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远走过来的时候, 乱步正握着我的手,喜滋滋地朝他挥手:“爸爸, 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 冲了过来,分开了我和乱步。
“叫什么爸爸!你和我家清溪已经离婚了, 你不是我的女婿了!”
乱步大概第一次被他差别对待,立刻变得委屈起来。
“别……”
“好了,既然你已经恢复了,就早点回家吧。”源清远对乱步说道,“不认识路可以打车,或者打电话给你的朋友。”
失去记忆的源清远, 和恢复完整记忆的源清远, 在性格上算是两个人。
前者公平公正,宽厚仁慈,对父母早亡的乱步还抱有一份怜爱之情,但后者则无条件偏袒我。
“不要这样哇。”乱步的脸垮了下来, 他特别不能忍受原本相熟的人突然对他冷漠。
落差感让他不适。
我很久没有看到委屈巴巴的乱步了,除了觉得可爱和好玩之外,还有深深的怀念。这张脸, 是失而复得的。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我朝源清远点了点头, “清远, 麻烦你送乱步桑回武装侦探社吧。顺便替我告诉福泽先生, 我做到了。”
源清远目光微闪, 视线落在了陀思身上:“你……”
言下之意, 是问我难道要和陀思单独相处?
“我有些账还没有和他算清。”
我瞥了陀思一眼,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看上去无比温柔,人畜无害。
“况且他打不过我。”
我捏了捏源清远的手,朝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放心,我会早点回家的。”
这句话大概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又或许是他知道我的执拗,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扛起了乱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乱步在他的肩上嗷嗷直叫,嘴里喊着:“清溪溪,我不要和突然变凶的爸爸单独相处——”
“嗤。”
我旁边的陀思竟然看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又看向我,问道:“你父亲恢复了?”
“是啊。”我毫不意外他对源清远有过调查,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拜访我的父母。
“我看你的表情,似乎是想打我。”他闷声说道,“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源酱?”
呵,他还有脸说。
我倒是很想问问他有什么地方是做的好的。
“陀思,你看这个——”我拿出了那张被还原成一页纸的书,“这是你要找的书,上面还有你的字,只剩下这一页了,因为果戈里,他爆肝了。”
陀思没震惊没慌乱没意外,只弯了一下唇角:“是吗?”
我扬了扬手,这一页纸在我的指尖被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因为想要恢复这本已经使用过的书,他才不远万里从俄罗斯来到日本,不惜破坏我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能够帮他把书恢复到使用前的样子。
他为了他那堪称妄想的理想,什么都能做。到如今,我亲手把他最后的希望也破坏了,连灰都没剩下,这比切他的肉更惨。
他眸光微微闪动,嘴唇轻启。
我以为他会爆粗口,会骂人,会杀了我,会用他从未用过的粗暴的方式,来发泄他心中的怨气和愤怒,以此悼念他被毁灭的理想。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
“源酱,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你为什么还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我毁了你的书不是吗?我们应该好好打一架,哪怕是同归于尽也可以啊!”
陀思歪了歪头:我打不过你。”
我攥住他的衣领,不再压抑粗暴的性格,甚至骂出了脏话:“你他妈毁了我那么多,骗了我那么多次,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告诉你,你早该死了,我根本就不想复活你!”
“源酱……”
“不要叫我的名字!费奥多尔,你的书没有了,这个世界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你可别再做梦了。你想创造一个没有异能力的世界,那我还想创造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呢!梦谁不会做啊,但你我都没有这个资格。”
原本我想象的场景是暴躁的陀思和平静的我,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暴躁的我和平静的陀思。
他被我按在地上打了一顿,我把我累加的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血染红了他的帽子,他的衣领,让他看上去无比悲壮,连脖颈也被我抓出了道道血痕。
他全程一声不吭,也没有丝毫抵抗和还手的打算。
最后他的颈动脉都快被掐破了,我才停下了手。
“滚吧。”发泄完了,我也累了,我朝他挥了挥手,“西伯利亚或者监狱,你爱滚去哪里就去哪里。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他在这时才抓住了我的手,凝视着我的手指。我想从他的手里抽回手时,才发现他的力道大得惊人。
“你的手烫伤了,跟我去这附近买点药吧。”
我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心理准备,甚至已经决定在这里与他同归于尽。但在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根本不了解他。
十年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无法想象,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关怀自己的仇人。
我是被他拖着去最近的一家诊所的,诊所里上了年纪的医生在替我上药时,推了推老花眼镜说道:“现在的小夫妻都流行切磋武艺吗?”
“别乱说,我们是仇人!”我纠正道。
医生笑笑:“是吗?可是他一直在看着你啊,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他那是伪装,他在骗人。”我轻声说道,“他是一个很会骗人的人。”
医生很明显不信,岔开了话题:“别生气了,你看这个世界多美好啊。”
是啊。
这个世界多美好啊。如果没有人肖想破坏它,它会变得更美好。
我走出诊所,陀思跟了上来。他没有进诊所治疗,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但他额头上和脖颈上的血也已经风干了。
“源酱,太好了,你拥有了完整的异能。”
“是吗?”我瞟了他一眼,“说来听听。还有你为什么能知道我父亲和我已经恢复了异能?”
“你对你父亲的称呼变了,更像是朋友的关系,我猜测他应该是恢复了原本的记忆和异能。你也提到了果戈里君和剩余的书页,我猜想你已经去过了友枝小学下面的密室,而你应该也得到了完整的异能。”
陀思是布局之人,他头脑聪明,心思缜密,只需要零星的线索,就能推导出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东西。
“你的变化,对我来说,几乎是在一瞬间,虽然有人拥有让时间流速变成八千分之一的异能力,但你并没有那样的异能力。我唯一想到的是,原本的我和江户川君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而现在的我们,是你利用某种方法拦截在我们逝世之前的最后状态。”
他所说的和事实几乎不差。
“不是某种方法,就是用那本书。”我坦诚地告诉了他,“书只剩下了一页,没办法精心去编写一个符合世界逻辑的故事。我的父亲利用因果律将那一页纸回溯到了没有被使用前的状态,而我进到了书里。”
“那本书是个很神奇的存在,津先生说每个人翻开它时,看到的东西都不相同。我看到的是我一生的经历,我有修改人生的机会,但是我不知道具体应该修改哪里。修改一个关键点,或许我现在的境遇就完全不同了,比起已知,我更恐惧未知。而且如果我作出的修改与现实世界的逻辑相悖,那也是无法产生效果的。”
“因果律随时会失效,书也面临着随时会消失的危险。但是从被因果律回溯后的果树上摘下的橘子,却不会因为树的回溯失效而消失。换句话说,就是因果律对使用对象的衍生物是一直有效的。我就想着撕下这一页的内容,那这一页上的所有东西就不会随着书的失效而失效了。”
“我想到了从书中诞生的西格玛,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西格玛,写下来就有了他。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们了,所以我想让乱步桑像西格玛那样,再诞生一次——至于你,是附赠的。我没想过要复活你。这一页上的绝大多数人,仍然存活于世,在鸭场里死去的只有你和乱步桑,以及花丸外婆的鸭场。我将这一页的内容撕了下来,它覆盖在了原来的世界上,太宰中也他们因为存活于世所以与世界的逻辑相悖,没有剩下,而消失掉的你们则得以幸存。再具体的规则,恐怕只有津先生一个人知道了。”
严格意义上说,这也不算是复活。只是回到他们消失前的时间点,将他们带了出来,避免了被消散的命运。
陀思静静的听完,半晌才问道:“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我撒谎了,我不想说是乱步的原因。
他却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那你也杀了江户川君吗?”
“……他是被你杀的。”我决定把锅丢给他。
“那是不可能的。”他很肯定地说,“我从未想过要杀任何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连孩子都能利用,杀人时还能专注地听着提琴曲的人,他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自己从未想过要杀任何人。
也是。
他总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为了理想,为了人类,为了新的世界和新的秩序,所有挡了他的路的人,碍了他的事的人,他都必须让他们消失。
他的理想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人类。
但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全人类到底要不要他的理想,接不接受他的安排?
一如灭霸,自说自话。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
“陀思,我带你去看看世界吧。”
他发出了一声“噢”,似是不解。
我想了想,解释道:“这个世界太大了,今天我只能带你看小小的一个角落。”
*
这是我在横滨居住的第十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就满一整年了。
我们沿着街道缓慢行走。
是一个星期日,学生们和大多数的上班族都在放假,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和陀思在街角还看到了正在巡逻的英雄爆心地,他刚刚抓住了一个偷盗商店的犯人,正在联系警察将他送去警局。
那个犯人拥有“open”的异能,可以轻而易举打开任何锁,已经是一个惯犯了。但是偷窃罪关押的时间不长,他每次在刑满释放后都会卷土重来。
陀思见状感慨道:“如果他没有异能——”
我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异能也能开锁,别忘了横滨开锁王太宰治。人的罪行不要全部加到异能身上。有的人拥有这种开锁的异能,却是去行善,救那些被困在各个地方需要帮助的人。而邪恶的人,即使没有任何异能,他也能制造出灾难。”
警察,英雄,又或者是横滨这座城市有名的黑手党,还有很多普通人,他们多多少少,都在为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而付出了自己的努力。
“给这个世界带来不幸的,从来都不是异能,而是人心底的欲望。但归根结底,有欲望,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对陀思说道,“我并不是为了说服你,你跟正常人不同,我根本就说服不了你。所以我只是想要说出我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以前缺乏这方面的……勇气。”
陀思嘴角一牵,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什么都没说,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就如同人类对自然有渴求的欲望,为了资源和发展而大肆掠夺自然,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的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但也因此破坏了自然。不过发展到一定时期,就会开始反思,尝试与自然和谐相处。”我指了指街角的垃圾箱,“垃圾分类,保护环境,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了。这在我们父辈祖辈那个年代,做得还没有这么细致。我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会做得更好。”
“异能力也是如此。你也知道的,我的外公和父亲以前从事的是人工异能的研究,和你想要消灭所有异能的理念刚好相反,他们想要创造更多的异能,以此来造福世界。”
异能力有用吗?当然有用。
因为有各种治病救人的异能,濒死的人才有生还的希望。因为有异能,从个人到国家,综合实力都得到了提高。但相对来说,社会犯罪率也明显提高了。
“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你想一刀切,去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异能,那是不可能的,人类的生活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我叹了口气,“也别丧气,我们能从思想上去减少犯罪率。”
我带陀思来到友枝小学。那个被他利用来建立了一座地下密室的小学,他在这里兼职当音乐老师。
因为校方请到了英雄水泥司,由港黑干部中原中也出资,所以重建工作相当顺利,只花费了半天,并且因为打斗发生在半夜,也无人伤亡。
这是万幸。
音乐教室里,一群留校的小学生正在练习合唱,我们从教室门口走过,被其中一个眼尖的学生发现了。
“费佳老师!”
“是费佳老师!”
“费佳老师回来了。”
他们不再乖乖地坐在位置上练习,叽叽喳喳地跑了出来,围在了陀思的身边。陀思弯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老师你这段时间跑去哪里了?”一个扎蝴蝶结的女孩抱住了陀思的胳膊,“我们好想念你啊。”
“我知道了,老师一定是去谈恋爱了!”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孩指了指我,“你就是费佳老师的女朋友吧。”
“不可能!”蝴蝶结女孩简直要哭出来了,她用看仇敌的目光瞪着我,“费佳老师是要等我长大了以后跟我谈恋爱的,才不会喜欢她!”
我哭笑不得地解释:“智子同学你不要误会,我是你们费佳老师的朋友。”
蝴蝶结女孩名叫智子,她是陀思班上的学生,一个拥有能将别人的器官夺走的可怕异能力的女孩。
智子听我这么说,美滋滋地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字诶,是费佳老师告诉你的吧?”
“是。”我毫不心虚地撒谎,“费佳老师说等你长大,他就和你谈恋爱,让你当他的新娘。”
智子还不懂害羞,只知道高兴,听到这话,笑得嘴巴都歪了:“那我多吃点饭,早点当上费佳老师的新娘!”
其他女孩听了纷纷不服气道:“我才是老师的新娘!”
陀思在女孩里很受欢迎,在男孩里同样受欢迎,他们都喜欢听他拉琴,听他讲俄罗斯的故事,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从不骂他们,对待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充满善意和耐心,微薄的薪水也几乎全部用来请他们吃点心了。
“好好好,你们啊,都是费佳老师的新娘。”我见她们叽叽喳喳吵得像一群小鸭子,赶紧制止了她们。
陀思在我的耳边轻笑:“你倒是替我安排好了后宫。”
“费佳老师!”指导合唱的音乐老师终于走了出来,他比陀思的年纪更小,学生的不配合更是让他焦头烂额,“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要代你们班的课了。”
陀思朝他眨了眨眼睛,很难得的用调侃的语气说道:“他们都很喜欢千秋老师你呢。”
名为千秋的老师翻了个白眼,鼻子都要气歪了:“怎么可能?他们天天吵着要你。行了,等你明天上班,自己的班自己带。”
陀思微笑着答应了。
他的学生们和他是难舍难分,他保证了自己明天一定会来学校上班,还挨个拥抱了他们,他们才放他离开。
我全程看得心里发凉。
—— 为什么你对他们就能这么温柔,以前却能利用同样年纪的孩子来犯罪?甚至完全不顾及他们的性命。
……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夏日昼长,阳光晒得人额头闷出了一层汗。我和陀思离开了学校,来到了街头晃荡。
我在街角排队买了一支兔子冰淇淋。为什么是一支而不是两支?因为我不想给陀思花一分钱。
他倒也不会像乱步那样委屈巴巴地噘嘴,而是一直盯着我手上的冰淇淋。
“你以前就很喜欢这种东西。”
“是啊,因为好吃啊。”
我咬掉冰淇淋上的兔子饼干,嚼得咯吱咯吱作响。视线随便一转,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边正在分发气球的那个骨瘦如柴的人,不正是欧尔麦特吗?
我连冰淇淋都顾不上吃了,急忙冲了过去。
欧尔麦特,是我从小就仰慕的大英雄。但是很遗憾,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他,最近的一次,是他来我念国中的立海做演讲,但是我前一天陪同网球部去北海道参赛了,没能看到他。
后来他在神野之战中退役了,再也不是那个精神抖擞肌肉饱满的硬汉形象了。
“你也喜欢英雄吗?”
欧尔麦特小声对我说,“都是发给小朋友的,但是如果大朋友也喜欢英雄,可以破例给你发一个哦。你要哪一个?”
气球里有爆心地、人偶、焦冻,还有烈怒赖雄斗、轻灵女士,甚至还有古早的安德瓦,唯独没有他自己。
“我想要一个欧尔麦特的气球。”
欧尔麦特一怔:“这个已经不生产了哦。”
“欧尔麦特,他是我一辈子的偶像。”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说:“这个真的不生产啦。”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我指了指他自己,“欧尔麦特先生,您可以跟我握个手吗?”
欧尔麦特干瘪掉的事早就不是新闻了,但作为一个时代的传说,他也逐渐被忘记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信仰。
他在雄英高中教学,业余时间也在为宣传英雄思想、呼吁建设和平社会而四处奔走。
我一握住欧尔麦特的手,就不想放下了。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呢?
上面因为战斗、因为救人而留下了无数的茧子、伤痕,粗糙的很,却宽厚、温暖,让人安心。
被他抚过,荒土都会繁花遍野。
欧尔麦特的气球很快发完了,邀请我们去海边转转,他想请我们喝一杯咖啡。他是个很开朗的人,即使已经退役了,也时刻记得帮助别人。一路上,我们路过无数个转角与路口,他给我们分别讲了在那里发生的事。
——那是一条小河,上个星期有个老人失足坠落,一位路过的上班族,用自己潜水的异能将她救了上来,虽然上班迟到了,但是得到了公司老板的谅解。
——那里有一家拉面店,有一位流浪汉路过那里,拉面店的老板同情他,请他吃免费的拉面,流浪汉过意不去,用自己的异能将拉面馆门口的下水道翻新了一遍,解决了堵塞的问题。
——那是一个容易发生交通事故的路口,因为发生过交通事故,撞死了一个孩子,从此孩子的母亲就在那里开了一家花店,在守护着孩子灵魂的同时,也尽力帮助过路的小学生。
……
都是些小事,但听了让人心里暖暖的。
欧尔麦特请我们在海边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这时的海景非常漂亮,天空中浮动着绮丽的晚霞,海面上波光细细碎碎的,像是铺洒的流金。
夕阳不是堕入车流、地面的,而是真正的从海平面上滑下去的。
欧尔麦特眉眼微微一弯,眉目间泛起柔和的笑意。
“活着真好,这个世界真美好呀。明天也要多多努力呢,加油。”
分别的时候,我也请欧尔麦特和陀思握了个手:“别看他一直不说话,他也是欧尔麦特您的死忠粉,您的各种周边他都买了一抽屉,连现在贴身穿着的衣裤上都印有您的头像。”
欧尔麦特嘴角一抽:“这大可不必。”
陀思没揭穿我的谎言,他握手的动作无比虔诚,双目之中充满感动,仿佛他也是欧尔麦特虔诚的信徒。
“你们也要好好加油哦。哈哈哈哈。”
路边的繁花,在欧尔麦特渐行的脚步里,开得热烈,开得芬芳。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刚被陀思关进爱伦坡的书中,那是一座只有我一个人的雪山。时至今日,因为刚使用过另一本书,我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陀思,要是去年你的理想成功了?”
陀思侧过头看着我。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异能力者了吧。”
他点了点头:“是。”
“那我是不是——”
书奏效的一瞬间,全世界的异能力者应该是一瞬间同时消失的,而我在爱伦坡的书中,等于是在我身上叠加了一个异能力。削去第一道异能力时,我会从书里出来,但会产生一个时间差,我就在会在那个时间差里,存活下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否则他为什么将我关进书里,而不是将我关进地牢里,密室里,医院里,或者干脆用异能力让我昏迷不醒?
为什么偏偏选择关进一望无际的雪山里?
“你猜呢。”他永远不会正面告诉我答案。
“我才不猜。”
我边说边走进了海边废弃的工厂大楼里,这里因为很久都没人造访,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霉味。
“这里很像是死屋之鼠第一次开会的地点呢。”
伊万被杀,普希金坐牢,小栗虫太郎叛变,我也离开了,陀思的死屋,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报应。
但陀思可能从未在乎。
我在窗边坐下,陀思也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像第一次开会时那样,先发一阵呆。
“你以前给我讲过一个叫《罪与罚》的故事,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我拿出手机,边写着邮件,边对他说道。
“好啊。”陀思同意了,用平稳的语速开始给我讲起他那个自己编的故事。
我在给异能科的坂口安吾写邮件。
【罪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正在大栈桥国际客轮码头的红砖仓库,我会拖到你们过来为止。】
“拉斯科尔尼科夫认识了下失业的小公务员,和他的长女索尼娅……”
发完邮件,我放下了手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陀思停下了讲故事,疑惑地问道:“听累了吗?那我就不讲了。”
“嗯。”
我疲惫地垂下眼眸,忽然脸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倾身在我的眼前,朝我伸出了手:“源酱,你愿意陪我回俄罗斯吗?”
“……”
我眼神轻颤。
他的掌心躺着一枚闪着银光的戒指。
我认得这枚戒指,这是一个赝品,是我在很多年前从一个波兰商人手里买下的赝品。那人骗我说是彼得大帝送给叶卡特琳娜一世的定情信物,传说集爱情和权力为一体的象征。
后来陀思用真品从我手里换走了这枚赝品,将这枚赝品带在身上很多年。
……再等等。
警察快来了。
“我怀念与你在贝加尔湖的露营,也怀念那时的星空。”
他开始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回忆着无关紧要的东西,语气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乐。
“你怎么了,源酱?”
“我没事。陀思啊,你愿意……”
——愿意去坐牢吗?
我必须要把他拖到警察过来的时候。
我拿起戒指,仔细在手里端详,即使是赝品,也不得不承认它很漂亮。
我托起他骨节分明的右手。
眼角余光看到他身后的窗外,他们已经快到了。
戒指冰凉光滑,闪出一种历经残忍的光泽。
哒哒哒。
我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到门外了。
我没有去看陀思的脸,专心地盯在他的手上。
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楼下的警察,也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但他动也没动。
我的手微微一抖,他手指一顶,不偏不倚,这枚跟随了他很多年的赝品戒指,刚好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砰。
门被撞开。
我抬起视线,看到陀思的唇角掀起了然的弧度。
“我愿意。”
警察和军队从门外冲进来,无数枪支和防爆盾将我们隔了开来。
枪支指向他,防爆盾护着我。
“源小姐,你没事吧。” 异能科的坂口安吾来从警察的队伍中走了出来。
我摇摇头:“没事,没事了。”
没事了。我对自己说。
坂口安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淡定地对陀思说:“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啊。”他还在凝视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目光温柔,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丝毫不关心自己现在的处境。
“陀思!”
在他被抓上警车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他顿住了脚步,朝我看了过来。
“你讲过的《罪与罚》故事的结局,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索尼娅的劝导下,向警方投案自首了。”
——这是你编的故事啊。
——那么你能像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样吗?
陀思凝视着我,这张脸因为过于苍白和美丽,呈现出一种罪恶般的病态美。他有一双紫红色的眼眸,眸光闪烁,如同深潭,又满目星光。
他像是一个谜,一个彻头彻尾无解的谜,没有逻辑,也没有答案。
警车门被关上,隔绝了我们之间刻骨铭心的视线。自此一生,也许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
……
坂口安吾没有“邀请”我进警察局,也没有任何警察来抓我。
我被定位成了一个受害者。不仅如此,我协助抓捕天人五衰罪恶累累的罪犯,我还有很大的功劳。
回去的路上,我谢绝了坂口安吾安排的车子,我想自己走回去。
事情告一段落了。
我走过港湾大桥时,两手揣兜,却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条。
我认出是陀思的笔迹。
上面写道:【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你能摆脱异能的负累。为此我甘愿奉上我的一切。】
纸张和笔迹都泛黄了,像是放了好几年的东西。我只看了一眼,就将它捻成了粉末,随风散去了。
……算了吧。
比起真心话,我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他新酝酿的一个阴谋。
滴滴滴——
我低着头往前走,身后传来了车子的喇叭声。
我赶紧靠边走,但是喇叭声依然没停。
我转过身去,车窗降下,露出了中原中也的脸。
“中也,你怎么会在这里?”
“笨蛋,不是说等你回来的吗?你动作真慢啊。”中原中也指了指副驾驶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酒吧,那里的烈性威士忌很好喝,你有兴趣吗?要不要尝试一下?”
“要!”
回答声巨响亮的却不是我,而是从后座上爬出来的乱步。
“清溪溪的庆功宴怎么能少得了本侦探呢!可恶的爸爸,变成了跟狮子妈妈一样的狮子爸爸,我才不要跟他单独在一起!”
中原中也的脸挂不住了,额头青筋暴起:“给我下去!我可没有说要请你!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还有我!”
从后座里又钻出了一个人,这次是太宰治。
“我就沾沾清溪酱的光吧,毕竟我需要安慰啊。”太宰治幽怨道,“社长说,天人五衰要是再越狱,就让我一个人加班去抓他们。太不公平了叭,真这样我要跳槽了!”
“下去!”中原中也黑着脸说,“你们两个给我下去!这是我的车子!”
“别这样嘛,中也好人!中也大腿粗粗的!”
“我要和清溪溪一起吃晚饭!”
“我们来玩猜谜游戏吧,谁输了谁请客!”
“滚开啊,谁跟你们玩猜谜,快点从老子的车上滚下去!”
港湾大桥上车流如织,凉风习习。车内争吵声不止,正在为谁来请客买单而争论不休。
这里是横滨,一座多元化、极具有包容心的港口城市。
这是横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