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最终没能逛到尽头,储沉折返回府,回去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直到月色高挂在夜空中央,储沉才从书房出来,十七本以为储沉是要歇息了,却见储沉要了一壶酒然后独自坐在了院子中的石凳上。
他挥退了服侍的人,却轻轻喊了声“十七”。
……
储沉将十七喊了过来后,却又一句话也未说,只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
今日宋先生不在,曹公公等人都畏惧储沉,没人敢上来劝止。
储沉有了三分醉意,却仍不停止,接着又倒了一杯,正要送进口中,手腕被一只手轻轻压住了。
十七抿了抿唇,“殿下,不能再喝了。”
储沉仍是一句话也未说,只微微抬着头看着十七。
他的眼中因为醉意而有了几分迷蒙,但是却又包含了如此之多的寂寥,像是要拽着人一同沉入无尽的深渊中。
酸涩瞬间充满了十七的眼眶,心也跟着揪揪地疼,险些就要心软松开了手,但是她咬咬牙忍住了。
她想要将殿下从深渊中拉住来。
在她心中,殿下该站在春日暖风中,秋日煦阳下,而非这样失意和难过。
十七夺走了酒杯,声音轻柔却坚定,“殿下,不能再喝了。”
储沉够不到酒杯,先是试图板正脸训斥十七,“把酒给孤!”见话说出口后十七仍是没有反应,神色又变成了无奈,“连你也不听孤的话了么?十七——”
十七不说话,储沉也不在乎,又去捞石桌上的酒壶,“孤今天想要醉一场。”
但酒壶也被人先一步拿走了。
他抬头瞪着眼睛看十七,“你又不喝酒,你拿去干什么?”
十七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拎着酒壶,看着储沉时,突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殿下向来端庄自持,但此刻却有几分小孩子才会有的幼稚神态。
她不会主动去追问殿下因何伤心,但是却希望在殿下伤心时能陪在殿下身边,十七掂了掂手中的酒,“属下陪殿下一起喝。”
在此之前,十七从未喝过酒,是以第一口便被呛到了嗓子。
但她早就尝过比酒更难以下咽的东西,不过略微缓了口气,便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干净。
好似没什么感觉,像喝了半壶水一样。
储沉似乎被十七的举动惊到了,愣了一瞬才想起阻止,但已经迟了。
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现在你可比孤更像一个醉鬼了。”
“属下没醉。”
她说着没醉,身子却开始摇晃,最后跌坐在储沉对面的石凳上,还想要起身,但是被储沉拦住了,“陪孤坐一会吧。”
十七开始时还能维持着正襟危坐,可后面头就开始越来越向下耷拉,最后彻底伏在了石桌上。
许是被醉意迷惑住了,她轻声呢喃了句,“殿下——”
“嗯?”
“不要难过了——”
十七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我会和你一起难过的。”
储沉温热的指尖缓缓拂过她的眉梢,声音里像是也带着几分醉意,“十七,你会离开我吗?”
即使醉了,十七也下意识认真答道,“不会的。”
停了半瞬,像是想起了什么,“殿下忘记已经问过我一遍了么?”
那日在山洞里时,殿下已经问过了她一遍这个问题,十七想说,无论殿下再问多少遍,其实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可是睡意涌了上来,她彻底睡了过去。
在十七未看见的角度里,储沉眼中多了丝看不清的情绪,少女脸上因为醉酒也多了些红晕,在他面前永远是不设防的姿态,不会怀疑揣测他,不会时刻想着将他拉下太子的位置……
可这些情绪一闪而过,转瞬间就重回一派清明,甚至还闪过了一丝讥讽。
承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握在手中的权势才最可靠。
比如,他的母后今日在宫中病情又加重了几分,但他的父皇却还有心思带着妃子出宫游玩。
在街上时,他并未生气,只是感到了恶心,并趁机顺势结束了今晚这场特意表演的戏份。
在十七发挥作用前,他不会吝啬多投入些成本。
一个手势,院子中瞬间多了一个黑衣人。
储沉看向伏在石桌上的十七,声色冷淡,“送回去。”
黑衣人上前扶起十七,突然被惊扰了睡梦,十七不满地摇摇头,却还能隐隐约约记得今日发生的事情,嘟囔道,“要是我也能和宋先生一样就好了——”
储沉本来走向书房的脚步一顿,眼神锋利回望过来,却听见十七继续道,“这样我就也可以帮殿下了——”
她声音虽有些含糊不清,但院子里这样安静,衬得每一字都显得格外清晰。
三分醉意其实也是醉意,许就是如此,储沉心跳乱了一节,眸色中的锋利化为了复杂,。
良久方道,“将人放到外室塌上。”
冷淡声音传来,黑衣人默不作声,只负责执行指令。
……
十七醒来时,头部还有些微微的痛,手下陌生的触感让她瞬间警醒了过来。
屋内听不见其他人的呼吸声,十七本还在疑问这是在何处,忽听见外面有轻轻的敲门声,是宋寒竹的声音,“姑娘醒了么?”
里面没人应声,宋寒竹也不着急,只静静在外面等了片刻。他眉眼间有些惺忪,显然心思也并不在眼前的门上。
门咯吱一声打开,宋寒竹收回思绪,正要开口,却见十七迅速地闪躲到了门侧去。
他欲要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迟疑了下,方明白过来十七为何这样,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失态,“姑娘不必如此,殿下今日已经吩咐了不许旁人进院子。”
闻言,十七才走出了阴影处。
她其实一直以来都隐隐有种感觉,殿下似乎特别在意她的样貌的保密……
十七这时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所在是储沉的院子,那她刚刚睡的就是储沉起居室的外间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再看看空荡荡的院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惹麻烦了。
少女的心思几乎全部都写在眼睛里,一目了然,不像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都恨不能将真意掩上一层又一层,生怕被别人猜透了。
许是太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眼睛,宋寒竹声音不像开始那样紧绷,“殿下进宫去了,让我转告姑娘不必慌张。”
“宋先生喊我十七就好。”
“殿下说,留给姑娘的东西放在了石桌上。”
宋寒竹似是没有听见十七方才的话,继续道。
留给自己的东西?
十七愣了下,向着院子里的石桌子上看去,一柄玄色的剑横在上面。
自己的剑丢在了江底时,殿下曾说过要另送一把给自己。
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但殿下还记得啊。
她每一日都能发现,殿下都会比她昨日想的还要好。
抖动手腕,抽出半截,上面的寒光已是要溢了出来,十七一眼便能辨别出,这是一把好剑。十七手指拂过剑柄,她喜欢殿下,也喜欢殿下送的剑。她对这柄剑有十分的喜欢,但因为是殿下送的,这份喜欢便成了十二分。
她犹豫了一瞬,看向宋寒竹,“宋先生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吗?”
“醉月。”
醉月啊,酒和月亮吗?
是巧合,还是——
宋寒竹这次未待她问已经开口道,“这是殿下起的名字。”
昨日储沉自始至终未向十七说过他为何会在街上匆匆折返,可这些都通过宋寒竹的口传到了十七耳朵里。
宋寒竹说得语气平淡,但十七却听得认真,昨日的那种揪心的感觉又重新涌了上来,原来殿下昨天那样难过啊……
她还从宋寒竹所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中拼凑出了更多的事情,比如,殿下如今被三皇子逼得步履艰难,再如皇上竟打算和安顺王重修于好,就是因为滇南在一旁虎视眈眈,倘若云京和安顺对峙起来,滇南就会找到狠狠咬上一口的时机。
还有昨日在宫中祭祀时,滇南王世子是如何的嚣张跋扈,故意为难殿下,让殿下下不了台来。
说起这些,宋寒竹脸上也染上了些愁绪,“殿下当注意修养身体,可如今又事事都难——”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注意到了十七一直认真倾听的神色,口中的话陡然止住了,“是我多言了,还请姑娘别见怪。”
十七想说,她怎么会责备宋先生呢,她还想要再听一些,再知道的多一些,可是却从宋寒竹脸上觉察出了点不一样的神色。
忽然就明白了,应是殿下不准宋先生告诉自己的吧?
宋寒竹像是怕十七误会了,忙解释道,“殿下不准臣多言,是怕姑娘烦心。”
可能是怕十七不理解,他犹豫了下,又多加了句,“殿下待姑娘是真心的。”
第一次有人对十七说这样的话,她拿着剑几乎是仓促地逃出了院子,宋寒竹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后便立马不见了方才故意露出的那几分慌乱。
花费心机算计一个女子算不上君子所为,倘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如此,他尚且还会上去打抱不平,如今自己也成了推波助澜者和操刀手,
这一丝苦笑和惆怅来不及发酵,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自从舍去名姓进入这太子府以来便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