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 原本是饭后打闹正欢的喧嚣时分,广临郡守军大营和沐瑾大军的营地都陷入了寂静中。
广临关处,篝火映照着巡逻兵卒的身影, 火光照不见的阴影中, 兵卒们按照各自的军阵位置,有些背靠背席地而坐就这么睡着了,有些则是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广临县守军的大营, 篝火照得四处通亮, 营地里除了稀稀疏疏巡逻的兵卒,几乎看不到人影,在一些隐蔽角落处,则藏着暗哨,以防有斥侯探子出去报信。
广临县守军营寨防卫森严,戚荣派出去的探子无法靠近, 打探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况。军情部混在乔烈大营中的斥侯探子, 也无法送出任何消息。
因为距离过远,山顶上的探哨、斥侯和投石机大营的人, 只能看到远处的帐篷和火光, 连人影都看不见,也无法得到有用消息。
工兵营的人还在奋力挖坑布陷阱。他们本来是派出来的修路的, 如今竟然能够派到前线来挖坑,且掉到坑里的敌军全算成他们的战功,捞到一个都是赚, 因此,哪怕白天累了一天, 到傍晚时已经有些乏了, 也舍不得休息。
沐瑾坐在广临关城墙上的一块投机石砸过来的大石头上。这石头比米筛还大, 将城墙上铺的石地板都砸碎了,将地板下的夯土砸出一个大坑和一片扩散状的裂缝。
赖福、赖喜带着侍卫守护在沐瑾身旁。
因为身在战场,他们甚至还佩备了单人盾,这样即使遭到弓箭、投石袭击,侍卫们还能扛着盾牌挡在前面。他们或许会受伤、死亡,有盾牌和他们抵挡,至少能保证沐瑾活下来。
虽然大将军的位置已经足够靠后,待的地方足够安全,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营将们让底下的将士们抓紧时间睡上一个半时辰,补充体力,并告诉夜里还会有战事,至少是什么战事,为防有探哨泄密,目前还没有通知出去。
戚荣领着几个营将来到沐瑾跟前禀报情况,和看看沐瑾有没有其它作战安排。
他向沐瑾行了一礼,说道:“大将军,兵卒们都歇下了。对面可能会趁着子夜我们熟睡时发起攻击。如果对方没有动静,我们在亥时叫醒大家,做好准备。如果对方提前进攻,所有人都没有卸甲,又是摆好军阵原地休息的,起身就可以战斗。”
沐瑾看向戚荣身后的八个营将。五男三女,五个男营将是中军大营的,三个女营将都是女兵营的,一个是骑兵营将,两个步兵营将。其中一个是满编步兵营,领军一万人,另一个则只有五千兵力,另外五千留在了淮郡。
淮郡作为边郡几地的中枢之地,不容有失,萧灼华得留足够的兵力布防,又想尽量大限度地支援沐瑾,手底下的女兵只留了五千人,三个营将全派给了沐瑾。营将手下不仅有千总营,自己身边还有二百骑兵卫队,医疗兵营、参军幕僚营等,在战场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镇守一方。多一个营将便是多一支可独立作战的军队,能给沐瑾添几分助力。
八个营将全都是二十来岁模样,极为年轻,却都是军里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无论是拳脚身手领兵本事、头脑、悟性都是极好的。
升到营将级别的,哪怕之前不是昭武堂出来的,在进行营将选拔考核前,还得到昭武堂去进修,把军事指挥课方面的知识补上,几乎都是按照将才标准培养的。
这是在战场上,不是在学堂里,也不是平时营中训练时,沐瑾得维护主将的权威,不能在这时候问他们几个有什么想法、考量,即使要问,也得是戚荣下去后再问。
沐瑾直接问戚荣:“你有没有想过,乔烈会想到你会料到他今晚会袭营?”
戚荣道:“乔烈定然会料到,但他别无选择。白天正面较量,他没有胜算,若是等到明日再战,他依然是输。他若后退,广庭郡无险可守,后面的县城和郡城都挡不住我们的投石机,他唯有夜袭搏命一途。夜里天黑,看不清楚,我们的投石机看不清楚、动不了,他们不仅能减少投石机的威胁,还能趁夜混水摸鱼,怎么着都比白天猛攻的胜算强。他们是守方,哪怕跟我们打个同归于尽,也是胜。”
沐瑾道:“你把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
戚荣愣了下,又重复遍:“他们是守方,哪怕跟我们打个同归于尽,也是胜。”所以,乔烈一定会夜袭。他随即一醒,音量都提高了几分:“他要跟我们死战?”
沐瑾道:“照你这么分析,应该是要不计代价,把我们埋在这。他们死得起,我们死得起吗?”
戚荣噎了下,道:“我……我们……我们不能撤。我们要是撤了,广临关必然让他夺回去,有了沙袋壕沟抵挡投石机,他们或许真能守下广临关。”
沐瑾抬起右手,食指轻点额头,道:“思维放宽些,打仗最重要的是灵活。对方要夺营跟我们死战到底,不惜拼个同归于尽,士气正盛,这时候跟他们正面杠上,吃血亏,先避其锋芒。我们让底下的兵卒们睡一个时辰,然后悄悄地撤离。你在营地中间架一个大火堆,火光要足够亮,让山上的投石机营可以清楚看见,好以此为参照物瞄准营地方便投石。”
他指向天空的月亮,虽不是满月,但秋高气爽,月朗星稀,能见度不错。入了广临关地势开阔,晚上稀依能看得清路。出了广临关,就是奇峰山,山高林密,进到山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瞧不见。
沐瑾道:“乔烈不是憨的,他不会想跟我们同归于尽,他想趁乱摸我们的后方,山顶的投石机营才是他必夺的。”
“我们出城后,大部队回营地休息,留一支几千人的伏兵在奇峰山设伏。敌明我暗,揍他们,把他们打退回去。乔烈的兵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得到足够歇息,到今晚再打一波夜袭,到明天困都能困死他们,且他们经过今晚的损耗,到明天必然士气低沉,那才是我们发起猛攻的好时机。”
留空营?
戚荣怔住。
后面的几位营将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沐瑾看了他们几个一眼,道:“用兵打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要让对方摸不透。摸透了对方,预估到伤亡惨重,就不要去硬碰硬,要迂回,先泄他们一波士气。他们要夜袭,我们就留个空营给他们,以陷阱、落石和后面的埋伏耗他们一波。这样我们能避免损失,坑一个人头赚一个。打仗,打的是消耗战,谁死的人更少,谁的兵活得更多、更久,谁才能赢得最终胜利。”
戚荣及他身后的几个营将齐齐朝沐瑾抱拳,表示受教了。
大军在奇峰山里窝了好几个月,地皮都踩秃了,对地形熟得跟自家后院似的,怎么伏击对方,不需要沐瑾再去安排。沐瑾又提了句:“虽然是空营,也要有做足样子把人引进来,辎重帐篷都运了批过来,搭一批起来,好混淆他们的视线,山上的投石机看到营地的帐篷好知道往哪投石头。”
戚荣应道:“是。”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挖坑的含义。这是要把敌军引到坑里埋了。
沐瑾见天色不早,便带着卫队回大营。
他的大营离广临关有十几里山路,驻扎在易守攻难的匪寨中,身边有三千步兵卫队,山脚下有五百骑兵卫队,就这配置,乔烈率军一万来攻,他都不带虚的。
他这里离广临关绕山路要走十几里,走直线也得翻好几个山头,连离架投石机的地方都挺远的,哪怕那边打得乱成一锅粥,他都不会听到,所以睡前吩咐赖福:“如果有捷报就不要来报了,要是战事不利,即刻来报。”虽说外面有齐仲他们的斥侯随时传递消息回来,毕竟战事万一有变消息又送不回来呢?
他吩咐赖福,把卫队营中的探子派出去,一个时辰禀报一次,如果超过一个时辰没回来报平安,把他叫起来。
赖福应下。
沐瑾想了想,没有什么遗漏的,这才让侍卫打井水洗了澡,吹着夜里的山风,安心地睡下了。
子夜时分,乔烈大营的所有兵卒被叫起来,他们沿着帐篷的阴影,避开远处山顶的探子盯梢,悄悄出营,趁着夜色摸向对面的大营。
出了大营就是庄稼地,一马平川的,路不难走,但也不好走。
庄稼地,虽说在扎营的时候就已经踩平了,但田梗土沟还在,难免要爬上翻下。扎营的时候,有士兵难拉乱尿,不小心就会弄上一身脏污。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里刚经过激战,三万多具尸体扔在战场上还没有收。
偷袭的大军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坑、尸体摸黑前行。
什长、佰长们都带有火把,但为免提前曝露,得等到攻进对方大营后才能点燃。
好在路难走了点,但阻碍不大,将近十万人的大军像在夜色的掩映下,像潮水般涌向广临关口。
山顶的投机石机营没敢睡,前半夜全忙着运石头,后半夜个个把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似的,就盯着大营看什么时候起火,或出现敌军的身影,好投石。
他们不断地望向对面的大营,子夜了,都还没动静,只偶尔看到些巡逻的身影在走动。大营外黑乎乎的,好像有黑影在动,但想到白天战死的敌军尸体还摆在那,心头直发毛。这要是换成昨天夜里,肯定投几轮石头过去壮胆了,但今天怕惊扰到对方,不能轻举妄动。
一个个等得心焦且忐忑。
投石营的一个佰长找到蹲下山巅树下草丛中盯睄的斥侯,问:“看出什么来了?”
斥侯说:“对面摸黑出来,已经快到我们的大营口了。”
佰长抬眼望去,能看到对面的山体轮廓,也能看到树木轮廓,营地里有火光的地方也可以看清楚,别的地方,算了吧。不过斥侯的眼力都挺好,他们说对面摸黑到大营门口了,准没错。他对斥侯抱怨句:“不早说!”回去叫底下的兵卒子们都做好准备,又赶紧去向千总禀报:“千总,树下军情部的斥侯说敌军到大营外了。”是军情部的斥侯说的,不是他,万一看错了,怪不到他头上。
千总见已经是子夜时分,再过会儿都该鸡鸣了,想着对方差不多也该发起袭击了,立即传令全营做好准备。
投石机营的人瞪大眼睛,盯着营地。
火光的映照下,有人翻过沙袋墙,纵身一跃,掉陷坑里去了。
工兵营的陷坑,那是说有多坑就有多坑,要不是时间紧,他们又撤了,还能给挖出多层陷坑来,也就是底下是陷阱,中间还有蹲人的地儿,要是有敌军落下去没死,他们还蹲在陷阱里补刀。
投石营里去过草原的老兵都知道,趁着对方还没摸到大营里面,向新兵讲起在草原时的工兵是什么样的
他们说话的功夫,山脚下传来了震耳欲袭的喊杀声,潮水般的大军翻过沙袋涌向大营。
人太多,工兵营挖的陷坑根本不够看。
前面的人踩中坑,陷坑都露出来了,后面的人自然懂得绕开,虽说造成了一定伤亡,但对将近十万大军的人数来说,九牛一毛。
很快,大营中,火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人影。
伴随着千总一声令下,山顶上没撤的投石机全部一起投出石弹。为了震耳威,还擂响了战鼓。
十万大军袭营,先头部队都进了营帐,可见后方营外的战场上,想必到处都是兵。投石机营的人不管不顾,对着战场位置疯狂投石。
乔烈料到对方必然有防备,却没想到,营地是空的,而投石机在天黑看不到的情况下还往下投石头。他随即一想,明白过来。投石机看不见,他这么多人攻过来,闭着眼睛都能砸中人。
很快,攻入营地的大军到了广临关处,把扎在广临关外的帐篷都翻遍了,除了发现一百多顶空帐篷外,一个人都没有。
有兵卒气不过,从旁边的篝火堆中抽了根木棍扔到帐篷上。
千总见状大叫声:“不要点火,山上就是投石机……”话没说完,呼啸的石头对准着火的帐篷飞过来,千总连同那放火的兵卒,包括周围的兵卒们都让落石砸中,顿时死伤大片,惨不忍睹。
大营中,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乔烈深知,对方既然留个空营,必然会在奇峰山设伏。如果他不甘心,带着大军攻出去,一定会遭到伏击。天黑看不见路,又没对方熟悉地形,出去的兵极有可能全军覆。他就算想跟对方拼命,人都看不见,怎么拼。
他下令回营,连夜拔营,放弃临江县,退守郡城。
战场上有这么多的尸体,沐瑾必定要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从这里到广庭郡城有几天路程,这样至少能再争取十天时间。
十天时间,就看南路大军能不能拿下临江郡。
要是南路大军拿不下临江郡,那么就指望不了英国公。他还没有全败,还有这么多的大军,就还有选择的余地,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几郡连军没想到十几万大军,竟然还能把仗打成这样子,如今这副又疲累又沮丧的模样,他们也深知,广临县没法守了,只能听乔烈的连夜撤往郡城。
沐瑾睡得正香,被赖福叫醒。
他迷迷糊糊中想到自己吩咐的,吓得一下子坐起来,问:“不可能败吧?”都安排得这么详细了,蹲在奇峰山里窝着,怎么能让乔烈追出城打败?
赖福赶紧说:“不是,是对面大军连夜拔营撤离了。戚都尉派人来请示,要追击吗?他们有辎重,我们现在把人叫起来,也可以追得上的。”
沐瑾长松口气,说:“穷寇莫追。人又不是铁打的,得睡觉休息好,打仗又不用急在一时。”他又躺回去,嘀咕道:“撤得倒是挺快。”他还想趁着对方疲惫猛攻一波,把乔烈给打残呢。
打仗嘛,慢慢磨呗。
乔烈都拔营了,沐瑾又不追,山里的伏兵只能回营休息。
第二天睡醒后,吃过早饭,众人回到广临关清点战获。石头砸死、砸伤了许多,陷阱里也有好几百死掉的,有掉在陷坑里流血流死的,广临守军一晚上至少折损好几千。
这么多尸体扔在战场上,离县城又这么近,且在商道的必经之路上,不埋可不行。
战场上有许多遗失的武器,哪怕破了残了,铁铸的武器拿回去还可以重新铸。长矛杆断掉的,可以挑选能用的做成枪杆,还能省下一笔钱。头盔、甲衣破了的,运回去拆下来,将完好的部位重新拼接加工能够制成翻新的甲衣,原本的单层做成双层或多层,防护力不会差。
尸体堆里还有千总级别的。各郡守的是旧制,寻常平民根本没有机会出头,能升上去做千总的,都是豪族出身。
沐瑾让清理战场的人员把面目齐全认得出人的豪族尸体身上值钱的佩饰扒了,充作战获,回头要发做战功赏赐。
发战功,寻常兵卒都是发钱,佰长、千总以上的都是以金玉饰物为主,要不然,哪有那么多钱发。
那些豪族出身的,看不出面目的,把衣服、饰料都保留得好好的,好辨认身份。
沐瑾派人去给乔烈送了封信,让他们拿钱来赎尸体,要不然就跟寻常兵卒们刨一个大坑埋了。
乔烈还在去郡城的路上,便让沐瑾派来的人追上,给了他一封厚厚的信,上面有名单,还有些画有佩饰图案的,还给他报价,一具尸体只收他一万钱,或者是一千斤粮食,问他愿不愿意赎。
无论赎,还是不赎,他都里外不是人。
赎了,那是给沐瑾打仗的钱粮。
不赎,这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名有姓的,还有他堂弟。
沐瑾要是不来信,直接埋了、扔了,都知道战死在战场上,见不到尸体,也是没法子,可现在……
乔烈还要带兵,自然不能让底下的人寒了心。为了避免非议,他只得把各郡领兵的人叫来,也将底下的将领们叫来,把信给他们看。
他们经过商议决定,不赎。
战死那么多人,豪族的尸体赎回来,寻常兵卒子弃之不顾,叫队伍怎么带?而且,这么多人赎回来,送好几万斤粮食给沐瑾,开什么玩笑。
对方不赎,沐瑾也没什么损失,便把这些豪族的尸体也扔在普通兵卒子们的坑里埋了。
他挺想再加把火火化的,但考虑到现在大家的接受程度,决定还是不要挑战自家兵将们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这边正忙着清得战场,魏郡沐耀那边传来消息,英国公的南路大军抵达对岸,战船密密麻麻地停满江岸,大军吃住都在船上,根本没有下船扎营。
临江郡的江岸很长,能够登陆的地方有十几里。南边水道发达,还有些地方靠近大海,他们的兵卒子水性都极好,在这枯水季节,水流变缓,甚至能够横游过来。这使得防线大大拉长,沐耀的兵又不够,根本守不过来。
沐瑾想了想,留了两万大军,以奇峰山和广临关为关隘卡住要道,投石机也留下了。伤兵们都送去军医院养伤,他带着一万多女兵和两万多中军大营的兵马,以及修路的工程兵,回援魏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