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迢迢长路48

◎画中仙◎

红枫树下, 熠熠日光斜照在蓝衣美人身上,美得惊人。

眼前此景,一时之间让几人都看得呆了。

“好美的姐姐。”苗新月喃喃自语。

一旁的凌铃也是满目惊艳, 大家并非是没有见过什么貌美的女子, 相反, 读书期间认识的摩登女同学,大家闺秀都有不少,地处京城,便是那大栅栏云水阁的头牌美人, 亦或是明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都是见过的。

可眼前那枫树下的美丽女子,仿佛完美地与周遭之景融为一体。

枫下美人, 美景衬美人,美人衬美景,宛如一副天然绝美的风景人物画。

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人。

听见几人的动静, 梁先生回头, 看着几人微微颔首,又转过头去继续描摹着自己的画。

他一手持笔,另一手是颜料盘,画的是水彩。

苗新月忍不住走近了两步,但不敢打扰此情此景,仿佛是一出声就破坏了眼前的一切,不远处的美人,与此刻在画中勾勒的画家。

蓝衣美人不是妖,也不是鬼, 在洛萤的阴阳眼视野之下, 并没有呈现出妖鬼妖魔一类的特征。

但她的身上也没有人体之五气, 显然也不是人。

一时之间,洛萤也有些摸不准这蓝衣美人是什么来路了。

看她的这个样子,明显是梁先生认识的。

洛萤想到之前少年头提及过梁先生的状态,无声向前几步,看着那红枫树下的美人,看着她的脸,她的身,她的衣着,她的神态。

一袭的广袖襦裙,衣带蹁跹,不似凡间人。

她不知这蓝衣女子姓甚名谁,但明显的是,对方的身上并没有血气,亦或者是煞气。

里里外外,通通透透,看起来都是十分的干净,不曾沾染半点污浊。

对方看起来十分无害,再加上凌铃与苗新月在这里,洛萤也没有贸然上前。

阴阳眼看在梁先生的身上,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异常,尽管如此,洛萤还是留了个心眼。

三人悄声的离去,没有打扰这静谧的美景。

风声簌簌,红叶飘摇,而今日之所见足以让人记忆在心底,经久弥新。

走的离梁先生与那蓝衣美人远了一些,确定他们听不到声音了,苗新月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声音,小嘴开始叭叭起来:

“凌铃,萤姐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般的大美人,看她通身的气度,也不似寻常人家,若是京城人家中的女儿,早就名满京城了,难不成是从外府前来的?”

“我看她比那些明星画报上的明星还要更美,也不知她年岁如何,可曾婚嫁,适才那画师可不像是那美人的夫婿。”

苗新月的眼中满是兴奋与八卦,美是共通的,谁又不愿意去欣赏美人呢?

凌铃也点头同意,那红枫树下的蓝衣女子,艳绝出尘,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如今前往西洋留学的好友季思雨当初在女师大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可若是与刚才见到的那蓝衣美人相比,一下子便有了差距,就像是凡间人与天上仙。

遥遥的,远远的,敬而远之,赞叹之容,让人想亲近却又不敢亲近,折服于通身的气度。

“我猜那画师应当是被请过来作画的,只是除了我们,倒是并未见到他们的佣人,倒是有些奇怪了。”

尽管那蓝衣女子虽然美,但今日三人是来登高踏秋的,讨论了一会儿,走着山路,心思又再度转移到眼前的美景上来。

且走且看,吹着秋风,看着红叶,是不是捡下一叶刚好飘零到身上,到手上的红叶,原本还打算带回家做书签,可捡着捡着,无论是凌铃还是苗新月,收集的枫叶都有点多了,顿时还挑拣了起来。

山上除了枫树,还有着小动物,脚下走着山路,时不时就遇上不认识的虫子,鸟叫声叽叽喳喳,抬头一望,又是不知名的小鸟。

尽管如此,走在山间的心情确实格外的好。

走到高处了,视野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平日里的憋闷也一扫而空了。

洛萤三人走的这山路人要少一些,偶尔还会见到有骑着小毛驴的,穿行在山林间高高低低,也是颇有野趣。

边走边赏景,三人走的不快不慢,不多时也到了山顶一处的庙宇。

今日来进香的人不少,不少登上此地的人都过来拜一拜,烧个香。

洛萤不信诸天神佛,凌铃接受的是科学教育,而苗新月平日里虽然陪祖母礼佛,但自己却对寺庙并不是很感兴趣,看着庙宇前吴洋洋的人群,三人也是过庙宇而不如,反倒是悠哉悠哉地找了一处地界开始野餐。

若说这个时代爬山旅游有什么不方便,那么很大程度上就是修建的山路,有些地方很陡峭,也没有石阶梯,基础设施,安全设施不如后世的那些山林景点开发的健全,最关键的是,没有公厕!

如今比夏季好些没有了蚊虫,但若是赶上人有三急,当真是要了命。要么就近在草丛小树林里解决,要么忍着在山路上寻着山里人家或是找到寺庙道观借个茅房。

赏秋景红叶,脚下踩着飘飘落叶,上山再下山,洛萤气息不动,反观苗新月走着走着就摆摆手。

“不行了,不行了,歇一会儿,太累了,早知道就骑小驴了。”

她拍了拍一块大石头上的灰尘,半坐了下来,凌铃与她背靠着背,两人齐齐歇息。

“萤姐姐的体力也太好了,我这出了汗都干了,感觉身上好生黏腻,下山便回家去浴所好生歇歇。”

苗新月咕哝着,她和凌铃的头发走的都有些乱了,反观洛萤,浑身上下不沾半点尘埃,跟刚上山也没什么区别。

“我自幼练武,三九三伏也不敢懈怠,体力自然是比你们要好一些的。”洛萤说着。

凌铃坐在石头上抻了抻双腿:“明天怕是浑身都要酸痛了。”

洛萤看着她们俩那捶肩揉腿的样子,“你们俩要是愿意,哪天就来当铺早上跟着一起打打拳,学会了自己在家打就是了,坚持下来不说是百病不侵,但强身健体的效果还是有的。”

听了这话,苗新月的眼前一亮,

“萤姐姐,要是能像你这样得练多久?”

洛萤瞥了她一眼,“十几年吧,要看根骨的,你们年岁大了,每天早起来打拳坚持连个半年也能有些效果。”

一听这话,苗新月刚提起的兴致又萎靡了下去,早起练功那可是太要命了,更何况这已经是秋天马上就要入冬了,虽然眼馋功夫,但自己真的是做不到啊。

又歇了一会儿,等到两人缓和了,苗新月从石头上起身抬了抬腿。

“不歇了,越歇息下去整个人都泄气了不想走,这爬山就得一鼓作气,半路停下来就没劲儿了,再起来的体力也没有那一往直前的劲儿了,一股气下山坐马车回家!”

苗新月和凌铃互相鼓着劲儿,而为了减少身上的负重,两个人斜挎包里的吃食早就消灭干净了,内里空空荡荡,饶是如此,俩姑娘下山还是有点腿软。

“也不知道下山还能不能遇见那画师还有那蓝衣的美人了。”苗新月嘴里念叨着。

“画画虽然要很久,但这个时候应当都下山了,山里的气候变幻得快,再过一会儿就更冷了。”凌铃回应她。

念叨归念叨,只可惜苗新月的嘴并不灵,三人行安安稳稳地下山,也并没有碰上梁先生和那蓝衣女子,到山下找到自己马车爬上了马车厢,两个小妹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难怪这重阳节登高一年一次,爬一次山真是要老命了。”苗新月嘟囔着。

“嘘,小点声。”凌铃手指了指,苗新月抬头就看见洛萤靠着马车壁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连忙捂住嘴偷笑,虽然看着萤姐姐浑身上下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疲乏,但这上了车就开始睡觉,还是累的嘛。

洛萤此刻闭着眼睛自然是没有入睡,也没有入定,马车晃动,她闭眼凝思,正想着今日遇到的梁先生与蓝衣女子。

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鬼,也没有一份的魔气,她回忆着自己卧房之内原身父亲洛永诚留下来的那些神异妖鬼有关的书籍,寻找着自己的答案。

无论如何,这梁先生和当铺还是有些关系的。

不说人家指点少年头画画不收一分钱,虽然当铺里时不时的送个水果,送一碗汤羹,一碟点心过去,但对于少年头,梁先生也不曾敷衍过,传道受业解惑者为师。

就算这梁先生和当铺没关系,今天发现了异常洛萤都会留个心眼,更何况还沾亲带故呢,天地君亲师,洛萤可不想这位画画不错的先生什么时候出了事。

等回了诚和当,洛萤准备好好问问蒋义这小子,这梁先生近些时日到底怎么样。

...

梁秋临此刻笔墨不辍,他看着眼前的美人,美景,心中的灵感迸发。

蔚蔚蓝天,苍茫青山被一片片的红,一片片的绿染就,美不胜收。

霜叶的红,霜叶的绿,这天地之间的鬼斧神工,梁秋临的心中唯有无边的惊叹。

而那位于画面中心的一抹蓝,梁秋临的眼中裹着无尽的柔情。

他迟迟不敢下笔,该用什么颜色来描绘她呢?

仿佛这世间一切的美好形容词都是为她而生。

用红,太艳丽。

用蓝,太柔和。

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

她与四周的一切美景融为一体,却又如此突出而耀眼。

千山红叶是她的陪衬,热烈的红,却不及那一抹蓝。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手若柔夷,肤若凝脂。

梁秋临心中所想的古籍之中一切美好词语,美好语言都能用来形容她。

如果用西洋那边的说法,上帝啊,她是他心中的缪斯女神。

即便是那些鼻子翘到天上的洋人,见到她以后恐怕也忍不住匍匐跪拜,折服于裙下。

画板之上,周遭的景物已经层层晕染,描绘得淋漓尽致。

唯有中心区域,虚位以待。

他不敢轻易下笔,生怕笔触一歪,就污浊了眼前的这一幕。

“梁生,可是画完了?”

宛若莺啼的娇美女声传来,梁秋临手中的画笔险些跌落,差点了污了这半幅画。

“婳婳......”看着女子走过来,而自己的画板上却并没有出现女子的身影,梁秋临不禁心虚地低下了头。

说好了给婳婳画出一幅画的。

“呀,真好看呀,这景色简直一模一样,梁生,你真厉害。”

听着婳婳的夸耀,梁秋临红了红脸,景色画的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还不是画不出她半分的美。

“中间这位置是给我留的吗?等我们回家以后,过了这秋天,我也可以体验到这漫山的红叶了。”

婳婳口中的欣喜不似作伪,她左看右看,观察了一下周围,身形一动就消失在梁秋临的身边。

下一刻,画板原本半成品的水彩画上,蓝衣绝美的女子已经出现在了那中心位置,美人美景,浑然天成。

这一幕,梁秋临瞬间看呆了。

果然,果然,他如果下笔才是对这一幅画最大的玷污。

他只需要把周遭的一切衬托画好就是了。

“婳婳,你要不要出来,准备下山了。”梁秋临眼含笑意看着红枫画中的蓝衣美人。

只见那画上的蓝衣美人动了动,衣带摇曳,在画中起舞,飞身而起,梁秋临屏住了呼吸。

是画啊,这才是画啊。

这本是一副半成品的画,但有婳婳在,她赋予了这幅画无限的可能。

一舞结束,梁秋临热烈的鼓掌。

画纸上的蓝衣女子翩翩再度走出,她含笑看着梁秋临。

“好看吗?”

梁秋临点头如捣蒜,“好看,好看。”

“我不想走路下山了,梁生,我要呆在新画卷里,你带我回去吧。”婳婳一转身,就钻入了画板上的红枫画中去。

梁秋临嘴角带着笑意,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上山的时候,婳婳也是藏身于画卷中,走到偏僻远处周围无人的地方,婳婳才从画卷中出来。

他们特地找了一个人少又美景的地方,不希望被打扰,只是没想到还是遇上了人。

看起来是几个女学生,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一定有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说话,相比她们也发现不了婳婳的秘密。

这么想着,梁秋临收拾好了自己的画板等一应物什,准备下山了。

“婳婳,回家喽!”

他哼着小调下山,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到了山脚下有来揽客的马车,梁秋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抱着自己的画板与画卷就上了车。

他一个人租了马车,车轮滚滚,略有些颠簸,和自家的马车相比一点都不舒适,但梁秋临并不在意。

他展开了今日在香山上的红枫画,看着画卷中的美人傻笑。

梁秋临一直有个秘密。

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他总是做一个梦。

在他的梦里,有一位九天仙子,翩若惊鸿。

她总是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每每做梦,总是能遇见仙子。

可等到一觉醒来,什么也记不清,脑海里只有模糊的影子。

那梦境之中的仙子究竟长着什么样子,是鹅蛋脸还是瓜子脸?是柳叶眉还是远山眉?是高是矮?是丰腴是纤瘦?

梁秋临都不知道。

那只是他梦境中的一道倩影。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无论他白日里怎么绞尽脑汁的想,每一次入梦再醒来都是前功尽弃。

一次,又一次,从孩童时代,到少年,到青年,二十多年来。

那倩影是模糊的,朦胧的,看不清的,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在梦中想要努力看清仙子的样子,可醒来之后都什么都不记得了。

梁秋临学习丹青的原因,就是出自于此。

他想要将那梦中的仙子画出来。

如果,如果能够画出来就好了。

山水,白描,因为抱着目标,梁秋临学习的进度很快,夫子也夸耀他的在丹青一道上的天赋很高。

但学着学着,画着画着,梁秋临突然意识到,传统的丹青,他勾着线,点着水墨,依旧无法将自己心中的仙子画出来。

然后,他发现了西洋画。

很多人认为,传统华国画注重的是意境与感觉,而西洋画更加的写实。

一张素描,光影的展现直接让一个人的形象跃然纸上,画出来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梁秋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转头扎进了西洋美术的大坑中去。

但他并没有放弃传统画,梁家家境优越,一边是教授丹青的夫子,他愿意学,就又请来了教授西洋美术的家庭教师。

只不过,教授丹青的夫子一直斥责那西洋美术不过是邪魔外道,奇淫技巧。

梁秋临国中毕业,前往西洋学习美术的时候,老夫子更是一脸失望。

对于此,梁秋临很抱歉。

只是,他的执念依旧在,画出那梦中的倩影,就是他毕生的梦。

也是梁秋临学画之始的目标。

与他而言,传统丹青也好,西洋美术也好,他努力学习,钻研技巧,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达成他从小到大的目标。

而孰轻孰重,是东方画更好,还是西洋画更好?

他回答不上来。

从西洋留学归来,油画,水彩,雕塑,在西洋的时光给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界。

梁秋临就像是一只不断吸水的海绵,他总觉得,只要学的多了,都学会了,早晚有一天,他能够把那梦中的倩影画出来。

只是,从国中时开始学习西洋美术,到二十余岁外洋留学归来。

东洋画,西洋画,丹青,白描,没骨画法,水彩,油画......

他掌握的越来越多,可依旧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

梁秋临曾经抱有幻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在一个胡同,在一个转角,在一个摊子上买东西,抬头就会看到那梦中的倩影。

西洋留学的教授对他说:“梁,你的画很好,但太注重技巧了。”

这样的话,教他丹青的老夫子也曾说过,“匠气太浓。”

这并不是一句好话。

有技巧,匠气太重,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则是没有情感,没有意境。

没有生命力。

而对于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夫子与教授给出的答案都是:

“去观察,去体悟,把你的情感,你的爱恨融入到画中。”

“画你想画的东西,你画画是为了什么,抱着你的热爱,你的痛苦,你的喜怒哀乐。”

投入情感,梁秋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难。

他是一个人,他有家人,他也有朋友,他当然有喜怒哀乐。

可这些情感与画之间仿佛是抽离的,梁秋临画画的时候,仿佛是一个冷静的刽子手。

画什么,抬笔,点墨,画就完了。

他把自己当做局外人一般审视着自己的画,一个花瓶,跟真实的花瓶差距多大?

一个人像,有没有精准地描摹出每一处?

梁秋临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只不过,他从小到大,画了二十几年的画,他所为的始终都是把梦中的仙子画出来。

那是他唯一能倾注情感的画。

但他一直画不出。

梁家二少爷回国,送给朋友的画像引起阵阵惊呼,不知多少人千金求得一幅画。

他始终并不缺钱。

画了一幅又一副的肖像画,梁秋临累了。

身边的人他没少观察,可该画不出来还画不出来。

外出写生,走遍了这京城的燕京八景,景色美不胜收,可画出来的东西依旧如此。

匠气,技巧,完美无缺。

精确仔细地还原每一处。

但没有情感。

梁秋临将手中接下来的求画单子画完,他暂停了一切上门。

带着自己留学时的简易画板,收拾收拾东西,带着最简单的白纸与铅笔橡皮,走上了街头。

他没有走太远,也没有离开京城,只是在这偌大的北宁城内,漫步目的的,不着边际的走着。

梁秋临不知多久没有走在故国的街头上了,过去的几年中,他看歪歪扭扭的字幕比汉文更加熟悉。

如果不是在公寓之内,自己用汉话自言自语,他时常会觉得,太久不用母语就会彻底忘掉。

重回大宁,眼前不再是金发碧眼,红发黑瞳的面容,也没有那各式的洋装,不见灰蒙蒙的天空。

但听着耳边的京片子,看着街上各色的幌子,熙熙攘攘的人流,梁秋临决定画下这里。

他随走随画,有的时候坐在胶皮车上,看着车夫的背影画出一张速写。

有的时候看着路边的乞儿,卧倒的老人,描摹出一张肖像。

有的时候站在铺子的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画出街景。

大街上有太多梁秋临没有见过的东西,从小到大他紧守规矩,活在家庭的世界里,离开学校便是回家画画,外边的一切都没有看过。

后来梁秋临走到了天桥,这里是北宁南城的繁华胜地。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十样杂耍,百种吃食,人来人往,百姓人间。

他在这里支起了画摊,为来往的路人,天桥的百姓,卖艺的艺人们画像。

一副肖像画很便宜,十个铜元就能画一张。

尽管如此,这个价格对于天桥上的卖艺人,小贩们依旧不便宜。

最初在天桥摆上画摊的时候,梁秋临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身的洋装西服,看着就和这里格格不入,生意也是无人问津。

但他并不在乎,他画着来来往往的人,画着卖估衣的摊子,画着卖梨子抗扁担的小贩。

自从送了隔壁相面的一张画像,梁秋临在天桥总算是有了个帮忙的人。

相面的给他讲这江湖规矩,介绍天桥这地界一个个的艺人,教他换了衣服,怎样招徕路人......

梁秋临就这么在天桥安置了下来,甚至学会了一些江湖暗语和行话。

画摊的生意渐渐打开,闲暇的时候梁秋临也会去逛一逛小摊,半个茶壶,一个瓷片,布片子,淘换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有些乐趣。

他还遇上了个半大的少年,时而过来看着他画画,画肖像,不远不近地看着。

每当他回头看过去,那少年急忙不好意思地躲了起来。

梁秋临并不介意,毕竟天桥的画摊只有他一个,刚开摊的时候更是一堆人来围观,却没有一个花钱画的。

都是来看西洋景的。

即便是他摆摊了一段时间,每天依旧有路过的路人,还有带着孩子过来看他画画的,大大小小地站在背后,发出一声声惊叹的声音。

天桥很喧闹,很嘈杂,唱戏的打鼓的南来北往杂耍的算命的,四处都是声音。

但身为一个画家,一个画师,梁秋临能够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世界,专注地投入到绘画中去。

梁秋临本并没有在意那个来看画画的少年,直到有一天,他准备收画摊回家的时候,那少年主动上前帮忙收拾东西。

梁秋临这才发现,这孩子居然现在还没走。

他道过谢,收着画板,眼睛一瞥却看见了少年怀中的纸卷。

纸卷掉在地上,清风吹过展开来,那是一幅幅画。

稚嫩的画笔,稚嫩的笔触,却透着格外的灵气。

少年仓促地把纸卷捡起来放到背后,局促地低头认错,“我不是故意来偷学的。”

梁秋临这才意识到,这少年这些天有时早上来看一会儿,有时下午来,有时呆的时间长,有时又只待一小会儿。

他一直只当这少年是过来看稀奇的,但事实上,少年是在他画画,观察他怎么描摹,怎么用笔,怎么调节光影,然后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家涂鸦。

少年显然没有经过的系统的学习,就像是一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子,肆意生长的野草,笔触也是如此,没有技巧,却格外的灵。

看着局促一脸羞愧的少年,梁秋临起了爱才之心,他让少年摊开纸卷,一点点讲了少年可以改动进步的地方,让他日后可以大大方方过来看画,带着自己的画过来,有了问题就问。

梁秋临并没有太过严格的要求少年,他觉得,这孩子拥有天赋,天赋需要引导,但又不能过度引导,如果陷入了入他一般技巧的窠巢中就不好了。

他教给少年基础的美术知识,却不对技巧严格限制,改画之时,更多的是提出几个方面,做个微调,不同的展示方面,让少年自己去思考。

少年称呼他为先生,两人没有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日子长了,梁秋临也渐渐了解了少年的身世,做工的当铺,收到少年送过来的吃食也没有拒绝。

少年时常与他说些什么,这孩子在天桥地界呆了几年,江湖艺人换了一茬又一茶,少年却一直在当铺做工,少年告诉他哪一家的饼子好吃,哪一家的豆腐脑好喝,哪一个野茶馆的茶叶好一点,哪个摊子是真把式,哪个场子是骗人的。

就这么在天桥人来人往的看着,画着,教着,日复一日。

为了去天桥市场摆画摊方便,也为了融入生活,梁秋临搬了家,住进了南城胡同的大杂院里,点着煤油灯,瘦弱的身子外出挑水喝,吃着胡同里走街串巷的小吃,去估衣摊子买不知过了几手的衣服穿,早上听着鸡鸣狗吠翻个身继续睡觉。

一日梁秋临惯来去天桥摆画摊,趁着早上去逛了小市,杂乱摊子上发现了一个画轴。

他问了摊主能否打开看看,将画轴徐徐展开看到全貌的时候,梁秋临呆立当场。

他问了价钱,两个大洋,梁秋临甩下两个大洋卷起画轴就走。

这当然不是什么古老珍贵的画,也不是什么名家的画,甚至以梁秋临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张很差很差的画,画工粗劣得难以忍受,而且是接笔,明显不是一个人画完的。

但买下这幅画的两块大洋,梁秋临却觉得太值了。

别说是两块大洋,就是二十块,二百块,两千块,他也愿意花,愿意买。

这画不值钱,在一个画师眼中就是粗制滥造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画。

画轴展开是一副山水美人图,水墨画的山水背景,中心却是西洋画法的丰腴美人,可这西洋画法的美人又是标准的东方人,之所以说这画轴粗制滥造,又是接笔续笔就是如此,瞧着不伦不类的,又十分割裂糅杂,一看便不是一个人画的,也不知是怎么接续上的。

但这幅画轴,点醒了梁秋临,让他开窍了。

从前画画,梁秋临始终处在两个阶段,画传统华国画,自然所有的技法都是传统画法。

画西洋画,自然用的也都是西洋的技法。

他从没想过,为什么不能将两者融合在一起?

梁秋临觉得少年是天才,有着极高的画画天赋。

事实上,他毫无疑问也是绝佳的艺术天才。

他顾不上去摆画摊,甚至忘记了和看相的说一声,拿着那画轴发疯一般跑回了家。

梁秋临找到了画出那梦中倩影的一线希望。

他觉得他可以,他能够做到,将东方传统水墨与西洋画技融合,画出她。

画出那让他魂牵梦萦数十年的仙子。

煤油灯彻夜点亮着,水墨,油彩,画纸,画笔,白日借着窗口的阳光,没有光时就多点上几盏煤油灯。

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好在梁秋临当时还没有失去理智,知道画画也是要吃饭的,他给了隔壁人家几个银元,一天两餐给他送饭到门外,饭好了就敲门。

尽管早上的米粥他往往中午才喝上,晚上的饭食到夜深人静才想起来吃。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梁秋临始终坐在自己的画板前。

满地的画纸与颜料飘飞,身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种颜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没有大量的铺色与背景,他画的只是个人。

记忆中的一切依旧很模糊,但梁秋临找到了感觉。

他捏着笔,他不再思考怎样会画的更好,更标准,更精确,更符合最佳美学。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整个人灵感充盈,不需要去想,只需要下笔,信手而来,随着感觉走,抱着自己的想象,自己的回忆,自己的执念,自己的坚守就够了。

梁秋临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在那种状态下,那种奇异的感觉中,日子仿佛飞快就过了,时光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当他在画板上落下最后一笔,如画龙点睛一般,画完纸上人的最后一抹裙琚。

连梁秋临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画完最后一笔,他再也支撑不住体力,直接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不,她不是人。

画中仙。

她没有名字,梁秋临想着,以画而生,那便以画为名。

她叫婳婳。

梁秋临曾经以为,什么画卷上走下来的美人不过都是历史上的那些穷酸书生们的幻想话本。

可当他亲眼看到这画中仙,他从小到大,魂牵梦萦这么多年的仙子真真切切地被他自己描摹而出,出现在画上,然后从画中走出来,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梁秋临不知道婳婳由自己的笔下出现是老天爷或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亦或者是其他。

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所求圆满。

往后余生,即便是现在就死去,梁秋临自认为也了无遗憾。

画出这一副画之后,梁秋临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再回首看那些自己曾经的画作,在天桥摆摊之时的速写,人像,风景,早已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了灵动,多了情感,多了生活,多了琐碎的人间。

马车从京郊一路送到城门口,梁秋临又叫了个胶皮直接回家,当然,回的是天桥暂住的大杂院。

因为身边多了婳婳,一大家子的老宅自然是不能回了,只是如今住的大杂院也不方便,人多又杂。

婳婳若是以人身出现,这等姝色,到哪里都是焦点,是最璀璨的明珠。

婳婳由画而生,如今随着人间昼夜的交替,每一日也需要在画中呆满十二个小时才行。

白日出现,晚上就要回到画中去。

梁秋临并不希望婳婳受到拘束,画中仙是他自己对于婳婳的称呼。

严格上来说,他并不知道婳婳究竟算什么,是画卷成精?还是妖?亦或者是其他?

但既然婳婳能够来到人世间走这么一遭,他希望婳婳能和其他的年轻女子一样,看看人间,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带着画板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梁秋临摊开早上送来的报纸,他准备重新找一处寓所,只是没想好是找一处西洋那般的公寓,还是独门独户的院子。

画出婳婳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梁秋临都有些并不记得是怎么样度过的了。

那种状态玄之又玄,就像是话本里常说的顿悟一样。

顿悟之下,他没有立地成仙飞升,但画出了婳婳。

同时,他活生生地掉了二十磅的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差一点大病了一场。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段时间,梁秋临一直在养身体,依旧回到了天桥画摊。

看相的邻居,画画的少年也还在。

九月初十,梁秋临带着画板准备出门,今天他准备只摆摊半天,下午去找掮客看房子去。

将屋子里里外外拾辍之后,梁秋临看到桌角处的画轴,他一愣。

画轴展开,可不就是当日令他顿悟的那一卷画轴。

这可是个大功臣,得挂好。

先前因为屋子太乱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现在反倒是自己现身出来了。

这画轴本身就是装裱好了的,还带着挂绳,梁秋临直接将这画卷挂在了墙上。

看着这画风明显割裂的美人图,梁秋临摇了摇头,转身背起画板插上门闩出门。

当然,婳婳昨晚睡在了红枫图中,也是要一并带去的,只是不能现身,那太惹眼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是怎么了,总觉得画板今天格外的沉,脖子也痒痒的,像是有虫子在咬一样,他摸了几次都摸了个空。

梁秋临刚到自己摆摊的位置就看到少年已经在等候了,而自己这个学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似乎昨天在山上见过。

他正想开口问问少年来的这般早是有急事吗?

却听得那年轻女孩淡声开口:“梁先生,我是小义的东家,能否请您到当铺一叙?”

此刻,洛萤看着匍匐在梁先生背上的丰腴女鬼,嘴角微动。

梁先生的桃花运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啊,昨天那个蓝衣美人还不知道什么来路,今天这又一个貌美女鬼都趴身上了。

她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看着女鬼的化形,好像挺弱的,应该能一拳搞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