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塔哈涨红了脸。
他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
尼塔哈下意识看向燕泰。
燕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抽抽噎噎的哭泣着。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相信尼塔哈的所作所为,哽咽着为他解释:“大哥, 不是故意的, 他是被人骗了的……”
尼塔哈垂下头。
他下意识握紧了胸口的衣服, 莫名堂皇起来。燕泰的表情和眼神让尼塔哈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像是被针扎般疼痛难忍。
他……不会后悔的。
尼塔哈默默回想先前望着弟弟翻过围栏, 偷偷跑进猎场时的快意,还有那一闪而过的惶恐。
不……他不会后悔的。
尼塔哈的鼻尖一阵阵的发酸, 下意识避开燕泰投来的目光。他像是想要催眠自己一般,板着脸重复着话语:“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故意怂恿燕泰……进入猎场的。”
在场众人的心都是沉重无比。
康亲王杰书面色苍白, 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愤怒褪去以后,他也禁不住开始后悔:“皇, 皇上……”
再是年幼, 谋害弟弟却已是事实。
康熙决定将此事交给宗人府决定,正当他开口吩咐侍卫将尼塔哈带走的时候, 琪琪格开口叫停:“等等, 皇帝。哀家觉得这件事还有点玄乎。”
“皇额娘?”
“燕泰。”琪琪格看向抽抽噎噎的男孩, “你说你刚刚进猎场不久就遇见了野猪?”
燕泰茫然的点点头。
他擦了擦眼泪, 认认真真回想下:“奴才,刚刚进去, 只走到树丛那就遇见了野猪,然后就一直被追着跑。”
琪琪格眉心紧锁:“这就奇怪了。”
康熙目露疑惑:“皇额娘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琪琪格沉声说道:“哀家入猎场以后就仔细观察过四周,却是一直没有找到野猪的踪迹。虽然野猪的攻击力很强, 偶尔也会主动攻击人, 但前提是野猪在产仔发情或是饥饿的时候吧?”
顿了顿她又说道:“排除前两种可能性, 这可是都虞司放出来专供打猎用的野猪,也不可能饥饿到袭击人吧?”
众人同时一愣。
皇后下意识接话:“皇额娘的意思是……有别的原因让燕泰被野猪袭击?”
“没错。”琪琪格看向临时离开的奶嬷嬷,“细细回想一下,哀家就有有几个问题。”
琪琪格目光灼灼,盯着本就因贪污银钱而被拘束在一旁的奶嬷嬷:“比如负责照看燕泰的奶嬷嬷为何会私自离开,没有留下别的仆役丫鬟照看?”
奶嬷嬷浑身一激灵。
她面色发白,嘴唇蠕动。
“又或者说。”琪琪格微微一笑,“是谁给尼塔哈创造了可以忽悠燕泰进猎场的机会?为何尼塔哈身边也会没有仆役丫鬟在,没人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又是什么东西能确保燕泰在进入猎场以后会被野猪盯上,葬送掉一条性命?”
奶嬷嬷浑身发冷。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奶嬷嬷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她连连磕头:“这一切只是巧合,只是巧合啊!”
琪琪格淡淡道:“这一切太过巧合。”
只要其中有任何一道差池出现,就不可能达到最后的结果。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精心策划。
要不是自己出现,要不是旁人听到呼救赶来,只怕再过几息时间,能寻到的就只有燕泰的尸骨。
太皇太后、康熙和皇后醒过神来。
康亲王杰书更是感觉无地自容,他一把揪住奶嬷嬷的领口,面目狰狞的怒吼:“说!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奶嬷嬷哭喊着求饶。
突然间她捂住肚子哎哎叫痛,额头冷汗一滴滴往下落。奶嬷嬷冷汗鼻涕和眼泪糊在一起,痛苦的嚷嚷着:“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今早上起就吃坏了肚子,去了好几趟茅厕……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奶嬷嬷没说假话。
琪琪格打从看到奶嬷嬷的时候,就发现她处于腹泻的状态,而且从她已经出现脱水,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紊乱来看,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只是琪琪格相信,康亲王却是不信。
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大有奶嬷嬷不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就将人直接掐死的意思。
奶嬷嬷脸色发青,嘴唇哆嗦。
突然间一阵巨响声响起,随着而来的是恶臭,琪琪格等人下意识捂住鼻子,连连倒退数步。
康亲王杰书眼前一黑。
他下意识松开手,任由着奶嬷嬷瘫坐在地,嫌弃厌恶的退后两步。尤其是等他看到奶嬷嬷周遭蔓延而出的黄臭之物,康亲王杰书更是连连作呕。
琪琪格退到远处。
她看着乱糟糟的景象,按了按太阳穴:“去找个御医来看看,这名奶嬷嬷是怎么了?”
御医来得很快。
奶嬷嬷的病也很简单,就是腹泻。
康熙询问:“可是中毒引起的?”
御医斟酌再三,还是迟疑的摇摇头:“应该只是普通的吃坏肚子所致……”
奶嬷嬷吃坏了肚子被引开。
能做的就只有今日到场的人,还有在康亲王膳房里的人了。
这下子嫌疑的范围瞬间变大许多。
康熙也觉得头疼,更是对康亲王杰书没了好脸色。正如《礼记·大学》所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康亲王杰书就连齐家这一步都做不到,又何况治国?
康熙索性派遣慎刑司的人入驻康亲王府,要求他们三日之内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好心情来狩猎,却带着一肚子的坏心情离开。
看着受惊的燕泰,琪琪格想了想:“燕泰要不要今天留在宫里?和保清一起住吧?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定然能有话说的。”
皇后清咳一声:“皇额娘。”
琪琪格疑惑的看看她:“怎么了?”
皇后一言难尽:“燕泰现在四岁多,比保成还要小一些。”
琪琪格:…………?
她看看个子就比保清矮了一点点的燕泰,再看看还比燕泰更矮一些的保成,忍不住伸出手拍拍保成:“保成啊……”
保成一言难尽。
他小脸拉得老长:“皇玛嬷,儿臣是正常的高度。”
琪琪格连连点头。
哀家懂,哀家懂,这是小小男子汉不能戳到的痛点。
保成气得脸颊鼓起:“是真的!”
琪琪格假装没听见——要是四岁被骗也正常,刚刚她还在想都七岁还能被这个问题骗了,好像也有点傻乎乎?
尼塔哈则要跟着侍卫前去宗人府。
他走到殿门口,呆呆地回头看了眼——燕泰擦掉眼泪,冲着四阿哥小小声说着什么。
尼塔哈收回目光。
他低垂下头,脚步沉重的往门外走去。
或许有自己这个哥哥,倒不如没有。
或许将四阿哥当作哥哥,对燕泰……才好吧?
尼塔哈心事重重,脚步匆匆的离开。
只是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回首离开的瞬间,燕泰也转头看来。他看着尼塔哈的背影,莫名有种再也见不到尼塔哈的感觉。
燕泰下意识往前跑了几步。
保清眼明手快的将他拉住:“燕泰,咱们走吧。”
这场闹剧隔日传遍京城。
各大王府频频打探消息,只恨不得眨眼就能到三天之后。
这件事不算复杂,真相也是意料之中的简单。
康亲王府里那么多妻妾,孩子却是只有四个。除去大阿哥尼塔哈和二阿哥燕泰以外,还有三阿哥扎尔图和四阿哥巴尔图,前者是庶福晋纳喇氏之子,后者是庶福晋萨克达氏之子。
两名庶福晋都在里面动了手脚。
听闻大阿哥奶嬷嬷提及大阿哥对二阿哥的怨怼不满以后,先是纳喇氏使人怂恿大阿哥谋害二阿哥,并收买了大阿哥身边的仆役,在大阿哥的香囊里添了点料。
而后萨克达氏也发现了纳喇氏的小动作。
她没有阻止,更是在里面添了一把火,使人在奶嬷嬷的吃食中动动手脚,让奶嬷嬷不得不频频离开,给大阿哥创造了个完美的犯罪时机。
纳喇氏和萨克达氏可是康亲王杰书最疼宠的妾室,听闻这般的消息,他气得一口血喷出当即昏迷过去!
康亲王府乱作一团
等消息传开,诸位王爷也被吓了个够呛。
女人心海底针。
谁能想到自己身边躺着的娇俏妻妾竟是有这般的想法。诸多王爷贝勒前面还是看戏,这回可是吓出一身冷汗,回头就是一通查。
还别说,虽然没查过什么祸害人的东西,但还真的寻出些不受重视,遭仆役亏待的妾室子嗣,更发现不少关系恶劣的兄弟。
王府贝勒府的骚动很快传开。
很快一些镇国公府到辅国将军府邸,再到一些普通八旗人家,都开始进行大调查。
乱七八糟的事竟是被查出不少。
一时间竟是有不少仆役被扭送内务府,还有不少妾室或是被发卖或是被遣送回家,整个京城都是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家家户户那是人人自危。
一时间每户人家都在叮嘱教育妻妾的同时,又是将孩子们挨个拉出来念叨念叨,令他们要将兄友弟恭四个字刻进脑子里。
皇后说起这件事也是无奈。
琪琪格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个尼塔哈,宗人府是如何处置的?”
皇后回道:“按大清律例谋害孩童者理应绞杀,只是念在一来燕泰无事,二来康亲王愿承担部分责任,三来其年龄在十一岁以内,如今判了康亲王三年俸禄,另外除尼塔哈的宗籍,将其流放两千里。”
“是去宁古塔?”
“不,他到底是康亲王的长子,皇上还是念其年幼无知,只是贬入黑龙江军中以三等兵士。”
琪琪格算了算:“是……去常宁麾下?”
皇后点了点头,略有些唏嘘:“……到底还是给了点希望。”
只是难了一些。
琪琪格端起茶盏抿了口:“起码,还保住了一条命。”
皇后也叹息了一声:“是啊。”
琪琪格眼角余光扫过门口,几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对了,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皇后愣了愣:“应该是……今日吧?”
琪琪格惊讶的睁大双眼:“今天!?”
尼塔哈戴着镣铐,立在西直门外。
西直门外人来人往,来往行人朝着尼塔哈所在的位置投去诧异的目光。当然也有知晓内情者,站在远处止不住的指指点点:“就是他吧?”
“康亲王的长子……”
“嘘!他被除了宗籍,不算康亲王的儿子了。”
尼塔哈低着头,不吱声。
狱卒看了看时间,拉了拉手上的铁链:“走吧。”
尼塔哈脚步一抬,正准备跟着狱卒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阵阵呼声。他们的脚步一停,狱卒带着三分惊愕三分震惊和四分兴奋的看向来人。
来人是康亲王杰书。
马车狂奔而至,他掀起帘子跳了下来。康亲王杰书望着长子……或许说从今日起他和眼前的孩子已无瓜葛。
想到这里,康亲王杰书心中一痛。
他嘴唇哆嗦,片刻才艰难道:“本王已经去信……恭亲王会多照顾你一些的。”
尼塔哈沉默的点点头。
康亲王杰书烦躁的搔搔头发,最终掌心落在尼塔哈的头顶。他胡乱的揉揉掌心脏乱油腻的发辫,脑海里翻腾的是长子出生时欢喜的景象,康亲王杰书眼圈一红,良久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尼塔哈的眼睛红了。
要是这样的话语,能来得再早一些就好了。
狱卒讪笑的打断两人的交谈:“王爷,时辰到了……”
康亲王杰书胡乱的点点头。
他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几个满满当当的荷包,一个塞在尼塔哈的怀里,其余几个丢进狱卒的怀中。
光是掂了掂份量,狱卒们便难掩兴奋。
他们哈腰点头:“小的定然会在途中好好照顾,让他能安安稳稳到达的。”
康亲王杰书点了点头。
他深深凝视尼塔哈一眼,然后选择转身登上马车。
尼塔哈目送马车离去。
这回他是真的要走了,尼塔哈最后望了眼高大的西直门,顺着铁链的力道,一步一步远离京城。
就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阵阵呼声。
尼塔哈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抬眸往身后望去。西直门外又停着一辆马车,车窗里探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燕泰挥舞着手:“大哥——大哥!”
他大声哭喊着:“你一定要回来啊——!”
尼塔哈愣在原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手又匆匆而去。
狱卒提醒:“要不退回去说两句话?”
尼塔哈摇摇头:“我……现在没资格见燕泰。”
若是真的能回京。
到时候再堂堂正正的走到燕泰跟前,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还有,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