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底下的兵卒, 就连楚尚瞧着城外的惨烈景象都觉胆寒。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皮翻肉绽头颅掉落鲜血飞溅的情形见多了,但满地活生生烧死的焦黑尸体,那蜷缩变形狰狞恐怖的模样, 才是分外骇人。
去年守平原关, 火攻退敌之后,许多人夜里都做噩梦,更有人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吃不下肉, 见到烤肉就吐。
楚尚心头哆嗦,面上却是沉凝冷静,吩咐底下的人统计双方伤亡战功,又派人去向沐瑾报讯。
沐瑾驻扎的地方离长岭关并不太远,对城关处的浓烟看得清清楚楚,待听到楚尚派人来报, 直接带着人骑马赶了过去。
他到城楼上的时候, 赖瑶也到了。
赖瑶这是第二次见到战场上满地焦黑尸体的场景,仍是心头不适, 面色有点发白。她见到沐瑾过来, 抱拳行礼:“陛下。”
楚尚俯身行礼,“见过陛下。”
沐瑾站在城楼上, 抬眼望去,所见之入密密麻麻的全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石油燃烧过后的刺鼻味道,还混着烧完尸体的味道, 那是焦肉味混着燃烧骨头的味道,令人格外不适。
军功曹来报:“陛下, 赖将军、楚将军, 外面火势未灭, 无法出城,斩时无法清点对方具体伤亡,只从目测来看,退出去者,不到半数。”
沐瑾问:“来了多少人?”
军功曹回道:“十个营将。”
十个营将,每人一万,这一场仗就丢了一半,要是再加上之前齐国试攻平原关的伤亡,将近十万人,而这两场仗都只能算是试攻。
沐瑾抬眼看向外面的战场,心情格外沉重:“姜祁是在拿人命填火坑。”第一次是几万条人命试探他的防守方式,这次则是尝试能不能用沙子攻破石油燃烧的火。
在他们的眼里,奴隶的命不是命,一窝窝地生,给口饭养活,是源源不断的消耗品,而对于如今的姜祁,十万、百万人,他消耗得起。
长岭山防线囤积的石油极足,撑得起战争的消耗。
可是……
楚尚瞧见沐瑾的不忍心,劝道:“陛下,战场上,生死之争,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此战,我军未有伤亡。”
沐瑾压下心头的情绪和想法,问赖瑶:“山里的防卫工程安排得怎么样了?”
赖瑶看了眼外面的仍旧燃着熊熊火焰的油沟,道:“山里地形复杂,建不了油沟防线,若姜祁以沙子铺火,再不计伤亡地猛攻,怕是难守。”他们守的人看着这些火势、伤亡都觉得恐怖害怕,齐国那些进攻的人,真……不管不顾,生生地用来填这火坑。
沐瑾闭上眼睛,狠了狠心,道:“不守了!”
楚尚、赖瑶极为震惊。
楚尚叫道:“陛下!不……不过了?”
赖瑶的心思转得飞快,道:“姜祁的各路大军正在汇聚,我们即使趁着这波反攻回去,他们也会很快驰援。如今对方兵力众多,即使我们的骑兵没撤,都会被他们打围歼,以现在的兵力出战……”她叫道:“小七,战场上,容不下仁慈!这次出战是姜祁打我们,他都不心疼外面烧死的人,你心疼什么!”
沐瑾说:“如果让姜祁一波波地进攻,我们双方一波波地耗,这场仗打下去,伤亡极可能上百万。那是上百万青壮!”
楚尚看了眼沐瑾,明白他是心疼人口消耗。
改朝换代的战争打下来,岂止百万伤亡。多少地方打完后,人口十不存一。陛下知晓甚广,提前防范了瘟疫,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保全人口发展经济,才有如今的局面。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去心疼对方的伤亡,显然是还有其他对敌法子。
沐瑾道:“回大帐议事。”
赖瑶、楚尚齐声领命,跟着沐瑾去到他的大帐时,方易、高浚、齐仲、卫侯岚铿等人接到沐瑾的传讯,都已经等候在帐中。
沐瑾在主位上坐下,说:“从将石油投入到战场,我们这场仗已经从冷兵器转向热武器战争。冷兵器战争,得一个一个杀敌,而热武器战争则是成片成片地杀敌。将石油投入战场,原本只是想让它代替芝麻压榨的火油,给大家省些粮食。可战争一旦开打,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停不下来。”
众人在防守平原关见过石油的威力后,已然意识到打仗的变化。
方易明白沐瑾的犹豫、挣扎,对沐瑾说:“陛下,战事一起,必然是以一方败落、覆灭收场。热武器的出现,想是随着生产发展必然会出现的。这就如同,织布,从以前的人工一梭一织,到如今一台蒸汽机带动十几台、甚至几十台织布机同时进行。”
沐瑾有点意外地抬眼看向方易。
方易想到昨天陛下怼睿王的话,说道:“我们跟齐国,已然走上不一样的发展路程,齐国是奴隶制,而我们正在工业化,这是一场冷兵器与□□,奴隶制与工业化的对决。我们有我们的优势,还能速战速决,避免长久消耗,减少伤亡,何乐不为呢?”
楚尚和赖瑶也看明白沐瑾的纠结在哪里。
赖瑶道:“石油都用上了,步子已然迈出去,都已经赶超到齐国、英国公的前面,哪有收回步子自断臂膀给敌方可趁之机的道理。姜祁三十万大军囤在我们关口外,还有五十万大军正在路上,而我们如今正在两面开战,如果柴绪掺合进来,淮郡立即落下危险之中。”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们现在处于劣势,无论敌方死得有多惨,多恐怖,轮不到他们来心软手软。
沐瑾扭头对站在身后的侍卫长赖泉吩咐道:“去火油库,把军工部提炼的燃油搬一桶过来,再提些石油、拿些大陶罐,找些泥土、碎铁渣、铁片、找些能燃的绳子过来,不要草绳,要编好的布绳,东西带到校场。”
赖泉把沐瑾吩咐的全部记下,应道:“是!”立即点了几个侍卫火速去办。
沐瑾起身道:“走吧,去校场。”
帐中众人都不傻,听到沐瑾要的东西,立即明白这怕是石油作为武器有新的用法。
沐瑾领着他们去到校场后,又安排兵卒垒沙袋防御工事。
他则倒了三分之二的提炼燃油,又往里混了三分之一的石头,拌上碎铁块、铁砂子等尖锐物品,连上引线,陶罐口塞布,外面再稍微封了层泥,只留一个引线口。
几个燃烧罐做好后,又让兵卒扎了些稻草人穿上士兵的盔甲立在旁边,还让他们去拖来只待宰的羊拴在旁边。
沐瑾安排一个侍卫,拿着盾牌,去给引线点火,点完后就往旁边的沙袋防御墙跑,把盾牌挡在头上。他自己则带着底下的将领站得远远的,让他们看着。
兵卒按照木瑾的吩咐,先把耳朵塞起来,再拿起火把点燃引线,拔腿飞快地跑到沙袋后面缩着,同时把盾牌顶在头上。
随着引线点燃,引爆了燃油罐。
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将穿着盔甲的稻草人、待宰的羊都炸飞出去,陶罐里的燃油变成了巨大的火焰团,释放出大量的浓烟。爆炸形成的轰鸣声,把除沐瑾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团火焰过后,许多燃油溅落到地上,还在燃烧。
炸得四分五裂的稻草人卷进火焰中,盔甲上沾到石油的地方还在继续燃烧,地上、盔甲上到处都是爆炸中飞溅出来的碎铁片、铁沙子以及破陶罐造成的伤害,原本好端端的盔甲瞬间破破烂烂,而在爆炸的地面,还有一个坑。
沐瑾身旁的众人全都变了脸色,个个震惊地看着沐瑾。他们刚才可是清楚地看见,羊都给炸飞了,好多盔甲碎片散落出来。
这要是换成人,好不到哪里去。
沐瑾纠结许多,真给炸出来了,心头悬着的石头反而落地,道:“陶罐换成铁罐,算好引线燃烧的时间,点燃引线后,用投石机扔到对方战场上。近攻防守,也可以造小点的燃烧罐扔过去开炸,这个不同于火油,别贴着城墙扔,会把城墙炸毁的。”
燃油难得,成本高,工艺难度大,原材料比火药难弄得多,好把控。姜祁想要仿造,难!
姜祁一波波派人来攻,几万几万地死人,再多人都不够填的。倒不如双方摆开阵仗,面对面,一决高下。对方的大军汇聚到一起,前面的炸飞了,后面地看到可怕,自然就跑了。要不然,新招来的兵,没见过前面有多恐怖,跟傻子似的往前冲,源源不断地送。
楚尚呆滞半天,回过神来过后,心疼倒在城墙外油沟里的石油。
卫侯岚铿悄悄地打了好几个哆嗦,又看了眼沐瑾,才发现之前的仗,他都是在悠着打。
赖瑶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却是半晌无语。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沐瑾:“配比是多少?你把方子写给我,我安排人弄。”
沐瑾说:“掺提炼过的燃油是为了助涨火势,不掺燃油,只用石油,烧起来照样能炸,只是威力稍微小一点点,爆炸散出来的石油沾在身上,也很要命。往里添加铁片,只为增加杀伤力。”
赖瑶定下心神,对楚尚道:“楚将军,等到城墙外的火势灭下来,即刻将出关的路清理出来。”她又吩咐全军上下,除了驻守平野关和云水关的守好关防外,山里的军队全部往长岭汇聚。
造铁罐来不及,但长岭县有陶窑,陶罐管够,各式各样的都有。
赖瑶决定按照沐瑾刚才配的方法来,哪怕军工部送来的燃油量不够大,但爆炸的声音、火势吓人,再配合投石机以及之前旧式的石油罐攻击,足够了。
之前的石油罐是敞开式的,外面裹了层浸油的布,点着后扔出去,等罐子摔裂后油溅出来,沾到着火的油布上起火烧杀敌军。她是真没想到,密封点着会炸。
长岭山上的驻守的军队连投石机撤退的同时,姜祁还收到沐瑾送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憨批,敢在长岭关外摆开阵仗,面对面开战不!
憨批?姜祁盯着那称呼看了好几眼,便琢磨起沐瑾要出长岭关当面开战的意思。虽然派出去的探子伤亡惨重,但多多少少还是探了些长岭山里的消息出来。
沐瑾的军队在长岭山中修建诸多防御工事,那一层层险关,一座座山头攻下来,伤亡程度难以估量,还不如死磕入关道路最宽、最好走的长岭关。
他都已经做好拿几十万人命填关攻进去的准备,沐瑾竟然放弃优势,以区区十余万大军要出关跟他当面对战?
哪怕沐瑾的武器更加精良,人数差距足以打全歼。
诱敌?
说不通!沐瑾的火油沟把城墙护得严严实实的,长岭关外山上的投石机、滚木等又都摆在明面上,诱不诱齐国大军都得顶着投石机、滚木、黑油火海往前攻,沐瑾完全没必要出来诱敌。
姜祁没理沐瑾的战书,下令催促后面的军队赶紧过来,又安排工匠造攻城梯。
沐瑾攻打广庭郡用的梯子给了他思路。既然沙子灭不了油沟,那就造高梯子,让军队从火油沟上面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