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浮图秘境。

魔域众修成功制住仙域百余人, 正欲开启祭坛,寂静空间里,陡然刮起一阵飓风。

风卷起漫天红叶似血洒落。

片片红叶里, 现出一抹芝兰玉树的翩翩白衣仙郎。

以剑胁迫仙域修士的高个魔修仰头望向半空,瞪大眼珠道:“不好,是陆雨歇来了!”

这声惊惧交杂的呼喊, 成功引起魔修们的慌乱。

他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 更警惕地看守受制的仙域修者们。

仙尊陆雨歇, 单单名字,便叫这些魔修们心有余悸双腿发麻。

而被困的仙域修士们,则流露出欣喜骄傲之态。他们的仙尊从天而降了, 他们有救了!太好了!

陆雨歇平稳落在魔修们身前, 姿态风淡云轻。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站在最前方的魔修孙螯,心头无端略过一丝不安。

此次魔尊朝天阙并未前来, 为首的乃魔域左护法孙螯。

孙螯粗蛮, 标准的壮硕大汉形象。但别看他赘肉多,论起招来却丝毫不含糊, 仙域能打败他的不超过十人。

面向陆雨歇,孙鳌毫无惧色地大笑,他扛着他那把看似滑稽的神器钉耙,昂起下巴张狂道:“哟,仙尊你这么快就来啦?也是,全仙域除了你,剩下的差不多都是窝囊孙子。我说仙尊, 你整日跟一帮孙子为伍, 不嫌累得慌吗?咱魔域可是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连魔尊都亲自说了, 只要你来,他愿与你共享这盛世与荣耀。”

陆雨歇容色并无波澜。

受制的一玄英宗弟子自觉受到屈辱,红着脖颈怒道:“你少他娘的拉屎放屁,我们仙尊仙风道骨品性高洁,怎会与你们魔修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听你们这帮魔域贼子口吐狂言,便是对我们仙尊的侮辱,你们——”

话未讲完,这位玄英宗弟子便被魔修的剑刺入膝盖,他面色惨白,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额头汗珠大颗滚落。

孙鳌挑高浓眉,脸颊两坨肉随他笑声上下颤抖着:“哈哈哈,连放屁拉屎这话都说出来啦?你们仙域也没那么讲究嘛,何必装得跟佛陀菩萨似的。”

其余魔修们跟着肆意嘲笑。

陆雨歇眉头拧紧。

不知为何,他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厚重,仿佛有股不详的预感。

看出孙鳌有拖延时间之嫌,陆雨歇直接祭出冰剑。

虚实交映,一柄冰剑瞬息幻化成一百零八重。漫天枫影下,无数冰剑穿透虚无,径直闪现在制住仙域百名修士的魔修面前。

短暂呼吸间,魔修纷纷倒地,轻者重伤,重者则已神魂俱灭。

这便是仙尊陆雨歇的实力,一剑之威,足以制衡天下。

孙鳌不怒反笑,他拍掌喝彩,连道三声好,颇为真诚的口吻:“好,好,好!不愧是仙尊陆雨歇。咱们魔尊原先还担心你在凡尘受苦受难,修为大跌。”说到此处,孙鳌眼睛里划过一丝深意,“但时日还长,仙尊,咱们慢慢走着瞧。”又突然想到什么,孙鳌扯扯厚唇,低声说,“仙尊,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烈焰魔窟?”

语罢,孙鳌衣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浮图秘境。

陆雨歇站在原地,神色如常,两扇睫毛在他眼睑落下淡青色阴影,几片红枫毫无察觉地擦过他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袍,悠悠坠地……

见孙鳌趁机遁走,获救的仙域修士并未强行追击。

浮图秘境遭受重创,催生出许多空间罅隙,魔域究竟掌控住哪些空间缝隙,他们并不知。

眼下其余仙域修士,正在探索修补所有的空间裂缝,毕竟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带着秘境百余修士,陆雨歇刚出浮图秘境,便有玄英宗弟子匆匆赶过来报:“仙尊,方才玄英宗方向传来惊雷声,似是上古神器之威,许是使用者修为不高,威压不算太强,掌门已立即赶回玄英宗查探。”

陆雨歇霍地抬眸,他平静淡漠的面色终于裂开一条条缝隙,并从中渗出惊慌焦切紧张等一系列情绪。

来报的玄英宗弟子满面愕然。

仙尊冰冷面具下竟藏着如此丰富的表情吗?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眨眼间,方才立在他眼前的仙尊陆雨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雨歇红着眼,御剑疾行。

赶回玄英宗的途中,陆雨歇陡然转移方位,飞往魔域金陵窟。

足下飞剑划破利空,浮云如闪电般错过,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忆起方才孙鳌那句轻飘飘的话,陆雨歇脸色惨白。

他说:仙尊,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烈焰魔窟吗?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陆雨歇幽深眼瞳戾气弥漫,他轻扯唇角,竟怒极反笑。

笑着笑着,钻心的痛袭遍四肢百骸,陆雨歇眼眶随之氲满雾气。

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配。

他不配拥有这世间最美的月光……

金陵窟位于魔域堑州边际。

陆雨歇落在金陵窟牌坊下,冷冷望着眼前荒芜。

目之所及,尽是嶙峋古怪的褐色石块,石块面上游走着金色火纹,魔气萦绕其间。

陆雨歇到来的刹那,空中立即响起明快得意的轻笑声,这笑声属于魔尊朝天阙。

朝天阙并未现身,他像是陆雨歇的老朋友般,用随意的口吻道:“唔,你来了?熟悉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吗?弑魔沉睡之处,亦是你曾经的沉睡之处,更是现在你心爱女子的沉睡之处。哈哈哈,陆雨歇,你现下作何感想?”

陆雨歇微微侧眸,精准望向空中的某一定点。

朝天阙嗓音蓦地变得有些嘲弄:“怎么?想杀我?”

陆雨歇沉默地收回视线。

朝天阙轻笑道:“当年你娘亦是如你这般,倘若眸光可以杀人,本尊怕是早已身首异处。此情此景,还真是与当年如出一辙!那么,问题来了,你是同你父亲般选择大义,还是同你母亲般,救你心爱之人呢?”

话落,朝天阙声音立刻消散,陆雨歇眼前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海的中间盛开一蓬莲花般的火焰,像是天地间的小小扁舟。

摇曳火苗之间,是安静躺在其中仿佛已熟睡的女子,她一袭浅粉衣裙,被红彤彤的火焰笼罩,四周无风,火苗却恣意飘舞,好似要将她尽数吞没。

陆雨歇眼前起了浓雾。

他定在原地的双脚僵硬且沉重,如灌了铅。

但陆雨歇还是没有迟疑地用力抬步,坚定地朝那蓬火焰走去。

这段路看似长,又很短。说短,却比想象中更长。

雪白长袍拂过褐色石面,沾染上一点点黑气。陆雨歇踏入海面,火焰在刹那间燎于整片海面。

火焰充斥天地,它像是魔鬼,张牙舞爪着,欲吞噬万物。

陆雨歇走在火光里,他目光始终落在唐烟烟身上,却又仿佛透过那片浅粉衣袂,看到了一个稚嫩的孩童。他亦安安静静躺在这片火海里,陷入同样的沉睡。

来到唐烟烟身旁,陆雨歇俯首望着火焰中的女子,冰凉指尖轻轻抚过她脸颊,他嗓音轻柔,含着歉意与愧疚:“烟烟,别怕。”

视线下移,陆雨歇看到她腹上盘旋的诡异黑色图腾。

睫毛自然垂落,陆雨歇薄唇微勾,他毫不犹豫地拂手去解。

那魔阵很快便化作一团黑雾,但它们并未消散在空中,而是游丝般从正在解阵的陆雨歇指腹里钻进去。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待最后一缕黑雾渗入陆雨歇身体,海水与火焰同时剧烈翻腾,大地亦如地震般开始动摇。

陆雨歇对此并不陌生的模样。

他拦腰抱起唐烟烟,同她不断在黑色漩涡里急速下坠,一直下坠,仿佛要坠落到海的深处、地的尽头。

陆雨歇闭上眼睛,额头轻抵唐烟烟眉心。

别怕。

他无声地说。

不知过去多久,世界寂静了。

陆雨歇同唐烟烟坠落在真正的烈焰魔窟。

这是片满目疮痍的上古战场,土壤里藏着千亿年前的血腥与枯骨。空气与风都是阴森森的,远处火山却不时喷发出厉鬼般的火焰。

陆雨歇虚弱地看了眼周遭,嘴角牵起抹讽笑。

此处与当年,竟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回,他们又想得到什么呢?

周围戾气似与陆雨歇体内的那股黑雾相互感应,它们不断吞噬他身上的灵力。

陆雨歇疲惫难忍,全身无力,他竭尽所能地将唐烟烟拥在怀中,沉沉闭目。

世界静谧无声。

粘湿的土地上,远远走来一对身形狼狈的母子。

男孩不过八/九岁模样,身着黄衫的女子牵着男孩手,嘭地一声巨响,他们同时望向远处正在爆裂的火焰。每隔一段时间,火焰便要爆裂一次,他们的身体亦会更加虚弱。

“娘,今天是第十五日了。”

“唔,小宝真聪明,还记得我们困在此处的时间。”

“娘,爹不会来救我们了对不对?”走着走着,男孩突然止步,睁大雾濛濛的眼,他努力仰头,望着面色苍白的娘亲,嗓音含着细碎的沙哑,“娘一直在骗我对不对?爹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暝石碎片来交换我们对不对?”

黄衫女子嗫嚅干枯唇瓣,半晌说不出话。

她眼眶慢慢染红,却又拼尽全力逼去泪意,笑着说:“你怎么连暝石碎片都知道?”

男孩甩开母亲的手,他憋屈愤怒地将脖颈扭向别处:“我知道的很多,我知道魔域想要暝石碎片,才以孩儿为要挟,让爹爹奉上暝石碎片。”

黄衫女子飞快抹了抹眼角,面上仍是笑意满满:“那小宝可知,魔域要用暝石碎片做什么?”

男孩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吭声。

黄衫女子蹲下身,她捧着男孩的脸说:“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地里,沉睡着邪恶的上古弑魔,暝石碎片便是唤醒弑魔的必备条件。弑魔若出,不止仙域,凡尘亦会沦为哀鸿遍野的黑暗炼狱。小宝曾经看过的风景,救过的动物,交好的伙伴,喝过的清泉,甚至是喜爱的花木,都会化为虚无。小宝希望他们都死掉吗?”

男孩脑袋低垂,很久很久,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日复一日。

到第二十日时,母子已虚弱得再无气力。

他们互相偎依,靠在坚硬石头上。

男孩抓紧母亲袖摆,他侧头望着好像快要死掉的母亲,兀然哽咽着说:“我恨爹爹,我讨厌爹爹,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他做我的爹爹,他不配。”

黄衫女子猛地睁开眼,她不知打哪来的力气,陡然朝男孩脸颊扇了一巴掌。

男孩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黄衫女子。

她打得其实并不重,但男孩好疼,疼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啪掉落。

黄衫女子没有安慰男孩,她眼眶蓄满眼泪,神色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你爹肩负苍生,守护仙域是他职责,他若因你而陷天下于不义,那他便不是你父亲了。”冗长沉默过后,黄衫女子愧疚地望着男孩背影,眷念不舍地说,“小宝莫怕,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能超脱于法则之外,人或物,它们都有弱点,此地亦有。再过些日,娘或许便能送你出去了。”

“那娘你呢?”男孩赌气半晌,嗡声问。

“自是同小宝一道离开。”

气氛不再如方才僵硬。

男孩望向母亲,他一改往日天真眼神,轻声问:“那娘你呢?你为何要来救我?你说爹爹不该来,那你呢?你明知是陷阱,只要牺牲掉孩儿一人,不就好了吗?你为何还要过来同我吃苦?”

黄衫女子怔愣片刻,眼眶泪珠再忍不住地簌簌掉落,她蓦地紧紧拥住男孩,又哭又笑说:“因为娘这辈子唯一的弱点,便是你啊!”

男孩有些被吓到,在他印象里,娘从不曾这般痛哭过。

娘抱着他哭了好久好久。

男孩第一次知道,原来娘总是笑着的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泪水。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娘喑哑地在他耳畔柔声说:“只愿娘的小宝往后余生,不要再历经此般痛。”

……

黑暗里,有凉意从眼角淌入鬓发。

随即是温柔的触感。

仿佛有人在为他拭泪。

陆雨歇睫毛颤了颤,尝试数次,他终于如愿睁开眼睛。弥漫在视线的薄雾褪去,映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脆弱却也漂亮的脸庞。

她像朦胧的月,也像炽热的太阳。

总能驱散他所有的阴霾。

陆雨歇下意识握住唐烟烟落在他眼角的手。

唐烟烟轻笑,嘴角弧度透着安抚:“做噩梦了吗?”

陆雨歇摇头,又摇了摇头。他随她笑,眉眼间氤氲着暖意:“不,是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