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偷走那一页

源清远的因果律在我看来是一种很神奇的异能力。

他能将某些不合常理的东西变成现实, 但是因为存在上限值的问题, 所以他不仅不敢贸然使用,且基本上不用。

津先生先前带我和太宰去月萤山上找线索,将整个湖里的水都瞬间沸腾了,从而驱逐出了隐藏在湖边的萤火虫, 那时候使用的就是因果律,因为津本身自带的人间失格是不可能做到这种事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冬天闹着要吃橘子的事吗?”源清远问我。

“记得。”其实我小时候不比太宰治乖巧多少,总是吵闹着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只不过后来是我再没处任性了。

我曾在冬天闹着要吃小橘子,被妈妈揍了一顿。院中橘子树的枝叶早已掉光, 果树已经进入了休眠期,而源清远在我闹腾之后,竟然真的给我从院子里拿来了新鲜的橘子。

当时他哄我,说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我深信不疑。

“其实那些橘子就是我从院子里的橘子树上摘下来的。”

源清远的答案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因果律, 因果, 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因为这是一棵橘子树, 一棵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的橘子树,所以它在第二年秋天会结出很多橘子。

我猜测道:“你摘到的橘子恐怕是第二年秋天时才结出的橘子吧?”

源清远点了点头:“是。”

既然可以接触到未来的东西,那么应该也可以接触以前的东西。

“津先生为什么能将月萤山下的河水煮沸呢?”

源清远解释道:“月萤山在古代是一座火山, 那条河靠近火山口,曾经在火山喷发时被沸腾过。”

“也就是说, 因果律能将现有的事物和未来或者过去的状态进行掉换?”

“是的。”源清远俯身, 捡起地上的一根枯败的树枝, 树枝在他的手里重新焕发出了生机,长满了嫩芽,他的眼神愈发温柔,“作用对象很广,甚至能将桑田回溯到沧海时的状态,但不能作用在人身上。”

“所以说,你也能将只有一页的书回溯到它完整时的样子?”

“是。”源清远话锋一转,轻声叹息道,“但是有时间限制。”

“啊?”

我刚发出这句疑问,他手里长满了嫩芽的树枝又变成了一根枯枝,仿佛刚才的生机勃勃只是一瞬间的回光返照。

“根据事物的不同,作用的时间也不相同。但如果在有效时间里,让事物的本身发生改变,就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源清远很坦诚地说道,“只是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没事啊。”我盯着书页说道,“失败一次可以再来一次嘛,等到什么时候成功了再——”

“因果律在同一事物上,只能作用一次。”源清远捻起我手里的书页,平静地说,“如果失败了,这本书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静到我只能听到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津先生说,他把书的使用方法告诉你了。他是不是根本什么都没说?”

“不,他只说了一句话。”

源清远望着我,慢慢说道:“他说他改变了规则,相信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多好的一个词。无论放在什么样的语境里,都能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

我仰起脸,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我脸上。

“……我也觉得是呢。”

源清远与我对视了一眼,我朝他点了一下头。

原本薄薄的一页纸,在他的手里逐渐变成了一本完整的书。

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书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他的手再也捧不下,掉在了地上,牢牢地与大地相连,像是融为了一体。

莫名让我想起了津以前喃喃自语的话,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本书。

他还说,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也是一本书。

光从地上巨大的书页里照出来,我看向四周,蓝天白云消失了,山坡大海也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甚至连空气都变白了。

源清远在一片苍白的空气里唇色发白,摇摇欲坠。

去吧,他用唇语对我说。

去吧。

去吧。

我没有丝毫犹豫,站在了书页上。

书页发出了夺目的金光,照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全身就像是掉进了一片被挤压的泥坑中,几次都有种让我难忍的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疼痛才逐渐消失,我听到耳边传来了喜悦的哭泣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正在微笑的年轻女人,旁边是医生、护士,以及一个并不像是医护工作者的年轻男人。

他抱着一个哇哇大哭连身上血水都还没洗干净的女婴,也在一抽一抽的跟着哭泣着。

“嗨,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会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这是那个女婴听到的第一句话,但她根本听不懂也记不住,但在往后的日子里,那个年轻男人用行动向她证明了这句话里的含义。

“我想给她取名叫清溪,清澈见底无忧无虑的小溪,希望她的人生不必像大江大海那样历经风浪,只需要在普通的地方,过着最平凡幸福的生活……”

我垂下眼睛,看到自己的双脚正站在一张页码上。

页码上的数字,是1。

1,短短的一竖,往往是生命的起源,是一切的开端。

页码往上掀开,我急忙移开脚。它从我的脚上轻轻扫过,像是温柔的海水。

……果然是海水。

场景发生了变幻,变成了一片碧海蓝天。我正站在被海水包裹的沙滩上。

四周是正在嬉闹的一群小孩子。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在玩沙子的小女孩。她扎着两条歪七扭八的辫子,头顶竖起的呆毛上沾了不少沙土。她跪在地上,满心欢喜地摆弄着沙子。

这一刻,累世的宝物不过是她面前的一座沙子制成的城堡。

那个午后,我看到她年轻的父亲,第一次用异能力,窥探了她无望的未来。

她叽叽咯咯地笑着:“清远酱,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像欧尔麦特那样的大英雄吗?”

他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摸着她的头发说:“是啊,我们家清溪溪会变成一个很出色的人。”

她听了,嘴巴都笑得咧开了:“嗯,我会跟真田和幸村学习,努力当个好人。”

再往后,是她在睡梦中被抽走了异能力,她的星奏外公在牺牲自己前,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丫头,明早的晚香糕记得吃呀。”

我很想让这一刻停下,我想阻止星奏牺牲自己。我这么想的时候,页码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我的手里多了一支笔。

【是否选择改写该页码的内容?】

我终于相信了津先生说的那句话,世界是一本书,而每个人的一生,也是一本书。

每本书的每一页内容,做出不同的选择,对应的结果也是不同的。

星奏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如果我改写这一页,那他就不会死,但他也许下一次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

书页一张张掀过。

场景不断改变着。

我还看到了在月萤山上的幼年乱步,他手里举着零食,歪着嘴气呼呼地看着我。

原来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像是个被惯坏了的小姑娘。

【是否选择改写该页码的内容?】

如果改写……

乱步的舅舅不会来此地考察,我和乱步不会遇到,然后也不会有这一天的悲剧——但不是他舅舅,也会是别人,异能盒终究会被打开,然后我的异能力会满世界找到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恰好在场,或许被它连累的人会有更多。

页码翻到了我去往俄罗斯留学的那天。

我看到了蹲在机场,盯着登机牌发呆的自己——她对前路迷茫,但是不敢不听津先生的话。

津先生的想法简单粗暴,知道她和那人不管怎样都会遇见,与其在未来沦为对方的棋子,倒不如亲自送上门,当一颗浸透感情的棋子,与那人的指尖黏在一起,叫他落下棋子时,也扯下一层血肉。

我向她迈出了脚,但只迈了一步就停了下来,站回了页码上。

我知道她会在不熟悉的异乡受尽挫折,我知道她会遇到一个比坏人更坏的家伙,我知道她还会被迫做很多违背她初衷的坏事。但我也知道,她最后会回来。

她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当我看到她在灯下流泪写邮件,看到她不知道那些邮件根本发不出去,看到她趴在敌人的怀里,听他说着安慰的话就对他感激涕零时,我的心里十分难过。

【是否选择改写该页码的内容?】

想。

很想。

很想改写他们的相遇,很想改写她收不到朋友邮件的事,甚至还想改写她的异能。

但我忍住了,没从页码上移开过。

我始终记得,这是津先生和源清远牺牲了很多,才换来的一条相对来说较好的路线。

改写了,会更糟糕。

我更加记得的是,我是为了改写乱步的命运。是为了让他能够好好活着。

……

我看到了我和乱步在雨中初遇的那天。

他阻止了一个平静表面下其实面目可憎的疯子,也阻止了一场无妄的杀戮。

他替我找回了被偷走的钱包,并撑伞替我挡住了从天空中落下的蒙蒙细雨,让我觉得,横滨这座城市其实还算可爱。

我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些年、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

我看到了那些昙花一现的青春美梦,也看到了所有喜剧中稍纵即逝的黑暗,和所有悲剧中稍纵即逝的光亮。

页码终于翻到了乱步在鸭场出事的那天。

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鸭场即将经历一场浩劫。

乱步碧绿的眼眸中无惧无怕,他似是已经看穿了即将发生的事。

【是否选择改写该页码的内容?】

是了。

应该就是此刻了。

但是我又犯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改写。

我要是写乱步没有出现在这里,那陀思也不会消失。如果我被陀思带走,面对的结局也许比现在更加糟糕。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不仅仅是乱步,我还看到了花丸外婆,她在我所看不到的时候,看着她的鸭场,偷偷掉下了眼泪。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花丸外婆的乐观,也许只是为了让我放心而强装出来的假象。她对鸭场寄予了太多心血和感情,这里莫名要变成牺牲品,怎么可能简简单单说忘就忘呢?

我还看到了陀思。

我和他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但不是让他无关痛痒的消失。

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好好揍过他,还没有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以前我不是被他装出来的可怜所蒙蔽,就是被他神神叨叨的诡辩绕进去。

【是否选择改写该页码的内容?】

是是是!

但是我到底该怎么改呢?

等等,津先生说修改了规则,到底是修改了什么规则呢?

——你是女孩子,不用像我那么辛苦。

不用像他那样辛苦……

无论是用书成功的津先生,还是用书未遂的陀思,应该都没有进入书中吧。

这意味着我看到的书,和他们看到的其实并不同。

——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谢谢,我也希望我得偿所愿。

因果律的作用时间有限,也许很快书就要变回一页纸的状态了,那乱步就彻底没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下来之后,我想到了一个人,天人五衰的西格玛。

西格玛是被写入书中,从书里诞生出来的,原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换句话说,现在世界上也已经没有乱步这个人了,那么可不可以让这个人重新诞生?

我又想到了我小时候在冬天吃到的橘子。

源清远只能将冬季的果树回溯到来年秋天硕果累累的状态下一瞬间,但他摘下的橘子,却没有消失,而是被我吃进了肚子里。

——这一本书,原本只剩下了一页纸,是被回溯到一整本书的状态的。

——西格玛是从书里诞生的,他原本是不存在的。

——橘子脱离了回溯的本体,所以保留下来了。

我扔掉了手里的笔,蹲下身体开始撕扯地上的页码。

我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将这一页的内容撕下来,覆盖在现有的世界上。因为要符合现有世界的规则,所以这一页内容里还活着的人,是不可能变成现实的,否则就与现有的世界产生了逻辑上的冲突。

我不要乱步死,我也不要花丸外婆的鸭场消失,我和陀思的账也还没有清算。

书页烫得惊人,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开始拒绝我的意志。

“拜托,老实点。”

手上起了血泡,指尖被磨破了,血水流下去,但我没敢停手。

因果律一旦失效,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终于,页码翘起了一个角,我用力一扯——

地动山摇间,书页被我从一整本书上扯了下来。

然后我眼前一沉,弥漫上来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地朝前奔跑,终于看到了一束亮光。

光的尽头,是一片坐落在青山绿水中的鸭场。

阳光晴好,铺了一地的金光灿烂。

地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乱步,一个是陀思。他们正在吵架,争论彼此的帽子哪个更丑。

……回来了。

被损坏的一切终于回来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成功了。

“清溪溪——”

乱步看到了我,立刻跑了过来。

我接住了他大大的熊抱。

“这个俄罗斯人欺负我,还偷我的变色糖。”他撅起了嘴,明亮的嘴角鼓着嫌弃,“赶走他叭。”

陀思略带无辜又温柔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总感觉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是我的错觉吗,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