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烟烟被擒, 仙尊陆雨歇失踪,玄英宗内部大乱。
查清陆雨歇消失在魔域金陵窟后,方寸世尊一改往日嬉皮笑脸, 他神情紧绷,一言不发。
陆见寒亦是吓到面色发白,他慌道:“魔域贼子莫不是想故伎重施?他们准备利用唐烟烟掣肘陆雨歇, 从而威胁整座仙域?”
方寸世尊嗤之以鼻:“你仙域有什么可值得威胁的?”
陆见寒难堪不已, 当年魔域利用年幼的陆雨歇, 欲逼镇阳仙君交出得来的暝石碎片,但镇阳仙君顾念大局,为保仙域与苍生太平, 他忍痛割舍爱妻与幼子, 并未把暝石碎片交给魔域。
在其妻云葭仙子与其子陆雨歇被困烈焰魔窟的三十多日里,镇阳仙君发疯般攻入魔域九州, 只凭一柄剑, 他没日没夜地厮杀,待攻入魔宫, 镇阳仙君更是当魔尊朝天阙的面,流着血泪亲自将暝石碎片摧毁。
千万年以来,但凡暝石碎片现世,便是仙域魔域斗得你死我活之日。
魔域欲用暝石碎片唤醒上古弑魔。
仙域则想毁掉暝石碎片,以阻止魔域的疯狂计划。
但现在,暝石碎片没了。
魔域究竟想从仙域得到什么?
亦或是,他们打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主意?
方寸世尊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 他眉眼低垂, 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抬起眼皮。
“马上召集各仙门强者, 围堵金陵窟边界。”
“世尊决心与魔域开战?”
方寸世尊冷冷望向陆见寒:“你去安排,命人日夜看守金陵窟,任何动静都不得怠慢。若……”话语略顿,方寸世尊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旋即被坚毅与笃定取代,“数日后,若从金陵窟走出来的陆雨歇是魔,格杀勿论,无论仙域付出什么代价,务必将他一举剿灭。”
陆见寒僵在原地,愕然地倒退两步,他猛摇头说:“不,不会。雨歇这孩子我了解,他怎会入魔?他绝不会走到这步。他与他父亲是同样的人,他们为仙域为苍生付诸太多,任何人都可能走到绝境,但他怎会步入歧途?”
方寸世尊沉默半晌,低声道:“他神识沉眠,本就是为了驱除心魔。这些许年,他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风霁月无欲无求。再者,魔域诡计多端,他们带走唐烟烟,想必是准备充分。为救唐烟烟,有些圈套,哪怕陆雨歇知晓后果,他也必须往里跳。”
陆见寒仍是不可置信地接连摇头:“他不会。”
方寸世尊叹气:“本尊只是做好万全准备罢了,此番若仙尊无碍,你们这帮仙域天之骄子们,是不是也该走出舒适区,别总将重担推在他一人身上?”
惭愧低头,陆见寒嗫嚅唇瓣,说不出话。
方寸世尊摇摇头,若有深意道:“只有你们先放过他,他才能试着放过他自己。”
……
烈焰魔窟。
阴寒的风挟裹着戾气,悄悄游走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
似乎又到了火焰喷发的时候。
唐烟烟与陆雨歇靠在石窟壁面,并肩望向远处火山。
陆雨歇惧火,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
老酒鬼说过,当年年幼的陆雨歇,曾与娘亲困在烈焰魔窟。
而最终,活着走出此地的只有小小的他自己。
这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永恒的痛吗?
唐烟烟转头,望向陆雨歇惨白的侧脸。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陆雨歇好脆弱好疲惫,他们困在魔窟似乎有些时日了,唐烟烟能感受到灵力与生息在她体内不断消失,但陆雨歇仿佛比她流失得更加严重。
用袖摆擦拭他额头沁出的细汗,唐烟烟问陆雨歇:“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你来救我时,他们伤过你吗?”
陆雨歇摇头否认,他握住唐烟烟手腕,勉强露出一丝笑:“把我们困在烈焰魔窟,便是魔域目的。你放心,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的存在皆有弱点,此地亦是。烟烟你努力支撑些时日,我能带你离开这里,我保证。”
唐烟烟回握住他手,有些愧疚:“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次次害你落入险境的是我。”
陆雨歇扯了扯毫无血色的薄唇,不,这次是他,是他的错。
陆雨歇望向那如莲花般怒放的火焰,脑海突然浮现出父亲镇阳仙君又哭又笑的疯癫模样,有很多很多次,父亲曾狠狠抓着他稚嫩肩膀,一颗颗眼泪狼狈地滚入他唇角,他却一无所觉,他只哭着如同发泄般说:“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是我不配,是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云葭,是我的错,是我……”
浓眉微蹙,一股剧痛突然在血液骨髓里无限蔓延。
陆雨歇用尽力气忍住,直至口腔传出浓郁血腥味。
靠在石窟壁面,陆雨歇将腥甜血沫全部吞咽下腹,不肯叫身旁的女子察觉。
陆雨歇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那些爆裂的火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只剩一团隐隐约约的红。
魔域最终的目的,陆雨歇明白了。
他睫毛轻轻垂下,像濒临枯萎的两片单薄花瓣。
他确有心魔。
从年幼独自活着离开烈焰魔窟起,心魔便未曾真正在他身体里消失过。
父亲镇阳仙君许是早有察觉,所以他不断用残酷的方式锤炼他,试图练就他强大的意志力,好与心魔抗衡,让他不必受它桎梏。
甚至有一夜,当他九死一生活着回来时,父亲悄悄来到他卧房。
他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仍残留着几分稀薄意识。
父亲双手轻轻放在他脖颈,稍微用力,便松开,又再次掐住他,试图用力,却一次次的失败。
他听到父亲压低的啜泣。
一声声哽咽从他喉口溢出,像脆弱的束手无策的孩子。
父亲离开后,他慢慢掀开眼皮。
走到窗下,他看见父亲背对着他,独自坐在台阶上。
婆娑树影洒落在他肩上,皎月光辉仿佛似在落雪。
他突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变得苍老了。
修仙者明明不会沧桑,他却已满头白发,眼中再无意气风发的神采,脊背佝偻得像凡尘四五十岁的老头子。
父亲是自然陨落。
他身体在当年独闯魔域九州时便受重创,临终时,父亲十分安详。
曾经被仙域誉为第一人的镇阳仙君躺在榻上,连举起白色瓷瓶的动作都颇为费劲。
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药瓶,并不多问。
父亲微笑说:“若日后你有了弱点,它许是有用的。”
他沉默不言。
父亲望向窗外,淡淡说了句“为何今日未下雨”,便去了。
仙域人人皆知,镇阳仙君与云葭仙子的佳话,始于一场秋雨。
他们曾并肩立在屋檐,细细等待那场雨歇。
然后的然后,他们自愿结为道侣。
到陨落最后一刻,父亲对他并没有只言片语的叮嘱,但他懂父亲的意思。
父亲母亲都曾热爱这片仙域与苍生,他们曾在这片土地留下他们的欢声与笑语,他们仿佛仍停落在这世间某一个角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守护仙域,变成他唯一的支柱。
日复日,年复年。
陆雨歇时常遗忘他的心魔。
它沉沉睡在他灵魂深处,像是死去般的沉睡着。
他终于成为镇阳仙君那般被称颂被敬仰的人,他终于成为被需要的有价值的存在,他终于找到了活着的那条路。
然而心魔自始至终,依然存在。
这座烈焰魔窟,以及魔域施加在唐烟烟身上却转移到他体内的阵法,便是将心魔从一颗种子演变成参天大树的营养钵。
四面八方的黑雾争先恐后涌入陆雨歇身体,它们让那株嫩芽慢慢长高,伸展出无数枝条与繁叶。
但没关系。
他忍得住,他最擅长忍耐了。
陆雨歇轻轻拥住身旁柔软,有她在,他怎会甘心成魔?他不会。
唐烟烟很着急。
哪怕陆雨歇不肯表露半分,她却能察觉到他的勉强与憔悴。
这里没有灵力,储物空间无法打开,受火焰影响,他们比普通凡人更羸弱。
再这样下去,唐烟烟害怕陆雨歇甚至比她死得更快。
要怎样才能帮到他?
难道他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用袖摆擦了擦陆雨歇苍白的脸,唐烟烟将昏睡的他扶到壁面靠好。
唐烟烟轻声说:“我去四周看看,不会走太远。”
谨记方位,唐烟烟无力地往前走,这里像是电影里的末世,除了满地石头与不时喷出的火焰,再无多余色彩。
唐烟烟没走多久,便失望地原路返回。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粘腻土壤,很快鞋面就脏了。
谁知道这黑色土壤里,究竟曾吞噬过多少生息呢?
唐烟烟拖着沉重步伐,没走几步,脑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似有所觉地捧起一抔土壤,也不嫌脏,直接放入锦囊。
正走着,前方满目褐色中,陡然现出一抹踽踽独行的清瘦雪白身影。
是陆雨歇。
唐烟烟一怔,飞快向他跑去:“你怎么来了?”
陆雨歇面色如白纸,他走得很慢,在看到唐烟烟朝他奔来时,他脸上露出浅浅笑意:“醒来不见你,担心你迷路。”
唐烟烟搀住陆雨歇,两人缓慢往回走,她略失望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处看看,看有没有……”
陆雨歇宽慰地握住她手:“烟烟别怕,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咳咳——”
唐烟烟吓了一跳,忙轻抚他脊背。
一阵剧烈咳嗽后,陆雨歇惨白脸颊泛出不正常红晕,他歉意地望着唐烟烟:“抱歉,我知道我现在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没什么说服力,所以令你担惊受怕了。但烟烟,幼时我便受困过此地,我真的没有哄骗你,我能带你离开。”
唐烟烟呆滞地望着他,眼眶一热:“是我一人离开?还是你同我一起离开?”
陆雨歇轻笑,他冰凉指腹拭去她眼角湿润,低声说:“自是我们一起。”
唐烟烟还是很害怕:“你真的没骗我吗?”
陆雨歇颔首:“迄今为止,我从未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