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瑾带着侍卫和历朝律令去到刑部衙门。
刑部衙门离宝月长公主府有两条街, 前院的办公场所是用豪族的宅子改造的。大牢、审理案件等地方则是新建的,砖墙,刑部大牢的外墙有三尺厚, 高如城墙, 防越狱、劫牢。
建造成本高,但气派。
清郡涌进来那么多青壮急需安置,正好招来盖宅子、搞城建等。高墙里的修建工作还没完工, 有砌砖的敲击声传出, 乒乒乓乓的,听那声音就知道干活的人不少。
大早上的,刑部大牢外的街道上就已经排满了车驾,大部分都是马车,偶尔夹杂些驴车、牛车,车厢式样五花八门, 从用材、做工一眼就能看出主家家底厚不厚。
沐瑾记得各部衙门都有自己停车驾的地方, 只有外来的车辆,才会停在外面。刑部衙门门庭若市, 什么情况?
他唤道:“停车。”
驾车的赶紧把车停下。
沐瑾钻下车, 让侍卫驾车跟在后面,他则带着阿福一路溜达过去, 没一会儿便来到刑部衙门门口。
不是休沐日,衙门正常办公,正中间的大门大打开, 两侧的耳门也开着。不过,衙门的中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走的, 寻常百姓、奴仆都是走侧门。
沐瑾看到一扇侧门排起长龙, 其中好多都是身穿锦衣华服的人, 于是挤上前去,找了个比较面善的中年汉子,问:“大叔,这是干嘛呢?”
中年汉子扭头,看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郎,长得魁梧高壮,脸上带着笑,气质温和,一副凑热闹的模样,下意识地朝他身后看去,竟然没看到有家仆跟着,道:“你怎地一个人来此?”
沐瑾道:“在家中闲着无事,出来逛逛。”
中年汉子看他穿着富贵,又是京城口音,猜测道:“你是刑部哪位官员家的公子吧?”
沐瑾嘿嘿一笑,问:“你们干嘛呢?”
中年汉子叹口气,道:“赎人呗。我那外甥,喝了酒跟人起口舌之争,把人骨头打折了,判三年牢役,趁着过年前赶紧赎出来,不然等到开春就要拉去边郡开荒了。”
沐瑾满脸惊诧地问道:“这能赎?”
中年汉子问:“你不知道能赎吗?”
沐瑾说:“律令那玩意儿背起来脑壳疼。”
中年汉子看他这体格就像从武的,不爱习文背律令也正常,说道:“大盛朝律令,以上责下,无罪或减罪,可赎。以下犯上,从严,从重,无赎。我们家是士族,被打的那家是商户。”
沐瑾“哦”了声,问:“这些都是来赎人的?这么多?”
中年汉子道:“打架的多呗,我们清郡儿郎多勇武,一言不和抽刀子就干,偏这淮郡中,尚郡姓赖的多,见到了就揍,叫县尉府、郡尉府的兵卒按住就送来了。”他顿了下,又补充句:“也就打架斗殴能赎,□□掳掠盗抢通敌等都不在可赎之列,刑部尚书定的。”
沐瑾好奇地问:“赎人要多少钱?”
中年汉子说:“赎一个月要三千钱,三年,十万八千钱,我姐夫把买商铺用地的钱都拿出来了。”
沐瑾不知道该劝他们少打点架,还是多打点架好了。他说道:“回头劝劝你外甥,打架伤钱。”他顿了下,问:“你是做什么的?哪里人?”
中年汉子听到别人问他来处,下意识打量两眼,问:“不知小兄弟哪里人氏?”
沐瑾说:“清郡郡城,姓沐,我家以前住在正阳大街。”他家老宅的住址。
中年汉子一听顿时觉得亲近几分,道:“原来是本家啊,失敬,失敬!我是梅乡的,黑石县县令是我族弟,这次是沾了他的光,才能用士族身份来捞人。你是打算投军吧?没入军营,是不是打算开春考昭武堂?我儿子也想考,正在家里练武呢。”
沐瑾说:“我在中军大营,这几天休假。”
中年汉子道:“大将军麾下啊,可都是精锐,小兄弟年少有为。我是贩煤的,在城里和四个贸易城都开有煤炭铺,小兄弟家里要是用煤,尽管来找我,给你打九折。”
沐瑾应道:“好啊,回头去你铺子逛逛。你家铺子怎么找?”
中年汉子说:“就叫梅乡煤铺。”
沐瑾说:“你这铺名有点绕口。”
中年汉子说:“绕口但好记。同乡一看我这铺名就进来了,好几个砖窖、瓦窖都从我这拉煤……”
阿福隐在旁边不起眼的地方,见自家将军跟人聊得可起劲了,从大门外一路聊到进入刑部衙门都还没聊完的意思,默默无语地跟着。
侍卫怀里抱着律令,问阿福:“侍卫长,我们进去吗?”
阿福说:“等着吧。”点了几个人,分散在不起眼的地方保护沐瑾。
他们全部穿着皮甲、戴着头盔、挂着腰刀,散在周围还是挺显眼的,但这是刑部衙门,军伍中人斗殴被抓进来也是常事,众人看到了,也只当是有军中的人来提人。
沐瑾跟煤炭铺老板沐灿一直聊到赎人的屋子门口,道:“到你了,你且忙着,我告辞了。”
中年汉子道:“好。”抱拳道:“后会有期。”
沐瑾抱拳:“后会有期。”径直往衙门正堂中去。
他跟沐灿聊了半天,对清郡迁来的人安置情况有个大致了解,心头放心许多。打架这种事,尚武之地,想要完全禁止不太可能,而且要用兵打仗,得留着他们的血性,钱多或者是不怕服牢役,打呗。
安置民生上,用沐灿的话说,叫淮郡挣钱的道道多。他做煤炭生意赚了不少,还有族人帮人盖宅子、盖商铺发家的。贸易城的路全部要修成青石板路,采石场和承包铺路工程的那些小包工头,好多都从驴车换成了马车。现在贸易城是一天一个样,遍地都是钱。
沐瑾挺想过去转转,打算过几天再去找沐灿玩儿。
他迈上台阶,到正堂门口,叫门口站岗的衙役拦住了。
衙役刚他是干什么的,就看到后面来了一群穿盔甲带腰刀的侍卫,立即抱拳行礼,道:“尚书和左右侍郎都去长公主府参加堂会去了。”军中佩戴腰刀的那都是营将级别的近侍才有。可营将的侍卫只有八个,这位身后的侍卫跟了好几十,瞧着就吓人。
沐瑾道:“我随便逛逛。”掀开狐裘,露出腰带上的腰牌,道:“莫声张。”又对阿福说:“找个避风的地方等我。”迈步进入正堂。
门口的几个衙役瞧见上面的字和图腾,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让开门进去。
正堂左右两边的屋子全部打通,使得面积宽了很多,变成一个敞开的大办公间,四面墙壁立满柜子,上面摆满了简牍,穿着六七品官服的官员们正在埋头对着简牍翻阅,一个个的忙得头都没抬。
一个从旁边茶水房端着茶出来的官员没好气地冲堂中的众人说道:“清郡的人可真是钱多哈,就不能少打几场架吗,依我说,当向尚书进言,让他们赎人的钱再往上涨涨。”
另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大冷的天,手都冻僵了,还得复核他们的案子,依然说,这种案子,何必送到刑部来呢。”
一个年轻官员慢悠悠地说道:“那么多赎人的钱,若从各县衙走,哪是要多出许多冤案。”他劝道:“让他们打呗,回头这些钱交上去,上头的赏赐下来,足够我们过个大肥年。”他说完,见到溜达进来一个生面孔,问:“你是做什么的?”
沐瑾说:“长公主府让我带人送历朝的律令过来。”
年轻官员问:“交给谁?”
沐瑾说:“尚书。”
年轻官员指得中间空着的大桌子道:“放那儿吧。”他看沐瑾是生面孔,不放心,说:“你等着。”叫了个同僚跟他一起,把沐瑾领过去,道:“放这吧。”
沐瑾扬起喊道:“进来吧。”
阿福这才带着侍卫进去把律令放下,之后又退了出去。
年轻官员看沐瑾挺年轻的,竟然到长公主府当差,还没穿官服,道:“小子,有前途啊。”
沐瑾嘿嘿一笑,说:“我得等到尚书回来。”他抱拳道:“兄台贵姓?”
年轻官员抱拳道:“赖栋。”说完,又回去继续复核卷宗去了。
沐瑾闲逛,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然后发现这间大办公室全都是复核案子的。他又回到赖栋身边,俯趴在桌子上,问:“你们怎么都在一间大屋子里办公啊。这么宽的房子,多冷啊,不保暖。”
赖栋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冷不冷关你什么事?”
隔壁桌的年龄稍长些的官员说道:“如今各县判案,引用的条文混乱,同一个案子能有好几种判法。大家聚一起,遇到判得过于离奇的,好讨论,刑部复核案子,有改判的权利,但改判也得依据律令有理有据有节才行。我们这一屋子都是文书,干的一样的活计。我们的上官是主事,有专程的屋子。”朝旁边的屋子指了指,说:“夫人生产,今早请假了。”
沐瑾又挪到好脾气的年长官员旁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木简,问:“我可以翻来看看吗?”
那官员说:“看行,看完放回原处,不能拿笔改动。”
沐瑾应道:“哎。”他翻开木简,是魏郡争地引起的杀人案,从卷宗上看,查得很细,判的是处斩,要到明年秋天处决。他问道:“这案子你们审完就斩了吗?”
那官员看木简最外而有一道漆红木条,道:“这是人命案,我们复核完卷宗判词,如果发现有问题,要打回去重审,没问题的,将卷宗提到提刑司,由提刑司把犯人提上来,再复核审查一遍。大将军定的,防屈打成招,犯人要是有冤情,可以在此申诉,这是最后活命的机会。案子到刑部,过手这么多人,想要全买通,可就难了。”
沐瑾问:“今天有审犯人吗?我想去看看。”
官员说:“有啊,后院,刑部大牢,闲人勿近。”
沐瑾“哦”了声,继续翻看他桌子上的卷宗。
那官员见他没乱动,且看完后都卷得好好的放回去,也就不再理会他。毕竟,瞧他头上的玉冠和皮裘就不是一般人能穿戴得起的,又是长公主府过来的,八成是沐氏子弟中极得重用的。这要不是坐没坐相,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瞧他这穿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将军到了。
沐瑾坐到都快到中午了,便看到两男一女从外面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穿着朱红色的二品官服,三十出头模样,满身精干气息,正说着:“这科目必须得有刑律,还得出案子让他们判,可不能把一些糊涂蛋招进来,瞧底下那些县监判的案子,狗屁不通……”一眼瞥见满屋子身穿绿色官服的人群中间穿着一个全身白的。白色的狐裘没有一丝杂色,毛质蓬松舒散,是极为罕见的千金裘。
刑部尚书的目光顺着那身狐裘看到那张脸上,头皮一下子麻了。户部挨了遭,这回轮到刑部了。
左侍郎、右侍郎的皮一下子绷紧了。
三人一起上前齐礼:“见过大将军。”
满屋子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沐瑾身上,全都起身,跟着行礼,一个个的,大冬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是来送历朝历代律令的吗?这是要来人脑袋的吧。
沐瑾身旁的官员差点一个踉跄摔地上去,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刚才看他有多顺眼,这会儿看着就有多吓人。
沐瑾看把人吓到了,赶紧说:“免礼。”他到刑部尚书跟前说:“等你半天了。”指向自己带来的那堆律令,说明来意:“我把历朝历代的律令都搬来了,给你做点参考,你呢,招集刑部的人,制定适合我们用的刑律,别再大齐朝、大盛朝、各郡县的律令混着用了,统一明文。”
刑部尚书问道:“制定刑律?”
沐瑾点头,问:“不为难你吧?”
刑部尚书赶紧说:“不为难,不为难。”只要不是像查户部那样查刑部,制定刑律就制定刑律。他也烦了底下的人把案子判得五花八门,甚至还有杀人案用牛顶罪的!杀一个贱民,赔一头牛,说牛比贱民值钱,已经是高看对方了。
沐瑾说:“换个地方坐下说话。”
刑部尚书把沐瑾请到自己的屋子,他见到沐瑾看向他在文书房的桌子,解释道:“平里来这里处理公务,方便。”
沐瑾去到刑部尚书的屋子,坐下后,说道:“犯人之人,无论高低贵贱,到了公堂之上都一样,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论案件本身。哪怕他是个王侯,不管他杀是奴仆贱民,还是贵族公卿,都是一样的判。”
刑部尚书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将军有他自己的用意,自己办差的听着就是,于是应道:“是!”顿了下,说:“只是,恐此律令一出,旁人会有议异?”
沐瑾说:“我的地盘,照我的规矩来。谁要有异议,回自己的地盘议去。”
刑部尚书应道:“是。”
沐瑾顿了下,说:“妻杀夫、夫杀妻,都按杀人判,别什么妻杀夫判绞刑,夫杀妻杖十棍赔妻族钱财若干。杀人就是杀人,父母杀子女,照样是杀人,一样要偿命。我就一个要求,公正!”他又把自己的各项要求,一一告诉刑部尚书。
旁边的左右侍郎也安安静静地听着,把他的要求记下。
沐瑾交待完,确定他们弄清楚了,这才走人。
刑部尚书带着左右侍郎一直把沐瑾送出大门,才长松口气,他暗道:“就没见过这么喜欢到处乱蹿的。”
沐瑾瞧见天色还早,又带着阿福他们去贸易城,看建设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