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 赖瑾看到斥侯长齐仲熬得双眼满是血丝,走路都是飘的,问:“你有多久没睡过了?”
齐仲回道:“回将军, 上次睡醒是昨天早晨。”
这都忙了一天一夜没睡, 铁打的都熬不住。赖瑾说道:“好好休息两天,把觉补好。”
齐仲应道:“是。”
赖瑾担心他惦记剿匪睡不好,又补充句, “这几天好好养精蓄锐, 过些天才会派你们出去。”
齐仲抱拳应道:“喏。”又行了一礼,“小的告退。”这才离开。
赖瑾在营中巡视一圈,瞧着还算稳当,没出乱子,这才回到自己的营帐,让阿福去把千总们和新上任的参军方士泽都找来。
千总们眼下心心念念的全是攒军功、挣表现升都统, 甚至是升成左将军或右将军, 来得格外积极。
没一会儿功夫,便全都齐了。
众千总到赖瑾营帐的时候, 赖瑾刚拆了一卷竹简, 在竹片上写字。
他在竹片上写好字后,又将笔筒里的笔倒出来, 把写好字的竹片放进去,这才抬起头看向帐中众人,“长岭山是西去的必经之路, 绝不能落在英国公府的掌控之中。山上的匪自不必说,都是要连剿带收编安排去运粮做饭。长岭县尉、长岭县郑家, 跟英国公府勾结甚深, 必须铲除。”
方士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
众千总也个个摩拳擦掌, 战功又来了,离晋升又近一步了。
赖瑾继续说道:“此次分兵行动。一万人去长岭县,八千人留在这里剿匪。去长岭县的,分成三批。一批,由一位千总率军直扑县尉衙门,将县尉、其属僚、家眷、仆从一举成擒,全部拿下。”
“另一批同样是由一位千总领兵,控制住长岭县县兵,控制住县城局面,防止其他几家豪族生乱。方先生,你带八千人去郑乡,把郑氏豪族聚族而居的坞堡围了。切记,只围不攻,之后我自有安排。”
方士泽抱拳应道:“喏。”作为幕僚谋士,他已经不想再问赖瑾后续安排,听着就是了。
赖瑾把桌子上的笔桶往前一放,说:“每人一抽一支签,抽到哪去哪。”
抽签!兵之大事,抽签派将吗?如此儿戏?方士泽又一次让赖瑾给惊到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不怪,哪想到还是小瞧了赖瑾。
众千总乍见是抽签,也觉儿戏。可看一眼彼此,亦都无言。
在场的千总都是北卫营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谁都不比谁差,无论是去县里还是留下来剿匪亦都有战功,没什么可挑肥拣瘦的,抽签省事。
他们每人各抽了一支,就此分配好出兵的事。
赖瑾又补充道:“报考了明天的主薄考试,以及后天的功曹考试的,留下。”
众人领命,出了帐篷便忙碌起来。
赖瑾尝到放开拳脚做事的甜头,心头颇觉畅快,还是离京好啊,天高皇帝远,皇帝管不着,阿爹阿娘也管不着,想干嘛就干嘛。
他在帐篷前美了一会儿,便由得他们忙碌,自己钻回帐篷中睡下午觉。
……
孙潜、千总沐熊带着军队,拉着三名兵卒的尸体,下午出发,傍晚抵达长岭县。
县令孙文才收到消息,带着随从匆匆赶到城门口。
他来到长岭县,连个主簿都使唤不动,待得憋屈,见到孙潜到来,激动地迎上前去,“潜兄!”话音落下,一眼瞥见孙潜身后的板车。
板车上盖着细麻布,下方露出一双脚,脚上穿着布鞋。
鞋底是麻木纳的是千层底,沾满土,破损严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如今这世道,豪族盘驳甚是厉害,大部分人家连温饱都难,在这酷热天气,打赤脚的比比皆是,能有一双草鞋、木屐都是讲究的,能穿千层底布鞋的都是小有身家的。
县令孙文才再看向孙潜身后兵卒们所穿的布鞋,立即明白板车上拉的什么人。
麻布一直从脚脖子盖过头顶,板车下还渗着血,显然拉的不太可能是活人。
县令孙文才怔然问道:“潜兄,这是……”
孙潜说:“路过狮子岭遭到山匪袭击,当场死了三个,重伤八个,还有十几个伤势较轻的。”
县令孙文才倒抽冷气,“这伙山匪简直无法无天,连朝廷大军都劫了!”说话间,扫向旁边的县尉。
郑县尉直接无视孙县令,向孙潜打听情况,“不知是哪伙山匪干的?”
孙潜状似诧异地问,“狮子岭有好几伙山匪吗?”
郑县尉心道,“那就是还没确定是哪伙山匪干的了。”他说道:“狮子岭有两伙山匪,一伙是金刀寨子,一伙是狮王寨。”话音一顿,心情沉痛地感慨道,“这两伙山匪加起来足有三千多人,守着这必经要道,劫的财物众多,养得个个彪肥力壮,战斗力比起县兵都不差。您知道的,一个县只有五百县兵,我们也是深受其害啊。”
孙潜颇为认同地点头,“连大军都敢袭击,可见狮子岭一带的山匪之嚣张。”他说罢,便转移了话题,对孙文才说:“我家公子,咳,将军说,这三人是随军护送粮草才遭匪徒袭击而亡,让我在县城之中,挑一块宽敞之地,给他们仨人修墓立碑,追为英烈。哦,这也是我们成国公府的老惯例了。”
孙文才走的就是成国公府的门路,这点事,自是满口应下。他扭头对县尉说:“即是跟兵事有关,就劳烦县尉了。”
郑县尉心下恼怒:叫本尉给几个兵卒子修墓筑碑,好大的脸。
可眼下成国公府的兵就在跟前,却是不好翻脸的,于是应道:“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与孙潜同来的千总沐熊叫来一个佰长,示意他带着人跟县尉去办这事。
县令孙文才有许多话要跟孙潜说,闻言催促郑县尉,“劳烦郑县尉即刻去办。”待把郑县尉催走,便邀孙潜去县衙。
孙潜说道:“来之前,公子吩咐我等不得扰民。”他瞧见城门旁边就是市场,这会儿做买卖的俱已收摊回家,地全空出来,足够驻扎下千人。
沐熊顺着孙潜的目光望去,瞥见附近的酒肆食寮都多,正好让底下那帮许久不见荤腥的兔崽子们打个牙祭。他对孙潜说:“此地便可驻扎。”他们不仅带的买粮的钱财,还带了睡路边的帐篷,这地儿宽,能扎帐篷,不用睡大街。
孙潜担心这帮兵卒惹事,特意拨了笔钱财给沐熊,叮嘱道,“买东西要给钱,千万不要扰民。”
沐熊说:“咱是兵,又不是匪。”叫来麾下的佰长们,把手里的钱分给他们去买吃食,又下令:“不准喝酒,亦不得离开此地,若是逮着谁去娼馆花坊,即刻打发回原籍。”打回原藉,没了军藉,家里减免税赋的优待、自己的薪俸俱都没了,处罚远比挨军棍要严重得多。
众佰长赶紧应下。
沐熊这才带着一百人,跟着幕僚孙潜、县令孙文才去县衙。
长岭县衙分成两派,一派是管县兵、负责剿匪缉寇的县尉,一派是负责监察之职的县监。县监姓王,跟郑县尉一样属于长岭县五大豪族。县衙里的事俱都由此二人说了算。
郑县尉被支走了,王县监还在,瞧得孙文才的心中一阵恼火,想要以招待族弟为由,下逐客令,让孙潜拦住了。
这正是晚膳时分,孙文才设宴招待孙潜和沐熊,王县监、李主簿等众人作陪。
酒过三巡,孙潜说起此次的来意,“一来是为安葬战死的三位英烈,再就是买粮。我家公子忧心去边郡缺粮食布帛,吃不好睡不着,原本身体就已经有些抱恙,如今遭遇山匪伏击,受到惊吓,病倒了。我出来前,他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说,‘务必请先生筹齐三十万石粮食、三千匹布、五百头羊。若是见到这些,兴许我这病就好了。’”
王县监心说:“三十万石粮,你怎么地不去抢,与城外的山匪有何区别。”你一个路过的外来户,还敢在长岭县撒野不成?惹急了,派几个人摸过去,一不做,二不休!
孙潜继续说:“运粮之事,我们自己就可解决,省下来的运输耗费可得算成折扣。”
折扣?王县监诧异地叫道:“买啊?”
孙潜说道:“买啊,我们是兵,又不是匪,自是掏钱买粮的,买粮的钱我都带来了。”
王县监的态度立即大转弯,“哎哟,误会误会,孙兄,误会了,误会了!不说了,兄弟我先罚三杯!”咣咣咣地给自己满上三杯,陪礼道歉,又给了身后的老仆一个眼神。
老仆会意,悄悄退出去。
孙潜瞧见了,起身,招呼道:“文才老弟,王县监,随我来。”直接把他俩请到自己落脚的客院,指向旁边的拉箱子的板车。
每辆板车上都装有贴印有封泥的箱子,箱子与车子用麻绳捆在一起,绑得严严实实。
孙潜让把守铜钱的佰长解开绳子,掀开箱盖,露出里面串成串的铜钱。他把所有箱子的盖子全部打开,又随意挑了其中两口掀翻在地,满落洒地铜钱。
成堆的铜钱就在眼前,这诚意十足。带着钱来买粮,还能自己运粮,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买卖上门,还能顺势攀上成国公府的门路。
不仅王县监,连长岭县李姓豪族出身的李主簿亦都热切起来,拉着孙潜自报家门,说自家有多少存粮,包管够,末了还往孙潜袖子里塞了一锭十两重的金子。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
……
秃子寨的谋士只比孙潜晚两刻钟抵达长岭县,找到郑县尉后,将自己跟郑弘的计划和盘托出,请郑县尉安排。
郑县尉心说:“瞧他们那样子,哪像要去剿匪的。”
对方有两万大军,稍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英国公府是给他们兵械甲衣,可如果他跟成国公府的两万大军动起手来,英国公府还能把南卫营或者是封地的兵马调出来救他们不成?
他决定先看看形势再动。
第二天,大清早,郑县尉刚出府门,就见到外面大街上,粮车排成长龙,运往城门口方向。
他顺着粮车一路走过去,待抵达东门市场口时,便瞧见以前的商贸市集这会儿已经叫驻军帐篷和堆成山的粮食占满了,就在进出城的街道都挤满了来送粮的人。
孙潜亲自带着人领着兵,在那里清点粮食、布帛,忙得不可开交。
当地王、李、秋、许四大豪族的族长亲自在旁边作陪。
守在旁边探听消息的老仆见到郑县尉过来,立即凑过去,悄声说:“族长,王、李、秋、许四家都来了,瞧这样子,怕是想攀成国公府的门路。孙县令就是走的成国公府的门路,若是……”
若真让他们得逞,叫那几家搭上成国公府,上有县令,下有王、李、秋、许联手,他这县尉之位怕是难保。郑县尉瞪向老仆:“我还用得着你提醒!”他板着脸,沉声道:“回去!”带着身后的家兵,转身回府,又叫来郑弘的谋士,商量怎么安排伏击赖瑾。
郑弘的计划可行,可看孙潜买粮的势头,成国公府剿匪的可能性不大。他吩咐郑弘的幕僚,“你回去让你们大当家安排些人手,潜到狮子岭,把他们山上的滚木落石全部放下去,再砸他们一通。”砸了一次又一次,成国公府不剿匪也得剿匪了。只要他们剿匪,县里就有理由出兵混到成国公府的兵伍中。
谋士应下,“好!”他正欲起身告辞,就听到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阿爹,阿爹,不好了,我方才听说,成国公府的大军把秃头岭剿了。”
郑县尉定睛一看,正是自己那不成器的长子,训斥道:“慌慌张张作甚,好好说话。”
“成国公府的大军把秃头岭剿了。城北丰氏布庄的掌柜亲眼瞧见的,他们原本出城送货,正巧遇到,吓得连货都没敢送就回来了。”
这说着话,门外又有小厮飞奔进来,“族长,城外秃头岭……出……出事了……”
一个这样说或许有诈,两个这么说就让人生疑了。
郑县尉立即派出心腹老仆出去打探。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仆回来告诉他,“现在县城已经传遍了,好多人瞧见,弘大爷被押下了山。”
郑县尉咬牙切齿地叫道:“好哇,原来是冲我来的。”他对侯在一旁的长子吩咐道:“你立即回去调家兵来县里支援。我现在去县衙调集县兵封锁城门,不叫他们进城。”他的话音落下,忽然想起南门口这会儿就驻扎着成国公府的兵,还堆了大量的粮,其他四族的族长正带着人在那卖粮食布帛呢!
显然对方早就算好了。他这会儿再带着人去,那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郑县尉的脑子“嗡”地一声,心道:“完了,中计了。”他立即叫道:“快,立即回郑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