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温柔在吗?”
“在。”甄温柔站起身来,跟着护士往里走去。
离开嘈杂的等候区,诊疗室的走廊上就分外安静。护士和甄温柔的脚步声是这里唯二存在的声音,哒,哒,哒的,极具节奏感。
护士不是头一回见到身后的女子。
只是每一回见到,护士的脑海里都会产生一个同样的问题:甄温柔,真的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吗?
护士偷偷往后看着。
甄温柔身材纤细修长,波浪卷发颇具风情,她穿着一套设计感十足的长裤套装,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这个打扮出现在任何一间会议厅里,都不会有任何的突兀感。
更重要的是甄温柔的神情。
她全然不像一般癌症患者那般憔悴沮丧,也看不见一丝惶恐和不安,眉眼间全是坚毅,倒像是一名战士正全副武装的踏上战场。
的确,癌症就是战场。
更何况她还这么年轻呢!
听华医生说还是他读大学时期的同学,那才刚刚上班?想到这里,护士更是难掩眸中的惋惜。
甬道很短。
护士径直将甄温柔领到最里面的诊疗室。甄温柔没有丝毫的犹豫,抬手笃笃笃的敲了三下大门,直到医生开口请进以后,她才推门而入。
甄温柔拉开椅子坐下。
她的双脚微微侧在一旁,双手搁在膝盖上,腰板挺直,双眸直视面前的医生。
华医生抬起头来。
他托了托眼镜架,略显迟疑的往女子身后看了看:“温柔……你的检验单……已经出来了。你确定……不告诉你的家人吗?”
甄温柔摇了摇头。
她嘴角微微上扬:“华学长,只需要告诉我,就可以了。”
华医生张口欲言,又沉默无声。
最后他轻轻将桌面上的纸推倒甄温柔的跟前:“抱歉。”
华医生带着点不忍。
他侧首避开了甄温柔的视线,艰难的补充:“你只有最后的三个月……到半年了。”
甄温柔垂首望着桌面上的纸。
上面的结论触目惊心,她已经记不清华医生接下来说了什么,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甄温柔有些狼狈的起身。
华医生拎起衣服,急急站起身来:“我刚好下班了,我送你,我送你回去吧?”
甄温柔摇摇头。
她婉拒了华医生的好意:“抱歉……请……请让我自己待一会。”
华医生僵直立在原地。
他沉默的看着甄温柔推门而出,镜片被雾气所笼罩。
紧接着小护士推门而入。
她被华医生的模样吓了一跳,又急急忙忙推着他往外走:“华医生,追啊!赶紧追上去啊!”
甄温柔走在街头。
她的耳边传来孩童们的笑闹声,侧首看去原来自己停在一所刚刚下课的幼儿园门口。
孩童们无忧无虑的笑着。
他们是刚刚长出的幼苗,用力刺破泥土,在灿烂的阳光下茁壮成长。
甄温柔收回目光,又往远处看去。
大屏幕上是记者的采访,他采访的是身处毕业季的大学生们,每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他们是已长成的树苗,用力吸收养分,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果实。
而自己……
她的梦想,尚未启航就已彻底破灭。
甄温柔停下脚步望着前方,原本温和平静的脸庞出现一丝波动,到最后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滑落,滴答滴答的落了下来。
太阳西落。
橘红色的落日余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周遭行人注意到甄温柔的落泪,默默的给出现代人最后的体贴。他们不约而同的绕开甄温柔,留给她一片空旷的世界,有些事情或许哭出来以后就会变好的。
当然幼儿园的孩子们不懂。
他们疑惑的看着哭泣的大姐姐,小声询问着爸爸妈妈,又被大人们牵着手匆匆拉走,只能频频回头去看甄温柔。
圆脸的小女孩也是其中一人。
她明明已经走远了,又哒哒哒的跑了回来。她从怀里拿出粉色的手帕,踮起脚尖递给甄温柔:“大姐姐,手帕给你。”
甄温柔揉了揉眼角。
她哭笑不得的接过手帕,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谢谢你——”
女孩摇摇头:“不用谢。”
她一蹦一蹦的往回走,牵住母亲的手以后还不忘再回头朝着甄温柔挥挥:“大姐姐再见!”
可爱的模样让甄温柔心里一软。
只有最后的三个月到半年……了吗?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决定稍稍振奋一些,起码要将应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比如后事?
想到这里,甄温柔的心又一阵阵的抽痛起来。她茫然抬步走在路上,走到斑马线时又遇见了刚才的母女。
她们有说有笑,许是在讨论今日的晚餐。
甄温柔注意着她们,略有些惆怅,要不最后的时间去孤儿院走走?
就在此刻她忽然听见刺耳的刹车声,以及行人惊恐的尖叫声。甄温柔猛地回过头去,惊恐的看到一辆疯狂冲来的汽车,目标直指人行道。
世界仿佛变慢了一样。
甄温柔不假思索的扑了上去,用力推开了那对母女。记忆里最后剩下的只有剧烈的疼痛,还有小女孩刺耳的哭喊声:“大姐姐——大姐姐——!”
最后的最后。
还有一人惊恐的呼声:“温柔——!”
---
甄温柔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悲恸的哭声:“主子!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您醒醒啊!皇上,皇上殡天了!”
皇后?皇上?
尖锐到刺耳的声音直刺大脑深处,甄温柔昏沉的神志瞬间被拉回现实。
她下意识睁开双眼,先是惊愕于自己毫无痛楚的身体,紧接着就亮晶晶的金饰闪瞎了眼。
“主子娘娘醒了!”
“主子娘娘,皇上殡天了!”
殿内是嘈杂的脚步声和痛哭声,直扰得甄温柔头痛欲裂。她眉心紧紧锁着,忍不住低斥一声:“安静!”
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旁边围着的宫妃宫人们惊愕的望着床榻上的皇后,对皇后突如其来的爆发有些不适。
许是——情绪激烈的缘故?
而此刻的甄温柔陷入痛苦之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猛地涌入脑海。
甄温柔用力掐住大腿,才险险没有再晕过去。
她嘴唇苍白,眸中闪过一丝愕然:自己竟是来到了数百年前,成了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
沉默许久的宫人颤巍巍的喊道:“主子!?”
甄温柔呆呆的看着她,许久才挤出三个字:“乌日娜……?”
乌日娜连声应是:“奴婢在!”
而甄温柔陷入另一种惶恐之中,眼前的乌日娜说的不是汉语,而是蒙语,而自己……也说的是蒙语。
大腿还在一抽一抽的发疼。
是的,她没有在做梦,她是真的成为了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足足当了五十六年太后的孝惠章皇后。
甄温柔捂住心口,神情悲伤。
在后人眼里孝惠章皇后虽然不受顺治恩宠,但也备受康熙帝的敬爱,在清宫地位崇高,足足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更是后宫无数女子欣羡的对象。
可是孝惠章皇后是如此想的吗?
甄温柔一阵恍惚,只要稍稍回想过去的日子心头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前身入宫时年仅十三岁。
她年幼懵懂,浪漫天真,带着对爱情的向往入宫,却没有想到她遇见的是厌恶自己的顺治帝,然后还亲眼见到疯疯癫癫的静妃。
这可是皇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表妹!
被吓坏了的前身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却是性格大变。她终日惶惶不安,视顺治帝为蛇蝎,畏缩小心的模样别说让顺治帝看着不顺眼,就是皇太后也对她很是失望,三番两次敲打不说更是颇为器重其余蒙古嫔妃,以至于宫内流言蜚语频频升起,说是顺治帝打算二度废后。
越是如此前身也越沉默寡言,甄温柔翻遍所有记忆,除去少许的几人以外竟是只有去世的孝献皇后对她最好,一直如同长姐般温柔亲近。
偏偏孝献皇后也在去年去世。
前身唯一的支柱竟是孝献皇后对她的期待——成为一位优秀皇后。
这样的期待对于前身太过沉重。
几个月以来她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精神气没了大半。按着甄温柔的估算只怕她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直到在顺治帝去世的消息之下彻底崩塌。
皇帝死了,是不是她也不必做皇后了?
甄温柔感受着前身留下的最后一丝痛苦情绪,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前身的一辈子,从未为自己活过。
豆大的泪珠顺着甄温柔的面颊而下,与此同时殿内宫人们齐齐悲哭:“皇后娘娘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