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体, 看着面前的人。他眉头紧锁, 看上去睡得并不踏实。
“源清远, 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把你养的Chu鸭做成卤味了。”
我小时候不喜欢叫他爸爸,因为他性格温柔又有趣,所以我更喜欢直呼他的名字。
那样子显得我们像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三——”
“二——”
“一”字还未说出口, 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猛得从地上坐了起来。
与我一样, 他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
“别开玩笑了, 泰子小姐会杀了我的。”他无奈地笑了起来, 眼里闪着光, 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好久不见啊,我的清溪溪。”
我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在这一声“我的清溪溪”里又夺眶而出。
我知道他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好久不见,清远。”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手指沿着我的脸颊滑过,轻轻拭掉了我脸上的泪水。
他的手和津不同,是温热的。我所有的委屈仿佛都融化在了他指尖的温度里。
“这么多年, 辛苦你了。是我太没用了, 很抱歉……”他揽住我的肩膀,将我顺势抱在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总爱趴在他的怀里, 看电视上的欧尔麦特大笑着打败敌人, 觉得他和欧尔麦特一样无所不能。
“我家清远很有用啊。”我哽咽道, “为我付出了一切。”
我无法想象源清远当初在用异能看到我的结局时,是多么的绝望。
那时他还要笑着安慰我:“我家的清溪溪,以后会变成一个很优秀的英雄啊。”
实际上他看到的是,我误入歧途,被人利用,罪行累累,最终被异能吞噬,孤独而凄惨地身死异乡。
他一遍又一遍地试图修改我的未来,最终下定决心交出异能和记忆,却放弃了完全地陪伴我成长的机会时,他一定很难过。
“津先生走了。”
拥抱许久后,我放开了源清远,视线投向了津消失的那片草地。
“逝于灿阳吗?”
源清远说的话和津的灵魂碎掉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清远,你为什么——”
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救津,为什么把他踢出了他的身体。但仔细一想,源清远并不是那种人。
他绝不是津先生说的那种过河拆桥,用完就扔掉的人。
“津先生真的没有任何留恋了吗?”我喃喃自语。
白天的阳光明媚,夜晚的星光耀眼,大江大海波澜壮阔。世界很大,还有很多种他没吃过的螃蟹料理,没喝过的酒,没见过的人。
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还是不能理解他。”
源清远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也落在了津消失前站着的那片草地上。
绿草丰茂,微风吹过,它们轻轻摇动,看上去是在向我们招手。
“我也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能改变他的想法,但是快二十年了……”源清远摇了摇头,语气里难免有遗憾,“我也没能帮上忙。”
“不存在这回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各人有各人活法,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津不想再活着了,也不想要轮回转世,他连做一片云都嫌是负累,甚至连自己的灵魂都一并抹消了。
在无数个有着太宰治的平行时空里,再没有这个叫津的太宰治了。
“我想给津先生立一个墓碑。”我对源清远说道。
地点当然还是选在这片海边,选在了织田作之助的墓碑旁边。
——这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以及那个世界的太宰治。
我找来几块石头,用异能分解后又重新组成了一块石碑。
源清远看着我做好墓碑,赞许道:“你已经完全掌握自己的异能了。”
“是,虽然对它有过憎恨和迷茫,但现在只觉得它很好用。”我立好墓碑,拂去上面沾上的尘土,“是津先生的功劳。”
“他对你很严厉吧。”
“严厉倒是还好,只是他总是用别人的安危来威胁我。”我想到了津总是用太宰的命来威胁我,不禁猜测如果我做不到,是不是他真的会杀了太宰。
碑立好了,该考虑碑文了。
织田作之助已经是无字碑了,津如果也立一块无字碑的话,我担心坂口安吾和太宰治以后过来祭拜时会拜错。
“写他的原名吗?津岛修治?”我扭过头问源清远。
源清远略一思考,说:“这样恐怕会有仇家掘墓。”
“要不我刻一个肖像?……算了,他和太宰长得是一样的。”
那样会有一种给太宰治立了碑的感觉。
“写你想写的。”源清远轻声对我说。
我沉默片刻,俯身在空白的墓碑上刻下——
【逝于灿阳】。
这是他消逝前说的话。想了想,我又在下面补了一句:【眠于星空】。
——逝于灿阳,眠于星空。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消失。我想津先生的灵魂即使碎成粉末,大概也会被吹到宇宙的某个角落,陪伴着星辰。”
源清远点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真奇怪。
津先生本人极度渴求死亡与消逝,我却在试图证明他还存在着的痕迹。
“对了,说到宇宙和星星——”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
纸张已经被我撕掉了附着在表面的两片信纸,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一页是陀思的字迹,一页是别人的。
“我想用它复活乱步桑。”
我也担心过我是否能将它恢复成没有写字前的原样,但手指一碰到它,异能就像是苏醒了一般,源源不断地流进去,等我回过神时,它已经变成了空白的纸。
“乱步桑和津先生不一样,他想活下去,所以我得实现他的愿望。”
源清远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我心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这件事有难度?津先生说他已经把方法告诉你了。”
“如果是完整的一本书,津应该能书写一个完整的符合世界逻辑的故事,并覆盖住现在发生的事。”源清远捻起书页,“但现在只剩下了一页。”
“剩下的部分被炸成粉末了,我没能收集完整。”
我猛然想起果戈里和太宰治的对话,太宰若是想阻止果戈里,明明是有机会的。他早就看穿了果戈里的计划。
但为什么单单只给我留下一页,而不是全部的页码?
“原来如此。”源清远低声说道,“果然只有太宰最懂津。”
我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解释道:“如果得到了全部的书页,那么就可以用你的异能恢复它,再由津来完成内容。但是因为只剩下了一页,就算是津也没办法仓促地在一页纸上写出一个故事,所以他必须消失,将因果律还给我,以此来模拟出书中的场景……”
津只能使用百分之七十的因果律,但还给源清远之后,源清远能使用百分之百的因果律。他只有完全脱离源清远的身体,才能将异能完全交出来。
这样说的话,是太宰使得津的消失变得更加合理。津就是想消失也得消失,不想消失也得消失了。
源清远感慨:“他们之间心有默契,太宰成全了津。”
津先生想死,别人都是劝阻,唯独太宰选择支持。
我摇摇头:“不,太宰看太宰,互相之间都是看不顺眼的。太宰或许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他一个就够了吧,人不是都有领地意识吗?”
那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是太宰一时倏忽大意忘记了阻止果戈里的计划,还是津提前告知了太宰他的意图请他帮忙,是太宰真想杀了这个总是拿他当工具人的、来自于平行时空的自己,还是出于同类所以想要成全他的愿望?
这些问题的答案,除了太宰和津,没人知道。