寸世尊面容陡然凛冽,他立即传音众人,命诸位修士按照先前演练,摆好阵法,切莫自乱阵脚。
时间仿佛凝滞。
陆见寒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死死盯着那片波纹,在心中无声祈祷,祈祷走出来的陆雨歇不是魔者。
悬于半空的波纹仿佛煮沸的水,肆意翻滚汹涌。
众仙域修士看得眼都不敢眨,他们是各门各派的强者。
但若与入魔的仙尊陆雨歇抗衡,哪怕他们齐心合力,亦只有五分把握。陆雨歇已臻化境,早已超脱修炼的最高境界,纵观四方,恐只有魔域朝天阙可与之一战。无法想象,强大如仙尊,竟也有走火入魔的一日。
清风无声划过。
万籁俱寂里,水纹蓦地荡开,其中陡然现出一抹狼狈的瘦高身形。
男子蓬头垢面,残破血衣凝成黑红色,他脸颊眉骨都皆是伤疤,更别提浑身上下深可见白骨的沟壑。
他是如此的不堪,像濒临破碎的一把旧剑。
可这把剑稳稳立在荒芜地面,它在腥风血雨里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倒下。
为什么呢?
是因为刚正不阿的骨气尊严?还是因为他怀中那抹脆弱的粉色?
陆见寒怔怔盯着那道落魄身影,险些认不出他就是仙尊陆雨歇。
尽管那骷髅般的男子苟延残喘得仿佛只剩半口气,但他没有入魔。
他没有。
烈焰魔窟里没有阳光。
陆雨歇仰头望了眼天,他们成功出来了。
低眉温柔地望着怀中紧闭双眼的女子,陆雨歇嗫嚅干枯唇瓣道:“烟烟,你看,我没有不信守承诺。”
双腿虚软,陆雨歇踉跄着单膝跪地,但他没有倒下,他仍牢牢抱紧怀中女子。
单膝跪在地上,陆雨歇用额头蹭了蹭唐烟烟眉眼,他眼眶热泪不经意滚落在她唇角:“对不起。”
……
鸟鸣啾啾近在耳畔,呼吸间全是花朵芬芳。
唐烟烟体内仿佛有怎么都使不完的力气,她躺在柔软的云朵里,四周有源源不断的生息争先恐后涌入她体内。
她不需要再像从前那般费力地汲取灵力,那些磅礴生息自动聚拢在她丹田,然后化为纯净灵雾,它们穿过她血液与骨髓,帮助她不断地往前进,就似攀登台阶,一步一步,不断往上。
唐烟烟觉得,她仿佛要进阶了。
从结丹一重境直接跨越到结丹三重境?
唔,难道她是在做梦吗?
这梦好甜,甜得未免太过不真实。
正想着,唐烟烟嘴角忽地落了滴雨。
好苦!天上怎么会落那么苦的雨?
果然只是在做梦而已吗?
唐烟烟心情复杂地舔了舔唇角,更苦了。
如蝶翼般的睫毛缓缓颤动,唐烟烟休息够了,终于从虚幻中睁开眼睛。
她迷茫地望向绘着祥云仙鹤的房顶,这里是哪儿?
指尖轻微动了动,唐烟烟愕然惊觉,她竟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已步入结丹三重境。
与此同时,被困烈焰魔窟的种种画面,如潮水般涌入唐烟烟脑海,唐烟烟仓皇掀开被褥,预备下床寻找陆雨歇,然而她焦切的动作却在看见窗下那抹雪白身影时僵住。
是陆雨歇,他也没事?
唐烟烟急忙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他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愈合了,他又是这天地间最皎洁无暇不染纤尘的那轮莹月了。
真好。
眼眶浮出不争气的水雾,唐烟烟用袖摆迅速擦净。
不哭不哭,他们从烈焰魔窟中逃出来,大难不死这件事本身,再值得庆贺不过。
仿佛似有所觉,那郎艳独绝的身影微微侧身,面向坐在榻上的唐烟烟。
他眉眼清冷,容色平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大喜过望的唐烟烟毫无所觉,她笑眼宛如弦月,全身每处都在真情实感的雀跃:“陆雨歇,我是在做梦吗?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真实的你吗?躺在榻上的我又是真实的我吗?”双手捂住发烫的脸,唐烟烟迫不及待地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
下意识摸了摸完好无损的脖颈,唐烟烟想起她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被魔气影响的陆雨歇差点掐死她。
但他没有,他清醒了,他没有屈服于那些可恶的魔气,他真了不起!
唐烟烟仰头望着陆雨歇,笑意盈盈。
陆雨歇目光落在唐烟烟白皙如玉并无红痕的脖颈,像触电般,一眼便立即收回。
低垂眉眼,陆雨歇语气平稳:“抱歉,险些伤到你。你昏倒后,我神智恢复,成功抑制住那些黑雾,然后顺利带你从烈焰魔窟离开。”
唐烟烟歪着头,娇俏地向陆雨歇竖起大拇指:“唔,我们大宝果然最棒最厉害了!”
按照往常,陆雨歇会回她或羞涩或得意的笑容。
但此时的陆雨歇神色并无波动。
唐烟烟不以为意:“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
陆雨歇颔首。
唐烟烟兴奋地继续问:“那你快帮我看看,你看到了吗?我步入结丹三重境了诶?为什么呀?睡梦中也能进阶吗?天底下竟有这般好事?”
陆雨歇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旋即湮灭无踪,他言简意赅地为唐烟烟解答:“生息无处不在,无需如灵力般刻意吸收纳入。你日后以生息修炼,佐以灵气,不会再比那些天资非凡的修者慢。”
“真的吗?”唐烟烟美得快要冒泡,“我唐小烟这是要逆袭的节奏吗?一趟烈焰魔窟,竟因祸得福?”
陆雨歇不再作任何回应。
唐烟烟高兴了会儿,疑惑地望向四周:“这里是哪里呀?我们不在眷古峰吗?”
陆雨歇淡淡嗯了声:“此处是方寸世尊的指月峰。”
唐烟烟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们要住这里?眷古峰怎么了吗?”
陆雨歇抬起头,他直视唐烟烟眼睛:“眷古峰安好,”顿了顿,又说,“是你住在此处,不是我们。”
再迟钝,唐烟烟也察觉到不对劲。
若不是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唐烟烟早该看出陆雨歇的异处。
譬如他远远立在窗下,从转过身后,他并未向她靠近半步。
譬如他疏离的眼神,譬如他过于一板一眼的姿态……
不等唐烟烟开口,陆雨歇从容不迫地向她坦白:“唐烟烟,本尊已恢复神识。孤男寡女,同处眷古峰多有不便,你今后若不愿回栖霞峰,住在世尊的这座指月峰即可。”
唐烟烟许久无言,她只静默地望着陆雨歇。
天光微暖,廊外树影婆娑地洒入点点斑驳,参差地落在他肩头。
他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一半陌生,一半熟悉。
唐烟烟忽地轻笑:“你什么时候恢复的?”她声音很温和,毫无气愤与讶然。
陆雨歇低声道:“你昏倒时,本尊在那刹清醒。”
唐烟烟哦了声,笑着望向别处,她盯着房中角落的青瓷花瓶打量,那瓶口插着两枝开得正艳的芙蓉,非常漂亮。
“是那时吗?”
陆雨歇回:“正是。”
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突然乏力,唐烟烟轻描淡写地回眸看向陆雨歇:“你确定?要不要再细细思量一番?”
陆雨歇面色毫无波动地与唐烟烟对视。
良久,没有人率先挪开视线。
唐烟烟甘拜下风地扯唇:“所以,那个处处为我着想、拼尽全力救我的人,不是你陆雨歇,只是陆大宝,对吗?”
陆雨歇无声默认。
唐烟烟点了点头,笑问:“陆雨歇和陆大宝,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不是。”
“那敢问仙尊,你还拥有作为陆大宝时的记忆吗?”
“本尊记得。”
“什么感觉?”唐烟烟并不退让地步步逼问,“既然你记得一清二楚,那作为陆雨歇的你,并不认可作为陆大宝的你吗?那些记忆的存在,对你来说,也毫无意义?”
“并非毫无意义,”陆雨歇静静看着唐烟烟,他纤长睫毛很慢地眨动,幽深眼瞳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古潭,“本尊觉得难堪,那段日子是本尊数千年来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它的存在将在日后时时刻刻警醒本尊,莫再陷入那般境地。”
唐烟烟必须承认,她再好的脾气,也快要忍不住了。
冷冷瞪着陆雨歇,唐烟烟气极反笑,她咬牙切齿道:“字字句句,仙尊可当心点说,话一旦讲得太绝,便不是何时都有转圜挽留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