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敏心里酸酸的。
她推了推恭悫:“快进去吧。”
恭悫低低惊呼一声, 紧接着身体往前一扑,有些狼狈的撞了进去。
门咣当一声响。
杨格格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惊愕的回转身去, 恰好对上了女儿的双眼。
杨格格鲜少与女儿说过心里话。
恭悫除去和杨格格说起一些趣事以外,也鲜少谈及心里事。
母女两个相视一眼,瞧着多少有些窘迫起来。
琪琪格笑眯眯的站起身, 她喊着宫人们一同往外走去, 倒是把这一方世界都留给了母女两个。
杨格格和恭悫拥在一起。
琪琪格心满意足的合拢大门,回头却看到偷偷抹眼泪的端敏。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或许说的就是恭悫和端敏,两人性格截然不同, 却又无比合拍,总是形影不离。
琪琪格笑弯了眼:“端敏哭了呢?”
端敏吸了吸鼻子, 湿漉漉的眼睛看向琪琪格,呜呜咽咽的等着皇额娘的安慰。
琪琪格半点没打算安慰。
她双手一拍:“端敏哭鼻子的模样可是难得一见,唔——哀家得让皇帝赶紧过来看看!”
“……皇额娘——呀!”
端敏急得鼻涕泡都蹦出来了,看到鼻涕泡的她浑身一震, 呆呆地立在原地。
琪琪格噗嗤笑出了声。
至于端敏已是又羞又窘, 她傻愣片刻, 捂住脸转身就要跑。
琪琪格连忙拉住端敏。
她拿出手绢给端敏擦擦脸, 清咳一声:“皇额娘哪里会把你的囧事告诉皇帝。”
“您会。”
“……”琪琪格沉默一瞬, “你得对哀家有点信心。”
端敏的眼里写满了不信。
琪琪格鼓起脸颊, 眼睛努力睁得溜圆,瞧着可怜兮兮的。
端敏盯了好半响。
最后她才将信将疑的收回帕子,哼哼唧唧抱怨着:“真的哦。”
琪琪格轻笑起来:“是是是。”
康熙不满端敏的口无遮拦, 端敏嫌弃皇帝的老成多谋, 两人的关系在兄弟姐妹里堪称倒数, 至今也没好转的迹象。
琪琪格想了想, 随即牵起端敏的手:“咱们去花园里逛一圈吧?”
太阳西落。
空无一人的慈宁宫花园里分外安静,唯有鸟雀虫鸣共同弹唱小夜曲。
端敏蹦蹦跳跳走到石板路上。
她脸上挂着笑容,双眼却是空落落的落在远处。
琪琪格一把抓住她:“小心!”
端敏这才回过神,瞧着眼前的台阶吐了吐舌头。两人在八角亭里坐下,端敏倚靠在栏杆上,怔愣的往外面看去:“咱们一起在池塘里抓过金鱼,在草芦里种过菜,一起采收过黄瓜,还一起抓小鸡,一起追着小橘……”
端敏的声音逐渐低沉。
她双手搭在栏杆上,额头紧紧贴着胳膊,肩膀轻轻抽动起来:“皇额娘……等我去了蒙古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恭悫,再也见不到皇帝,再也见不到福全、常宁……还有,皇额娘您?”
“怎么可能。”
“……”端敏疑惑的回转身。
琪琪格掰着手指:“皇帝会去木兰围场狩猎,到时候你一定能看到皇帝、福全、常宁……还有永干几个的啦。”
这不是重点啦!
端敏气鼓鼓的鼓起脸颊,一脸不满的偷偷看了琪琪格一眼。
琪琪格噗嗤笑出了声。
她想了想:“皇帝孝顺,想来日后会奉着皇额娘和哀家一起去草原的,当然也会带着额附和公主们一起去。”
端敏觉得大体是安慰。
只是她还是努力挤出笑容,重重点了点头:“嗯。”
琪琪格看出端敏的不信。
她无奈一笑:“你对皇帝也有点信心,等鳌拜……等朝堂一清以后皇帝定然能一展身手,去木兰围场也是常有的事。”
端敏哼哼唧唧不说话。
她话题一转:“皇额娘,您说儿臣准备什么礼物才好?”
琪琪格想了想:“礼物啊——”
在端敏期待的目光中,她话音一转:“端敏自己想一想,如何?”
康熙七年初。
紫禁城里张灯结彩,瓦檐柱梁上披挂红绸,处处贴满大红喜字。进出宫人的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容,口袋里满揣着主子们赏赐的荷包。
明日便是和硕恭悫公主出嫁的大喜日子。
皇后最近心思都在公主出嫁这件事上,尤其是到这最后几日,她更是连后宫庶妃们的晨昏定省也直接叫停,拎着内务府一干管事仆役核对流程诸事。
于公,这是康熙帝继位以来的第一场公主出嫁的喜事,皇后理应竭尽全力。
于私,恭悫公主更是皇后的闺中密友,她想要做得尽善尽美,不让恭悫留下半点遗憾。
同样忙得团团转的还有杨格格。
她将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首饰一股脑的全部整理出来,尽数塞在恭悫的压底箱子里。
厚厚的一摞银票让琪琪格都有些傻眼。
杨格格讪笑一声:“这些是妾身当年入宫,家里人塞的。”
说起这个杨格格还挺唏嘘的。
她看着忙里忙外的皇后,倒是轻叹声:“别看妾身现在除了恭悫不在意其他,其实刚入宫时也是铆足了劲,起初也是颇为得宠,有心争上那么一争哩!”
众人说起过去事也已平静得很。
小福晋董鄂氏想了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只是撞上了孝献皇后。”
杨格格连连点头。
撞上了顺治帝的真爱,自己这个过去还算得宠的嫔妃登时没了存在感,挣扎两下以后杨格格宣布躺平,这些银钱也随之压了箱底。
她想想也觉得很是好笑:“那时候万万没想到,妾身居然还能和孝献皇后搭上亲眷关系……”
的确,这有谁能想得到?
杨格格的话匣子打开以后,诸人也支棱起来,纷纷回想过去,说道起过去的事情。
皇后大开眼界。
她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听着太妃们说起斗鸡眼的过往。
其实明日就是大喜之日,所有准备早已就绪。皇后先前的忙碌也是紧张所致,而如今听着太妃们说道趣事,皇后的紧张也逐渐褪去,忍不住轻笑起来。
当然偶尔也有不和的声音。
比如有太妃大怒:“原来那回勾走先帝的是你!”
又比如有太妃气恼:“亏我还把你当姐妹。”
当然也有太妃讪笑着道歉:“你瞧瞧,刚才我都说了你会生气?那不是过去的事了吗?”
回头想想可不就是这个理。
众人一通唏嘘,皇后则是听得若有所思,觉得自己学会了许多过去不曾知道的手段。她好奇的看向皇太后:“皇额娘,那您可曾有过什么?”
沉迷吃瓜的琪琪格:“……emmmm”
博翁额福晋叹气:“皇后,你千万不能学皇太后。”
琪琪格想起前身鸵鸟行径:…………
在皇后期待和疑惑的目光中,她心虚的偏过头。
太妃们乐得打趣皇太后。
她们七嘴八舌将琪琪格过去的行径吐槽了个遍,到最后连皇后都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才肯定自己不是在梦里。她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那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可不就是换了个人。
琪琪格红了耳朵根,硬着头皮反驳:“那时候年纪小,还没长大呢!”
宫妃们面无表情的看着皇太后。
她们的声音停顿一瞬,紧接着所有人越过这个话题继续开始念叨。
琪琪格:…………哼!
殿内笑声一片,而在慈宁宫后殿里的恭悫正心不在焉的做着荷包。
皇额娘的、额娘的。
博翁母妃的、阿格母妃的、董鄂母妃的……
另外还有端敏和皇后的份。
恭悫伸手轻轻抚过每一样,最后落在端敏那份上。其他人自己还能再见,可是端敏……她的思绪和前些日子的端敏同样,眼底露出了点点茫然。
而且这几天,端敏一直在躲着自己。
恭悫拿起端敏的那一份,鼓足了勇气往对面走去。
端敏并不在屋里。
奶嬷嬷紧张的回答:“奴婢也不知道主子去了哪里……对了!主子好像说要去草芦……”
恭悫捏着荷包的手微微一紧。
她抿了抿嘴,匆匆走向端敏最常去的草芦。
草芦里安安静静的,不见端敏的踪迹。
大多数宫人摇摇头:“奴婢未曾见过端敏公主……啊。”
不过也有宫人提起:“奴婢刚刚在阿哥所外见着过。”
恭悫匆匆往阿哥所走。
永干告诉恭悫:“端敏姐姐刚刚才走,说是要去坤宁宫。”
恭悫又赶到坤宁宫里。
皇后摇摇头:“端敏急急忙忙的,刚才又说要去寻皇上。”
恭悫去了乾清宫。
恭悫去了景阳宫。
恭悫去了御花园。
瑞敏就像是一缕自由自在的风,恭悫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也看不到她的踪迹。
恭悫停住了脚步。
宫女看出了她的疲倦,忍不住上前提醒:“主子,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明日端敏公主一定会过来和主子告别的,到时候……到时候……”
恭悫沉默许久,默默点点头。
她低垂着头往回走,走至慈宁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黯淡,宫门上悬挂的灯笼随风飘荡。
恭悫一步一步走进屋子。
她推开大门,只见喷的一声两边礼花飞溅,烛光瞬间在屋内亮起。
恭悫眯了眯眼睛,紧接着双眼大睁。
手上还拿着奇怪长筒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额娘和诸位太妃们,就连扎鲁特格格也难得出现在她的眼前。
每一个人都满载笑容。
当然还有一天没有寻到踪迹的端敏。
她捧着满满的一束花,立在恭悫的正前方:“恭悫,给你!”
恭悫鼻尖酸酸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接过,一瞬间已是变得泪眼朦胧。
皇后无奈地摇摇头:“还有呢!”
她取出一个装订好的画轴,双手递给恭悫:“快打开看看!”
恭悫手指微微一颤。
端敏握住她的手,一起拉开上头的丝线。
画卷轻轻的落下。
里面的画像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不是水墨画,而是一副刺绣。
里面是六个身影。
她们要比现在稚嫩一些,苦恼的凑在一起看着书本犯愁。
这个场景……
恭悫眼圈一红,眼眶里蕴满泪水。
这是她们刚刚面临考试的景象。
教室外皇额娘捂住嘴偷笑,太皇太后双手抱胸笑得和蔼。
教室里自己给端敏补课到抓狂,端敏看着课本一脸懵圈,已经放空思绪的皇后,还有魂魄飞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的扎鲁特格格,还有已经出嫁的钮钴禄格格,以及……去世的伊尔根觉罗格格。
恭悫捂住嘴,轻轻抽噎一声。
她看向端敏,尚未说话就愣在了原地。
端敏胖乎乎的手指上扎满了绷带。
一瞬间,恭悫明白端敏这些天躲着自己的缘由,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哇的一声扑了上来:“干嘛躲着我,呜呜”
端敏也红了眼圈。
她搔搔脸颊:“这不是要赶在你出嫁前完成嘛……你也知道我不太擅长刺绣。”
就是不知道,才心疼的。
恭悫珍惜的抚摸着上面的痕迹,近看就能看到不少针脚歪歪扭扭,还有不少拆下来重新制作的痕迹。恭悫紧紧抱着画卷:“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端敏重重点头。
她抱着恭悫的胳膊,小小声道:“我和皇帝约定好了,以后要是他来木兰围场的话一定会把你带上,咱们日后在木兰围场上再见面!”
闻言琪琪格惊讶的看看端敏。
她促狭一笑:“上回你还一脸不相信皇帝的模样,如今又肯定了?”
端敏支支吾吾半响。
恭悫哪里还不懂,明明端敏素来和皇帝看不顺眼,却又特意去求了皇帝,得了承诺。她眉眼弯弯,重重许下承诺:“我一定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